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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92节

  众人有苦说不出,又因这一闹此时大家都静下来不免开始自惭形秽。
  云桑薇柔声道:“我知道诸位的难处,国子监的事想必家中男人给你们不少话说,才教你们到旁人家门前做出这样有违自小读书和教养的事来,我料定若是咱们在座是家人如今的位置,想必断然不会如此行径。”
  她说话慢条斯理,声调又谦柔,丝丝入扣的话语已是说得一些确实不愿来却不得不来之人泪眼婆娑。
  “可你们也见到了,若是家中主人在家,怎么会由得门前胡乱闹作一团自己却不出来看看发生何事?可见卓大人确实不在,而你们在门前哭闹,除了邻里各家看去笑话,半点用途都没有的。若是真的无妨,为什么教你们来此的人不愿意自己出面,却要你们来做此事?这里的关壳,我想来便觉得不知如何说道。”
  云桑薇低垂下眉眼,楚楚之态毕现。
  方才众人都整理过仪容,唯独她没有,此时身上也是血污鱼鳞鸡毛到处斑斑点点,人也显得狼狈可怜。再加上这些感伤的话,来得女子好些都已是心生怜悯,只觉得若不是自己被逼来此地,人家光鲜迫人的姑娘又何必这般也受此委屈?
  自己家的罪魁才是罪大恶极。
  云桑薇哀哀得抬了头,叹道:“便是如此,我也不好看诸位空手而归,回去若是不能交待,岂不白吃这一趟的苦?终究是我得罪唐突了诸位……这样,我且替卓大人记下诸位的家中在国子监谋事亲人的名字和官职,回来督促他早办早了,如何?”
  听到这样说,女眷们也觉得回去便有了说辞,又能赶紧离去,当真再好不过。于是都一一报上名来,由云桑薇亲自记录,又从后门亲送,以礼相待,众人无不心怀感念,交口称赞。
  等到陈榕忙完前面,再将赚得盆满钵满的小贩送走,回到自家院子里,却不见了云姑娘的影子,他忙追出去,可只看到道路尽头,那辆华丽马车正沿道路越来越小。
  车上,林夫人看侄女这般模样自是心痛不已,她听了云桑薇简单的描述,纵使涵养再好个性再温柔,也忍不住怒道:“国子监都是些什么人?竟逼着至亲来做这种事!怕是中间不止是妻子女儿,还有好些人的娘亲!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可惜卓大人不在,不能知晓今日来闹事的谁家人在国子监办差,不然以卓大人的好义之性情,必然不会放过他们!”
  然而听了这话的侄女却没有附和也没有像寻常一样颇有侠情的言语,只是低头神秘笑笑,悄悄摸了摸自己似是有沙沙声的袖口,继而悠悠道:
  “卓大人如果想秋后算账……也不是不行。”
  第130章
  卓宅闹事之人散去后两日,卓思衡才风尘仆仆归来,他入宅后便闷头在书房,陈榕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却被已经知晓事情原委的慧衡拦了下来。
  “大哥手上的事情必然要急过已暂告一段落的,先别去打搅。”
  “但云姑娘的事……”陈榕还是有些顾虑。
  慧衡略思索后说道:“那位姑娘愿意出手相助,必然不是歹人,她做事干脆利落又不求我们相谢,或许有些话还要哥哥自己问才知晓,让哥哥先忙吧,你且宽心。”
  如是这般,卓思衡得以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闷头一日一夜,只在书房吃睡,第二日一早不顾疲累,沐浴更衣赶去小朝会。
  出门前,他才注意今日替他备马的不是别人,竟是悉衡,诧异之余又见慧衡和慈衡也在门内。
  “怪大哥不好,忙着急事,忘了回来见见你们同你们说说话,待我回来咱们再吃饭。”卓思衡心意有愧,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大哥当得不够称职。
  谁知慧衡却摇头说道:“大哥跟自己妹妹和弟弟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我们难道还不知道大哥辛苦么?这几日的事我们也有所耳闻,知道大哥出门势必有因,而回来便是尘埃落定之刻。今日是小朝会的日子,大哥既然要去,那必然是做好了同歹人们斗上一斗的准备,妹妹们和弟弟无能,不能帮哥哥分忧公事,只能今日在家里送别,祝哥哥旗开得胜。”
  面对这样隆重的全家相送阵容,卓思衡很想笑着夸妹妹弟弟是长大了,这便是最大的分忧,可眼泪拼命往他鼻腔和眼眶外挤,视线模糊得极其突然,此幕就好似自己离乡赶考那一日送别之景,都是他此生不会废忘的记忆。
  见卓思衡有感而哭,慧衡也忍不住眼泪,慈衡早就哇一下先出了声,只有悉衡还在努力忍耐。
  卓思衡按捺不住上前去抱住妹妹弟弟,一家人再度环在同个怀抱内。
  不知过了多久,卓思衡终于稳回心神,拍拍三人的后背,直起腰来道:“大哥得走了,等着好消息。”
  还带着止不住的哭腔的慈衡喊道:“大哥!整死那群臭狗屎王八蛋!”
