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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骨 第3节

  他与这具新的身体尚且处在磨合期,举手投足间到处都是不适应的地方。最大的困扰还是肥胖,身体仿佛有过去的两倍那么沉重,偶尔有些大幅度动作,浑身肥肉抖动起来,活像是裹了一件湿了水的厚棉袄。
  这层住院楼的最东边是个休闲水吧,每晚查房前陆离都会在这里小坐片刻。窗外斜对面是医院的急救中心,常有救护车鸣笛,一担架一担架地送来伤病患。
  急诊楼的下方还有空间,贴着地基开出一排倾斜的小气窗。陆离发现那是一条通往医技楼地下室的走廊。医技楼的地下室是太平间,每天晚上,这条地下走廊里的灯光自动亮起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一个生命刚刚熄灭。
  这倒让陆离想起了一件事——差不多是时候去和从前的自己道个别了。
  住院的第五天,陆离请母亲拨打了剧组的电话,委婉地询问是否可以参加陆离的遗体告别仪式。
  要求很快得到了回应,而进一步与他沟通的,是聚光公司的一位宣传。
  陆离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提出了一个愚蠢的请求——葬礼明显是公司在包办,搞不好还会搞出网络直播、众筹奠仪或者别的什么幺蛾子来。
  但是他又舍不得不去。
  因为父亲授权公司尽快火化,陆离的“遗体”就存放在小城的殡仪馆内。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了车祸后的第七天。
  当天上午八点,天色阴沉。陆离在母亲的陪同下离开医院,前往了东郊殡仪馆。
  告别仪式定于十点进行,但此时此刻,殡仪馆门口和附近的道路两侧已经挤满了人。保安和民警将未获邀的人阻挡在了警戒线外,不少粉丝摆起路祭,媒体的无人机则在高处嗡嗡盘旋着。
  车辆在核对完身份后从侧门开进馆区,停进了内部专用车位。时间还早,屋檐下和花园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穿黑色西服的吸烟者,看见脸上贴着纱布的陆离,纷纷投来或明或暗的诧异目光。
  追悼会的签到处设在正殿外,坐镇的是陆离现任的经纪人徐玉成。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强人这几天显然也不好过。脸上的黑眼圈代替了浓妆成为盾牌,憔悴到让人觉得多问一句都是对她的残忍。
  已到场的宾朋被分别安置在几个不同的休息室内。陆离去了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都是他合作过的剧组幕后人员。气氛一片沉闷,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他向母亲交待了一句,起身出门透气。
  休息室外是条走廊,两侧全都门扉紧闭。陆离想去前台看看,刚到走廊入口处,迎面走过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
  他顿时傻在了原地。
  走在前面的老者,头发花白但身姿笔挺。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衣襟上别着一朵白花。
  那竟是中影14级学生们的大家长,陆离的大学主讲老师,顾教授。
  顾教授在中影教了十八年的书,14级是他作为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班级。陆离至今清楚地记得,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大家在学校边上的烤鸭店摆了谢师宴。酒过三巡,几个专业课上被怼得最厉害的学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扑过去搂住顾老师的脖子,死不松手。
  顾教授也动容了,酒劲上头的鼻尖通红,向来中气十足的腔调听上去也有些不稳。他挨个儿唤着学生的名字,历数着每个人这四年犯过的傻、做过的错事,又喋喋不休着每个人的好。他说他从不去数自己带出过多少个明星学生;却一定要学生们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做出丢中影、丟他顾老头脸面的事儿。
  在返校的路上,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唱起了班歌。因为酒精和离愁别绪而歪斜的歌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
  余音袅袅,犹在耳边。如今再见,却是让白发人来送黑发人。
  恩师虽然依旧一副老绅士派头,可仔细看眼神却是木然无力的,失去了往日最亮的那点光。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一刻,镇定了七天的陆离忽然悲从中来。
  他再迈不开脚步,就这样站在走廊边上,放任自己背过身去哭泣,将五官全都拧成一团,顺便也死死地拧住了那一句不能出口的“老师”。
  师徒二人就这样擦肩而过,转眼间走廊上只剩一片死寂。
  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情绪,陆离这才又反应过来:跟在教授身旁的那个男人是沈星择的表兄,也是星择工作室的负责人,安化文。
  安化文与沈星择这对表兄弟,自从工作以来一直都是焦不离孟,他的出现意味着沈星择应该也已经抵达。
  如果现在相遇,又应该怎么面对?
