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那是极为美好的味道。
馥郁的花香,雨露,草地总之,是能让人想到许多美好的气息。
它的确芬芳,但也只是芬芳而已了。对于林槐而言,它除了香,便没有什么别的特色,更不要提具有什么艺术气息
不仅如此,这股味道闻到后来,却多了几分仿佛血肉一般的令人恶心与腻烦的气味。
林槐嗅了一会儿,打了个喷嚏。他打了个哆嗦,把香水又盖好,放了回去。
箱子里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他打算将箱子合上,却在即将合上箱子的那一刻
他发现箱子的顶部,有一样白色的纸片,露了出来。
林槐:?
他抽出白色的纸片,那张纸片只有明信片大小,出现在其上的,是一张素描。
一只手的素描。
那是一只属于女性的,柔美的手,上面戴着一枚蓝宝石戒指。这只手的中指处有茧,看起来,这名女子常常通过手来撰写文字。
林槐短暂地咦了一声,便翻向了下一张。
下一张明信片上的素描,是一段裸露的腰肢。腰肢的上方似乎是坠着琳琅们的抹胸,下方则是鱼尾式的长裙。看起来,这腰肢的主人,是一名跳舞的女郎。
这全新的发现让林槐微微蹙起了眉头。在这之前,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箱子的暗缝里,居然还装着这些明信片。
他一张一张继续翻下去。再下一张明信片中,是一双紧绷着的双足。那双玉足缠着粉色的丝带,踮着脚尖,看上去,似乎是一双属于芭蕾舞者的脚。
在脚之后,是双腿。那双小腿莹白匀净,其上绑着一把猎刀,看起来,是属于某个英姿飒爽的猎户姑娘。
然后,是脖颈,手臂,锁骨,嘴唇,耳垂
林槐将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地抽出来摆好。这些素描总共有十二张,均是被绘制在一整套的明信片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空白的明信片,被放在最深处的位置,林槐也将它摆了出来。
十二张明信片,其上均画着属于女性、属于不同的美丽女性的不同身体部位的素描。十二个部位,分别是芭蕾舞者的足、猎户女的小腿、穿着铠甲的女将军的大腿、肚皮舞者的腰、女作家的右手、女画家的左手、农户姑娘柔软美丽的手臂、修女戴着银质十字架的胸口、贵族小姐高傲扬起的下巴与戴着珍珠项链的脖颈、交际花娇艳扬起的嘴唇、精巧的耳垂、高挺的鼻梁
这些小片的素描极为传神,即使并没有标注,林槐也能从这些小小的吉光片羽中,窥探出原本属于这些部分的拥有者的风姿。而在这些明信片的背后,还标注着一个个小小的数字。芭蕾舞者的足是1,猎户女的小腿是2高挺的鼻梁,是12。
而最后那张空白的明信片的背后,用极细的水笔勾勒着13。
它是这些明信片中,唯一空白的一张,上面却隐约有凹凸不平的痕迹。林槐看着这张明信片许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终于,让他找到了!
那张曾在上马车时,与林槐有过一面之缘的,滑落出来的画像!
画像上依旧是那名美丽的女孩。她无疑是极为美丽的,从头到尾,都散发着让人为之心醉的光芒。她身着修身的长裙,长发里插着新摘采下来的花朵,身姿婀娜,脖颈修长,微微抬着下巴,含笑看着画外的人。
然而和她极为美丽的其他部位比较起来,她的那双眼睛,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了。那双眼睛呆滞,麻木,毫无感情,像是一张贴纸,被徒劳地粘贴在了一幅美人图上。让人情不自禁地便想把它抠下来。
这双眼睛或许是这幅美人图的唯一败笔然而在凝视这幅画许久后,林槐却品出了更多的诡异。
单看各处,女孩的确是极美的。然而仔细看来,这种美却是突兀的、拼接的,她的身体每个部位的美呼之欲出,却又各自为政,像是被强行凑在一起的一堆部件,每一件,都在尖叫着要逃离,要分崩离析
林槐就在这分崩离析的画前,拿起了那十数张明信片。
足。他低声道。
女孩画像上的双脚,与那芭蕾舞鞋中的双脚居然出奇地一致!
手。
素描中的部分手,此刻正长在女孩的身上。
唇。
交际花的嘴角带着柔媚的笑容,而女孩的唇角也带着柔媚的笑容。
十二张明信片,十二个来自不同女性的身体部位的素描,此刻却和画像上女孩所拥有的每个身体部位一一对上了!
这不是一个女孩,而是一个被拼凑而成的人!
林槐点燃了油灯,他拿出一只铅笔,在留有凹凸不平的痕迹的第十三张空白的明信片上小心翼翼地抹。石墨铅灰留在了明信片表面上,内里的凹痕却保持了空白的痕迹。很快,灯光下,曾经被隐藏的、因被垫在最下方而跟着印上的字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我找不到第十三个。
天底下有十全十美的美丽女性么?我不知道。然而很遗憾的是,那些存在于英雄的史诗、传唱的歌剧中的美丽女子,我从未在现实中见到过。
我曾见过贵族的小姐。她们有着娇美的容貌,高高在上的下巴与天鹅般骄傲的脖颈,却没有柔软的慈悲心肠。
我曾见过芭蕾的舞者。她们有着美丽的双足,手臂却因长年累月的练习,积累了肌肉。
我曾见过美丽的猎户女,她们的双腿有力皎洁,仿佛丛林中的小鹿。
世界上的美丽被分散在各个地方,被分散在不同的女子身上,被分散在不同的角落。她们拥有美的一部分,却不够美,不够美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呢?