  卓思衡刚迈出一步,立刻转身看向她,慈衡一边哭一边捂住嘴,使劲儿摇头表示知错了。
  卓思衡这才放心,收回锐利目光,深吸一口气,出发上朝。
  今日小朝会,皇帝已传下话来要议一议中察,可他早晨正在罗贵妃宫里穿戴小朝会较为轻便那套朝服时,却听人来报说卓思衡请求列议,并要陈表上书关于学政一事。
  皇帝本正着头,由宫女太监替他整理衣袍戴上朝冠,听闻此事后不禁侧过头去,略显诧异:“他人到了宫外?”
  “回圣上,正是。”来禀告的太监回道。
  皇帝沉默须臾,又道:“那便让他列席,只是告诉他,今日该在的人也都还在,他要是上书,总该做些准备。”
  太监得了话转身离去,皇帝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圣上在烦心?”罗贵妃看见皇帝表情,便教侍奉之人都到外殿去,自己亲手接过朝冠替皇帝戴上并整理,“可是有何不妥?”
  “倒不至于烦心,只是总觉得时机不对,看来今日又是一场闹戏。”皇帝说完自己也意味深长得笑了笑,“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卓思衡会如何应对。”
  “皇上一直赞他有为强干,也不知道今日会不会帮他一帮?”罗贵妃最后调整过皇帝下颚上的朝冠系带,带着些不似平常那么端庄的娇俏气笑了笑。
  “朕可是立誓要做垂拱而治的圣帝王的。”皇帝也是笑意迎面,揽住她轻抱作别,低柔道,“好了,朕走了,教孩子不用中午等着朕一道用膳了,你们先吃,今日的小朝看是没个结果各家都不会善罢甘休了。”
  等皇帝摆驾崇政殿时,殿内已然有了令人噤声慢步的气氛,只见六部官吏列于前后两排,中书省沈敏尧、曾玄度、唐令照三人再加苏谷梁同位在最前。
  御史台的顾缟也在其间,同时还有翰林院检校吕谦行,今日只有他一人绿袍,格外扎眼。
  当然还有卓思衡。
  皇帝坐下受拜后,仿佛不知今日的剑拔弩张,笑道:“今日春倦疲乏,惹人贪睡,朕让诸位好等了。”
  众人皆道不敢。
  卓思衡看皇帝红光满面的样子也像是睡够了,晨起他看自己镜中满面倦容,梳洗后才有了精神,熬夜过后的人和吃饱喝足的精神状态果然不一样。
  几位中书省大员先陈禀今日报上的各地奏章,从南方各州夏耕即将开始的筹备,到北部几地边防的轮换,夹杂水运、盐务与互市等冗杂繁驳的诸事,皇帝一个个听来,一个个询问,最终拿定大家都觉得稳妥的办法,再命中书省下发政令到各地去。
  待到说完这些,吏部尚书曹廷玉才依照流程开始汇报自己的工作:“圣上容禀,中察六月初一始启,仍旧是先中京府再宁兴与江南二府的顺序,吏部已将详细中察列序汇于折内,请圣上参看。”
  接过此折,皇帝先打开参看,这其中的空档与沉默教崇政殿内其余官员紧张极了。
  虽说是吏部的折子皇帝在看,众人却有意无意都暗暗把目光朝卓思衡处去,在列哪个不是官场中的翘楚,坐至此位,人人皆知吏部的用意,若卓思衡为国子监上下五十余官吏妥协,那吏学怕是都办不成了,最难的是皇帝已经下了旨意,想要推翻何其之难?怕是还要见罪于圣上。然而若不从……这一番中察下来,怕是整个国子监的人都要脱层皮。
  卓思衡自己也明白,除了沈相一贯中立,为人正直不偏不倚,除去吏部外,其余五部虽都与他有交易在暗处,但在他有明确信号得以扭转乾坤前,他们是不会帮助自己的。
  利益换来的盟友只在分赃时才是伙伴,而风险来临只会作鸟兽散。
  但卓思衡并不怪他们,自己来到这里便是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