  陆离胡乱抹了抹脸,残留的泪水落在了肥厚的手背上。
  第4章 reset
  十点差一刻,天阴欲雨。遗体告别仪式即将开始。各方来宾沉默地穿过走廊,步入主殿。
  陆离混迹在这片死寂的黑潮当中,脚步虚浮,依旧没有什么真实感。
  他环顾周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熟悉面容——有合作过的导演、制片;平日里私交甚笃的演员、歌手;同一个经纪公司的后辈。
  而最让他动容的,还是那些中影的同班同学。
  早几个月,大家还在群里商量着今年的聚会。为了凑出档期,闹哄哄不止争吵过一次。然而今天,这三十人的明星班小集体却推掉了一切琐事,齐聚在了这里。
  精心布置的正殿庄严肃穆。白色花圈围场两匝,挽联飘荡。低垂的挽帐下,白花高筑的灵台之上,静静停着水晶棺。没有家属答礼区,站在一旁的是经纪公司的负责人。
  出乎陆离意料之外,现场并没有娱记,只有一位摄影师,端着相机站在角落。
  来宾进入正殿的第一件事是瞻仰遗容并献花。花是公司准备的,陆离领到了一束白菊。按照由长及幼、由尊至卑的顺序,他被安排在了后头,稍稍等待了一阵才被工作人员放行。
  哀乐低回,陆离手持花束缓缓前行,最终站定在了白色花台上的水晶棺前。
  他放下花束,探头望去。
  “陆离”正在花丛中安睡。有人为他换了一身挺括的黑色正装,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叉在胸前。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仿佛以为那双手里正握着一座金色的奖杯。然而他很快又看清楚了,那只是一朵硕大艳丽的黄色玫瑰花。
  也许是为了掩盖车祸的伤痕,美容师为他化了一个粉底厚重、面色红润的浓妆,神色安详。可再仔细看,耳根往后、衣领之上的那段脖颈是毫无血色的青白。
  这才是死者的本色。
  陆离突然有些惊愕,而惊愕又很快转化成了释然——
  原来目睹自己的尸体也会感到恐惧;
  原来生与死之间的界限竟是如此清晰明确;
  原来,这世界上并没什么东西,不能够被放下。
  留给陆离与自己道别的时间实在有限,他必须谨记如今的身份,献完花迅速走到后排座位上。
  在他之后献花的人已经不多,也许接下去应该是公司高层代表家属致辞。陆离对此毫无兴趣,他继续留下的唯一理由,就是想陪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它被推向焚化炉的最后一刻。
  但在此之前,身后的大门口响起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阴沉得仿佛日暮黄昏。风打着呼啸,卷起沙尘与散落的纸钱。而那个姗姗来迟的男人,正穿透了这片昏暗匆匆走来。
  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袭黑衣,往常习惯于梳起的刘海垂挂下来,与墨镜一同遮住半张脸。他快步走进大殿,带来了雨前郁热不祥的低压,还有一阵极淡的花香。
  他怀中抱着一大束耀眼的黄色玫瑰花。
  人群默不作声。那么多的大小明星仿佛全都成了群众演员,专门等着他一个人走完那条短短的通道,走到那具水晶棺材前。
  陆离看不见前头的动静,也听不到声音。但是这一刻,他却知道了这场葬礼的真正召集人和运作人是谁。
  毕竟,终陆离二十九年这一生,从中影开学报到的那一天开始,就好像再没有逃出过这个名为“沈星择”的罗网。
  纠缠、监视、控制——陆离也曾以为这都是爱的夸张表现。但就算那段青涩的爱情已被沈星择亲手粉碎,他却依旧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也许这个男人是个蜘蛛精投胎的,天生就要将身边的人统统掌控起来。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沈星择能够抓住的也就只有这具水晶棺材里的身体而已。
  这样想着,陆离的胸口忽然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心脏好像被剖成了两半,一半在疼,而另一半却又有些快意。血液的流动将这两种情绪混杂起来,变得糊里糊涂。
  追悼会的结束有两个标志,一是闷了几小时的雷雨终于摧枯拉朽地落了下来;二是推车将装着陆离遗体的水晶棺卸下,盖上棺盖,再通过侧门送往火化间的黑长甬道。
  在那里,它将像一个杀青之后的道具,从此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之外。
  陆离没有资格陪着自己的身体走完这最后一程,甚至无法再多停留片刻。重要的宾客被公司安排去了别处,工作人员则开始清场。
  雨停之后,陆离与母亲绕道去了殡仪馆的后门。这里有一个专门供人焚烧花圈香烛的焚化炉,炉边是地藏菩萨的小庙。
  今天是车祸后的第七天,也是遇难者的头七祭日。陆离一早请母亲准备了香烛纸钱,医院里没地方烧,就干脆带了过来。
  他当然不是烧给自己,而是给小鹿、那个在车祸中真正罹难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去,他走得悄无声息,甚至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
