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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49节

  帝京,宫城,瑶宜殿。
  罗元珠将怀中襁褓里已睡熟的公主轻手轻脚递给奶妈,待宫人退尽,方对侧靠塌上的姐姐罗贵妃说道:“丹山乃是上古名山,凤凰所栖,金玉吉祥,单论封号,丹山公主已是我朝公主当中头一份的荣极。”
  珠箔绣帐将两姐妹围拢在初夏的殿内,阳光只借光来却晒不透重帷,罗贵妃拉起妹妹的手,揽她在自己身侧坐下,说道:“官家的用心我自然感念,只是担忧这封号太张扬了……长公主听过后可有说什么?”
  “长公主殿下只说是好封号,自己哥哥最不爱读这些杂书,却也从里面翻典故,可见是多疼阿妧了。”罗元珠轻声道,“姐姐不必忧心,最近长公主忙着开选撰考的事,其余旁的都是一听一过,没空落在心上。”
  “说是选撰考,然而宫里宫外都叫这次选考为‘女科’,可见大家知道长公主的分量和官家的看重,眼睛也都看着这里……”罗贵妃心疼得望着妹妹这几日明显瘦下来的脸颊,“虽然姐姐也盼着你做出些本事来,但也得顾着身体。”
  “女科?此称呼不合规矩,若是引来其他的非议耽搁真正的考选得不偿失。”罗元珠谈及正事,即便在自己亲姐姐面前也是肃容,“姐姐不要同他们一个叫法,这些人大概都有自家女孩要参加选撰考,故而以此称呼自抬自唱。”
  “咱们阿妧年纪还小,我又不指望她像你一样做个女中状元,去掺和这件事做什么,没得都是麻烦。”罗贵妃笑着替妹妹正了正发髻上的小钗,“咱们家只你一个出挑就够了,你自小爱读书,学问不比那些男子差,姐姐想为你争取来这个机会也不光是替我们家添些光彩,更也是想你不负所学,能够得展才华。”
  “我明白姐姐的期许,只是此事实在冗杂,如今长公主主导自然是好,我担心的是若遇朝堂上的反对,怕是官家会被两方牵扯,倒让好事变得两难。”罗元珠蹙眉时声音好似比叹息更轻一些。
  “妹妹,你虽说书读得多,却不大看得透人心,此次为编我朝贵女列传所开的选撰考确实是开未有之先河,但凡有此开先河之事,哪次朝堂上无人置喙?好些官员只等着这档子事给自己抬身价呢……”罗贵妃即便哂笑也显得格外温婉,“但这次,即便有几个没眼色的在那边反对,为何却被自己同朝的官员先弹压下来?又为何多有赞颂之声而非反对之言?妹妹你可曾想过缘由?”
  罗元珠当即答道:“我们搬出镇定二公主的旧例来,他们也不敢言语过激造次,那岂不是对二位再造国祚的公主不敬?他们没有这个胆量。”
  谁知罗贵妃却摇摇头:“所以我说要你跟在长公主身侧多听多学,此事她办得极为妥帖,并非是因没给人留下话柄,而是她将满朝有女儿的人家都绑在自己身上,在此事里与她同进退共荣华,自然不会遭到太大阻力了。”
  罗元珠何等聪慧,一点便透,恍然大悟道:“选撰考的参考者已确定是官宦家通诗书的女子,无论年纪和出嫁与否,都可表递应召在下月初五入长公主府邸考校,这些女子出身权贵朱紫,家中自然愿意她们能博得本朝头一份的女子编纂荣耀,留名史载,替家中添一笔荣光造一份名目,这对家中其余人的仕途和威望都大有裨益,故而他们不会反对,而这些人的赞同与支持便是长公主殿下天然的壁垒,他们会为自家利益抵消来自朝野内其余反对者的压力,故而长公主可以高枕无忧全心全意施展此事。”
  “对极!对这些官宦人家来说,一个面子里子都能赚到的事何乐而不为呢?这便是长公主真正高明之处,捆绑利益,与有荣焉啊……”罗贵妃不住赞叹。
  “但是……姐姐,这个主意不是长公主殿下提出的。”
  罗贵妃目露讶异,自方才妹妹所言,可知她并不了解其中关窍,故而绝不是妹妹提出,那还会有谁?