  所有人都在等他表态,甚至曹廷玉自己也纳闷,为何卓思衡还是不语?皇帝此时将奏折重重一合,笑道:“中察之事便按照吏部的意思来。”
  直到尘埃落定的一刻,卓思衡仍是一言未发。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是要放弃或是打算暗中给吏部一些好处来认输时,胡百川照例询问是否还有奏请。
  此时,卓思衡才缓步而出,轻声慢语一入寻常道:“臣有奏。”
  众人的神经再度紧绷。
  “哦?可是学政一事?”皇帝也下意识直了直背,仿佛也是好整以暇期待已久。
  卓思衡拿出连夜赶出的奏章递上,才略略提了提声音道:“臣奏请督学一制,改塑天下学风,监察学政之弊。”
  “何为督学?”皇帝自胡百川处接过奏章甚至没有翻开,忙问道。
  “‘督’为督查院之‘督’,取其行督责之术含义。臣请圣上开新一职是为督学,用以监督考核中京府与各地学政官吏……”
  卓思衡在众人的震惊中,介绍完了他此次设督学并与之配套的全部四项政策:
  其一,创立督学官职,由御史台统率下辖,对天下学政相关官吏进行每三年一次的例行考核;
  其二,督学的工作范畴与御史台类似,只不过专为学政而设,其考核对象为中京府和其余二府的国子监及府学、各地州学,考核内容为以上官学每三年的科举三试入围人数及比例,与当地学政官吏所管辖地方的公私二学学生入学率与百姓识字率。另外附加一条,将当地入学率和识字率二项也纳入当地父母官的考课标准;
  其三,国子监与州学每年进行一次学力考试,学生的作答与合格水平才是评估博士与教课人员的唯一可量化标准。也就是说根据第二点和第三点,对于国子监太学以及各地州学乃至学政官员的考评今后将以此等数据为准,而不再采用吏部现行的传统“德义、清谨、公平、勤格”四项查验法;
  其四,各地私学可自行选择是否参加学力测试,但测试结果需统一递交国子监参看。而私学的教学也要受到督学的监察,虽不必三年一查,但督学会随机每年抽取各地私学,亲临视察,形成报告形式上交朝廷。
  卓思衡说完后,享受着此时的寂静,他抬头便看见皇帝眼中的震撼之意,那是一种完全出乎意料后不受控制发自内心的情绪。
  皇帝曾想过许多办法,假如自己是卓思衡该如何既能保全属下又能继续推行吏学新政,但卓思衡没有用他所想到的任何一种办法,而是剑走偏锋出其不意,使出一招当年釜底抽薪般的绝计,令吏部失去对国子监和学政官吏的监察之职权,将全国学政的人事考课权限分作三份:九五之尊也就是自己、御史台、还有国子监本身。
  忽略掉皇帝惊艳的目光,卓思衡努力保持谦虚和警觉,不让自己陈述观点后那种自信写在脸上。
  被震撼的众官吏终于渐渐缓过神来,顾缟作为被提到的御史台长官正要开口,却听一声怒喝抢在他前。
  “如此藐视国法的行径,还望圣上予以严惩!”
  不同于其他人的惊艳与钦佩,曹廷玉的表情只有极力压抑下的惊恐和狰狞足以形容,他抢出一步拜道:“圣上,敢问若各个衙门都若此,还要我们吏部做什么?”
  “因学政一职较为特殊,全国上下无数读书之人,又因如今学风繁盛,许多百姓也自发断文识字,故而统筹作算反倒比原本考课更有说服力,毕竟这是实实在在的数字,若不看本地识字读书的人多寡、学生学力的强劲与否,那学政官吏又该参考什么呢?”卓思衡慢条斯理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争辩。
  如果郑镜堂真的在背后为曹廷玉出谋划策,那必然替他筹谋推测出自己可能做得反制手段,再加以详细提点,传授如何一一反驳。
  但卓思衡却不按常理出牌,此举何止是釜底抽薪,这简直是一脚给吏部的锅踹了,任凭多少人抱柴来也别想生火做饭!