  陆离也曾经思考过,自己是不是亏欠这孩子一些什么,甚至在入睡前默默许愿,希望能够在梦中得到一些启示。但是七天了,小鹿从没入过他的梦。
  陆离不得不换一种方式思索:既然魂魄可以转移,那么来世和阴间或许不只是传说。那些过去的人,其实也只是踏上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金色火焰燃起,飞灰升腾,带着屡屡馨香升向高处,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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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仪式后的第三天,陆离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家中。
  得益于母亲这些天来不间断的灌输,陆离已经提前知道了即将面对的情况。
  陆家是单亲家庭,小鹿的父亲在他小学三年级时车祸去世,父亲家族那边也疏远了。母亲这边亲戚大多聚居在省城,从照片上看还都有祖传的大门牙,很像某种群居习性的啮齿类小动物。
  母亲年轻时做过演员,可惜并不成功。25岁在x市海岭影视城的片场认识了丈夫,婚后就把家安在了x市。如今在海岭影视城负责协调各场地拍摄档期的工作。陆离之前的剧组就是看中了这点便利,才会安排小鹿成为生活助理。
  还有一点,小鹿只有17岁。这意味着除去寒暑假之外,陆离还需要去省城就读寄宿制的高中。眼下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即将到来的高考将会是他崭新人生的第一个转捩点。
  早在十二年前,17岁的陆离也曾站在同一个转捩点前。只不过,那时的他还是人生赢家,金钱的充裕与家庭的溺爱,足以支撑他去下任何大胆的赌注。
  而现在,他的两手空空,什么筹码都没有。
  回家后,陆离被允许洗了这几天来的一个澡。他拒绝了母亲帮助,将未愈的伤口用防水敷料仔细贴好,一头躲进了浴室。
  不大的浴室里干干净净,东西摆放齐整,第一次使用也不会觉得迷惑。但陆离并不急着清洁。他站到洗手台后的大镜子前面,缓缓脱下身上的衣物。
  很快,他就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不太陌生、却又陌生无比的自己。
  一星期的医院休养再加上早晚三顿爱心加餐,本就肥胖的少年身体愈发朝着横向发展。那些消化不掉的能量都化为脂肪,自暴自弃地凸起着。冷白的皮肤,脱光了简直就像一大坨香草冰激凌,又像是一个软绵绵的大茧子,裹住了肌肉与骨骼,饶是再毒辣的眼光,也很难以分辨出皮下的好与坏。
  陆离转了个圈,想在身上找出一块瘦肉但还是失败了。他又试着拎起脸颊,抬起眼皮上的赘肉看了看。
  眼睛着实不小,虹膜也挺大,眼角上翘。再仔细摸摸,头骨轮廓很小。沦陷在丰满颊肉之间的鼻梁挺拔,鼻翼却被撑大的脸颊拉向两侧,使整体显得有些扁平。
  如果要说现成的优点,那就是一口排列整齐的白牙。虽然门牙大,但笑起来也讨喜。念中影的时候,陆离因为熬夜压力大学会了抽烟。这些年来烟瘾有增无减,虽然定期去洗牙,可惜效果依旧不太理想。
  看起来命运对他还不算太过残酷——说起来刚才还看过照片,小鹿的爸妈年轻时都是俊男美女,这基因想来应该是错不了的。
  可以,那就试试罢。
  陆离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少年最后的笑容。
  通过艺考,考上中影——如果那是少年最后的执念,那么他也许有义务来完成这件事。更何况,这恐怕也是他唯一擅长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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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后的第一周,除去几位亲戚朋友,再没有外人登门拜访。陆离的新生活就像一艘顺水航行的小船,徐徐展开新的航程。
  虽然一开始多少有点不放心,但是母亲很快就发现陆离的生活自理能力一切正常,待人接物甚至比以前更加稳重。而在陆离的精心伪装下,他的记忆似乎也在迅速“恢复”之中。很快,母亲就恢复了朝九晚五的工作,而这也给了陆离更多时间布置接下来的计划。
  目的已经明确,过程则可以再议,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开始——若是甩不掉这一身赘肉,不要说是中影的艺考,恐怕就连年末的省考都通不过。
  第5章 黄金独木桥
  减肥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捷径可言。管住嘴、迈开腿,只要坚持,多少都会有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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