  罗元珠将禅月庵见卓慧衡一事告知姐姐,又道:“那日是卓家二小姐提出来的,长公主倒是很快首肯,想必她之前一直也在苦恼此事,有了这个办法她便再无掣肘。”
  “这个卓家二小姐名叫慧衡,可是你之前同我讲过,替你谋划出裁的那位卓侍诏之妹?”罗贵妃思忖片刻后问道。
  罗元珠点点头:“正是。”
  “果然是家学渊源共存智志……可惜我家若是人丁能够兴旺,如今也不必你担负起兴家之则了……”罗贵妃叹道,“这位卓家二小姐大概不必考校,长公主定然直接授予编纂官的职位了吧?”
  “长公主殿下是这个意思,然而二小姐却推辞了。”
  “哦?”此举出乎罗贵妃意料,“为何?”
  “她说自己只是出谋,并非以才德摘星,若是就任难以服众,她会同其余女子一般递表入考,以真才实学拼下实名,不负长公主慧眼期许与厚望。”罗元珠仍记得卓慧衡说这句话时的笃定与自信,仿佛此话不是出自那副孱弱的身体一般,带有落雷惊风的魄力和自持。卓慧衡虽身体有掩饰不住的虚柔,说话亦是轻缓温文,好像柳絮随风飘萍落瀑,不胜之态溢于言表,但此言一出,无论是宣仪长公主还是自己,都不再将她视为一个多病娇弱的女子。
  存志如此,不说女子,即便在全天下人当中,也是一等一的豪迈慷慨。
  想到她是卓思衡的妹妹,不知为何,罗元珠倒也不觉得很奇怪。他们兄妹气质里有些感觉其实是非常相似的。
  见妹妹沉思,罗贵妃亦有些心中忽动,问道:“阿珠,好妹妹,告诉姐姐,你是否对这位卓思衡有别的心思?”
  罗元珠正在思索他们卓家兄妹二人的相像之处,忽听这样的问话心中大窘,却也还能慢下音调解释:“我并没存旁的倾慕。姐姐不要多想。其实自第一次见他我确实有留过些心,只因旁的翰林院弘文馆之臣见我,大多行男子见女子之礼,而他却行得是臣工相见的礼仪,我第一次被人当做平等的朝臣对待,心中不胜自喜,便对他另眼相看。但这与男女之情是不同的。”
  “我知道,你向来自持,他将你当做同僚,你未作他想,却还是心中觉得他是一等一的世间男子,对么?”罗贵妃试探着问道。
  罗元珠眼神和声音一样澄明,坦率道:“这是自然,他才学和本事朝堂内外有目共睹,我非聋非哑怎会不知?然而君子之交便该淡淡如水,若论其余冗杂,便显得我不够尊重这份来之不易的同等相待了。所以姐姐不要再这样说了。”
  第74章
  卓思衡亲自到城郊送潘广凌去岩窑,看他喜上眉梢掩饰不住的得意,忍不住温言提醒道:“我们虽然尝试成功,但还未入窑得见成效,先不要这样作色,待见了吴兴吴窑主,也得谢他这些年辛苦钻研,给咱们打下了好根基,才好在这上多得所思见了成效,这些都是窑上人人离不开的努力,千万别居功自傲,只顾着开心。”
  他叮嘱人时有种天然的絮叨感,潘广凌迫不及待要给吴兴带好消息,不管卓思衡说什么他的快快地点头答允,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进去心里。
  不过这些日子潘广凌已是成长许多,卓思衡也放心放手要他做,总得多锻炼才能有长进,自己在瑾州最多也不过两任六年,之后此地的各项事宜还得有真正负责用心之人去把握。
  没有比潘广凌更好的人选了。
  如果他能真正修性平心,去接纳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官场,为己所用,必定会成为造福一方的良吏贤达。
  其实他该自己去的,毕竟是他研发出来的釉色,不是自己探看怎么都不放心。然而泉樟城有他走不开的理由。
  一个是这些不省心的懒烂官员,有几个还偷偷差人去给何孟春报信求他快点回来,还好卓思衡早有准备,在往南去的官驿安排了几个刚拔擢的小吏,但凡郡内送出的官信一律优先压下,他们心中当然明白,要是自己的靠山卓大人倒了,那自己这份上升的差事也都没了。
  二是崔逯。
  卓思衡严重怀疑这些偷偷送信的人就是崔逯扇动的。
  不过没关系,他留下就是为了收拾这位昔日的江乡书院崔院监大人。
  这些日子他故意没有折腾劳动崔大人,好教他安心收集自己的错处和罪证,一一报给王伯棠。传信的驿使来报过好几次,都说崔大人的家人用驿站的马,却不是送官驿的信,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前往瑾州州府永明城,通风报信沆瀣一气的目的不言自明。
  ……
  崔逯从没有这么着急上过衙门。
  这些天不管卓思衡怎么大张旗鼓折腾旁人,在他这里却是秋毫无犯。
  今日他却要崔逯前来商议重要政务,却没说到底是什么事。