  曹廷玉没了腹稿的应对,果然水平迅速下滑至第一次廷议时的水平,翻来覆去只会说卓思衡哪里不顾祖宗之法,又哪里专断无礼,却说不出任何有效反驳其督学制度的话语来。
  然而卓思衡是一个人在战斗,曹廷玉不是。
  但见其词穷之时,唐令照迈出一步礼道:“历朝历代吏部职责皆为最重,因要对天子治下官吏无论哪省哪部哪里南北,都务必一视同仁,若独出一套不同的考课标准来,岂不让朝野内外人心动荡,失了公正的准衡?”
  终于来了个能抓住重点的,卓思衡当即接招道:“唐大人所言亦有其道理。然而只是从吏部角度去思考,而不是从国家角度,为臣与国谋,该将视线不只囿于朝野内外,更要去站在万民与时代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不就是上升话题高度吗?卓思衡心道,你敢往上迈步,我就直接跳过下一个台阶,再跃至更高一层去。
  “我朝若说学风兴盛,非太宗一代莫属,敢问太宗一代为何学风兴盛?源于其间太宗下令,将各地州学变为常设,又添了额外科举廷赏专赐予各地州郡县三级,若本地出了进士,自上而下皆有恩典,全国读书人便齐心得沐天恩,致使学风仍旧可以荫蔽今朝。”举过例子,卓思衡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太宗一朝已完成了赏赐机制,赏罚赏罚,也该到圣上将罚与察贯彻上下。”
  “照卓司业这样言语,那吏部也可以以考课来论赏罚,考课全国学政官吏时只需按照卓司业所设的标准即可,无需劳烦御史台。”唐令照冷声道。
  “圣上,我吏部愿行此职责,为圣上分忧。”曹廷玉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被唐令照一言点醒。
  可他没有兴奋过刹那,便被卓思衡一句话淋灭了心火。
  “不行,除了御史台,哪处都不行。”卓思衡笃定道。
  “这是为何?”皇帝也好奇为什么不可,方才他也发觉卓思衡言语之间最大的漏洞便是制定了考课的规矩,那这个规矩便仿佛工具,由谁使用都可以,为何非得是御史台而不是吏部呢?
  皇帝有点期待卓思衡的回答。
  卓思衡笑了笑说道:“因为要收集各地数据与检查各地,吏部没有任何一个可在地方行使权力的机构,然而御史台却有。”
  “是各州各郡的巡检司!”皇帝恍然大悟。
  “圣上明鉴。”卓思衡不但要陈述自己观点与反驳他人言论,还得适时给皇帝捧场,今日他左右逢源上下皆顾,却仍优哉游哉游刃有余的样子,让在场众前辈也在心底直呼叹服。
  一任都未完成的后辈吕谦行更是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在自己前面、在天章殿正中站立的卓思衡。
  唐令照掌心已然潮热有汗,忽然想到郑镜堂要他见招拆招的随机应变,只道若没有好法子,就去对方过去的行径里找,让他陷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进退维谷的地界,好教其言失去信力。
  他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点,顿时自信不少,语调也下意识扬高:“吏学便正是为各部培养储才之地,若吏部没有此类优才……卓司业不是一直在为建设吏学一事奔走么?可以在吏学培养几名巡察能吏出来送去吏部,好教吏部能兼顾此项。”
  这句话就厉害极了,但卓思衡仿佛已经等他这样开口很久很久,静静看了过来,目光里没有慌乱和紧张,只有从容和隐藏极深却又极锐的锋芒。
  “唐大人是否知晓中京府有多少个县?”
  唐令照一愣,赶忙用眼神暗示曹廷玉要他来答,谁知曹廷玉竟也不知!
  卓思衡晾够二人的一问不知后才缓缓开口道:“一共是三十七个县。”
  皇帝看了眼苏谷梁,苏谷梁便点点头,示意皇帝卓思衡没有说错,他是中京府尹,这个数对他来说便是弥留之际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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