  崔逯心中略有不安,但一想到王伯棠教他勿要担心,卓思衡未必真敢搅动翻天覆地,他一个刚初出茅庐的外放官,无非是想做出点声响,好教上头听见他没有白来一趟,大多数刚外放的新晋官吏大多如此,不过这却是一个他们的难逢良机。
  这些日子崔逯在家也没有闲下来,他四处慰问那些被卓思衡铁腕整饬的官吏,给他们出谋划策,虽说一一被卓思衡化解他却也不急,按照王伯棠知州的吩咐,只将这些人所言所屈记录下来,准备在关键时候与州府官员联名上奏,治卓思衡一个欺官压僚藐视纲纪的酷吏之罪。
  郡衙内好似同过去变了样,曾经这里仿佛地方收容无子女老人赡养的德安堂,大家踱步慢行论诗品茗,此时各个脚打后脑勺,有办不完的政务。
  崔逯见卓思衡在和一庐陵县来的文书吏说些什么,也不上前打扰,只在一边站着等他们聊完,卓思衡笑着送人离去后才开口道:“卓通判辛苦了。”
  如果科举要有阴阳怪气这一科卓思衡也有自信拿状元。作为最擅长此道之人,他虽常常只能心底腹诽,却还是能分辨出皮笑肉不笑的崔逯是何意。
  他笑呵呵一面将人往内堂让一面说道:“不过是安排些杂物,下面县里好些事都得重新立起规矩,哪像咱们郡衙门上规矩都是现成的,多亏崔长史一直以来克勤行务。”
  崔逯被这话刺得直难受,还是得跟在卓思衡身后假装若无其事。
  “崔长史,我查验去岁官列,其中有一个常平仓的仓吏因年老休家,补缺他位置的却是一个户籍不在本郡之人,素来我朝无品级的地方吏员均按‘就地相宜多用郭人’的政旨,为何此人就能特例?还有,去岁还有一个内衙卫的空缺,补任者籍贯青州,我郡在录户籍也未载他父系三代,这人难道是青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单这两件事我想都是长史您经手的,于是特意问问到底是何缘由?”
  随着卓思衡语气不变急缓、温温蔓蔓的问话,崔逯的汗却在额头顶越聚越多。
  他当然答不出来,因为这两人一个是他的亲戚,一个是他旧日里的学生。
  卓思衡并不催促,他很悠闲地给自己和崔大人都倒了杯茶,就这么静静等待他并无所谓的答案。
  其实卓思衡在皇帝身边时就发现,最好找漏洞的从来不是钱粮之事,而是人事。
  账目差个数,粮食缺个漏,这些都太好补平,但一个大活人的出现和消失,与这个活人有关的一切都能大做文章。
  皇上最爱从人事推荐上找官员的茬,同理,官员也乐于在皇帝的人事任免上挑刺,大家君臣祥和都知道哪里一戳就能漏洞,简直是默契。
  可见吏部被称为天官不是没有道理的。
  卓思衡找崔逯麻烦用得也是同样套路。
  御前三年熏陶,不止抄书当秘书这么简单,官吏的行为模式的观察与思考是卓思衡最宝贵的方法论。但他要用这些技巧去做的不说结党营私和为己谋权,而是更重要的事情。
  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让崔逯这样的人在自己治下的郡衙手握哪怕一点实权。
  整理好语言的崔逯终于开口道:“大人请容我一言,任吏之事皆是何大人首肯,下官不敢造次,此等要情还需何大人归来才能有所承对,其中若有……若有隐情,也该何大人处置。”
  “倒也是这个道理。”
  崔逯以为卓思衡终于拿住把柄发难自己,势必速战速决,却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
  谁知卓思衡马上接了一句:“今日收到消息,大约四五日,何大人就能归来,到时候咱们再议此事,有劳崔长史了。”
  说完他很是不客气的起身离开。
  崔逯双手指尖微微抖动,一直到家中仍是不能平息,直至婢女奉上热茶,他一怒之下砸在地上,才将这口气出来。
  然而比愤怒更难以抑制的是心中的恐惧。
  何孟春已被卓思衡拿捏得死死的,即便何大人不想管,此事抖出来,他为了自己不沾染这些破事也会都推得一干二净,卓思衡定然知此才如此平静接受自己的推诿拖延。
  不过自己本来就和王知州商议,只参奏卓思衡拉他下马一是罪责不重,不可一击毙命;二是显得目标过于明确,毕竟卓思衡与唐家有结怨之事朝野皆知,恐他反咬一口。所以他们早就想好,连带何孟春一同拉下水,写好的奏折里明确表示二人结私相护,公然勾连一方,二人嬉怠成性互为照应,不惜暗行私利,将一郡民政视为玩物,一人出巡枉费民财,另一人则把持政令清议使得官吏之怨怼不得上达,下有酷腕阻塞之嫌,上有凋敝圣听之罪……
  拉上何孟春使得罪责更重,且为他们撇清了嫌疑。
  ……当然还有一层好处。崔逯知道对自己而言,这一层才是最重要的。
  这次卓思衡拿住自己的把柄,要是等何孟春归来岂不是自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先被人当成替罪羊?
  万万不行!
  “来人!备马!”他吩咐仆人备马,又传来属下,将一封早已写好的盒封奏折并一封书信拿去,“快马将此折送至王知州手上,道中拿我印信,在官驿换马,务必尽快送到。记住,此物不许落入他人手中!”
  看着属下离去,崔逯才稍稍松了口气。
  ……
  而卓思衡这边才刚刚开始紧张。
  自己故意激得崔逯不得不出下策,却不知他走哪路官驿,好在各处他都已安排好人,只说最近好多官吏私用官驿驿卒驿马,实在不成体统,若抓到必然禀报他严惩。他又安排几个刑曹的司吏带衙卫去到各处巡查,若可疑人路过官驿也不能放过,有这两层安排,想来也不会有事。
  卓思衡不是擅长主动出击的人,但这次,他必须占据主动权,将制裁的机遇牢牢抓在手中。
  两个时辰后,泉樟城东十里山驿快马来报,捉住歹人一名,此人有崔长史私印而无官府印押却要调取驿站快马,驿丞虽是见长史印信不敢不从,暗中却趁换马调换押送之物,那人跑出后折返索要,不成,竟纵火烧驿,好在周围多有巡查刑曹衙役才没有人员伤亡。现歹人已在押回途中,其所携书信先遣快马送抵。
  卓思衡心想这个驿丞灵活机变如此聪慧,当真是可造之材,待事情结束后要好好褒扬与培养。至于纵火,没有伤亡便好,那人估计是投鼠忌器怕此信落入他人之手才出此下策。
  不过其实卓思衡已经知道信上和奏折上大概的内容,无非是把他和何孟春捆绑成地方双害,危言耸听添油加醋后将他们二人除去,他拆看信件,心道果然如此,奏折盒子却没拆动。
  他预料到内容,不代表他不需要这个两个宝贝。
  此时黄昏渐行悄然入夜,伴随漆黑而至的还有淅淅沥沥的初夏山雨,空气中蕴藏的湿热在雨珠拍打中此消彼长,这个气氛,实在太适合好戏开场了。
  卓思衡拿着截获的奏折和信件,也不换官府也不披蓑衣雨笠,骑上马,直奔何刺史府去。
  何刺史当然还没回来,但他老婆在家。
  何孟春的妻子姓刘,卓思衡是见过这位夫人的,只是当时觉得其人爽快通达,不似何孟春一般迂腐,后来得知刘氏原是宗室女,父亲虽说没有继承到王位,但也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又有军衔傍身,也是煊赫无比。据说当年何大人殿试入二甲,前往期集所游街路上被当时还是未嫁少女的刘氏相中,投花入怀,成就一段佳话。
  这位何夫人也是何孟春多年来混吃等死还能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
  当然,这也造就了何孟春的一个性格特点:
  惧内。
  第75章
  何孟春怕老婆不是什么新鲜小道消息,可谓人尽皆知。
  当年一个不长眼的县上小官想走何大人的关系,投其所好赠他一个通诗书俏姿容的美婢,说是为他红袖添香之用。何大人吓得根本不敢收,而何夫人听闻此事,当即联络帝京的娘家,给这位钻营错了方式的县官一个“营苟上级,所图非轨,为官不正”的罪名,让此县官罢官免任,再无起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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