于是,我决定将世界上所有的美收集起来。我的动作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很快,我就找到了美丽的手臂,属于音乐家的耳垂,属于画家的巧手。我尝试把她们拼接在一起,所得到的却只是腐烂。我将她们绘制在一起,可死的画像,又能有怎样的美呢?死物终究是死物,以我的笔绘制的画像,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没有属于那些女子的,生的灵魂。那不是艺术,只是简单的复制的造物
直到,我遇见了一名调香师。那是一名容貌很普通的女人,却有着很美的鼻梁。她喜欢穿黑色的长裙,手臂上有蝴蝶的纹身。她并不美,却是如此恬静,以至于,我甚至想过要与她度过余生,放弃我那双总在颤抖的双手。
她告诉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香气。香水,是美人的灵魂。有一句话,叫闻香识女人。我告诉了她我过去的一切,她被吓了一跳,最终却决定接受我。那时的我也相信,我会从此陪着她,再也不漂泊。我总在颤抖着的灵魂,也会停止。
后来直到如今,我也很感谢她,她给予了我,全新的灵感。她让我明白了艺术的真谛,让我明白了一个更长久能保存、能混合的,创造美的方式。因此,我带走了她
我以她们的血清为溶剂进行制香,将她们一点一点地,加入这个瓶子里。我开始从尾到头地去筑造一个绝世的美人,从双足,到腿,到腰,到手与嘴唇。基于沉降的原理,这个过程的步骤,不能交换与改变,这就是浇筑一层一层地,将你想要的那个绝世的美人,搭建出来。但是
我找不到那双眼,我找不到最美丽的那双眼!
无论有着怎样华美的外表,她们的双眼,总是平平无奇,总是庸常的色泽,庸俗的想法,庸碌的眼神我不能让一样普通的东西来毁掉这个杰作,我的灵感,我的艺术品,我的所有热情与爱意的结晶
明信片上癫狂的字迹停留在这里,林槐想,这个疯子应该是在这之后,便收到了来自茶话会的邀请函。
现在再看这个瓶子,还真有点恶心了。林槐放下信,再次看向旁边那个香水瓶,他打算用这种东西来拼接一个博采众长的绝世美人?而如今,他来到雾城,是要找到最后剩下的那双作为点睛之笔的眼睛?
林槐思索了一会儿,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估摸着那个男人的尸体大约已经在泥土里腐烂得差不多了,若非如此,他大概会跑到小道里,再把男人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泡进这个瓶子里。
不过事已至此,已经是勉强不得了。看起来,假如林槐和楚天舒不曾在那条道上截下那名男人的马车,男人大约会带着他的瓶子进入雾城中,并在城镇里寻找他所需要的、那名拥有最美丽的眼睛的女子的血液,已完成他这瓶身为绝世美人的作品。或许,如果类似顾北辰这样的玩家在此,他们大约会在雾城里寻找,对拥有美丽双眼的女子进行狩猎,并最终完成这瓶香水,将它作为敲门砖,以作为一名艺术家,抵达茶话会。
然而很遗憾,林槐并没有去当一只蚊子的兴趣。
楚天舒还没有回到旅馆中。林槐将香水瓶放好。他托着下巴,在书桌前发了一会儿呆,不久之后,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差不多也该上床了。
屋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有风吹动了窗帘。林槐听见远处隆隆的雷声,沉闷地在天际奏响着。
下雨了。
方才大约是看明信片看得入神,林槐居然丝毫没有发现雷雨的到来。或许是因着雷声的震动,油灯里的火焰闪了一闪。林槐低头去握油灯,眼角却瞟到了里面的报纸。
著名芭蕾舞者克里斯蒂娜一夜之间,双足麻痹,从此失去舞蹈的能力
芭蕾舞者,双足?
林槐皱着眉,拿起了那张报纸。若非刚才看见了那些明信片,这张泛黄的报纸原本不应该会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仔仔细细地阅读了这篇报道,一个个单词,字斟句酌。然后,他从报纸堆里,拿出了另一张报纸。
知名写手戴安娜,双手麻痹,无法工作,因此被迫遗憾宣布,其所作小说《一个陌生男人的来锤》无限期停更,读者群情激奋,集体抗议
他看完这篇报道,又看向下一篇。
背对着窗户的林槐并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那原本被绸布窗帘所彻底遮蔽的窗户,居然
打开了一条缝。
窗外一片漆黑,是风,是雨,是
呼啸而下的,闪电!
一道漆黑的身影,在整个窗户玻璃因闪电而变得如白昼般明亮的瞬间,于窗外显现了出来!
林槐还在看。
调香师弗罗伦丝伊夫林,因意外而失去嗅觉。嗅觉紊乱的她开始将花朵香气闻作血腥味,将硫化氢的恶臭闻作沁人心脾的泉水因嗅觉紊乱而产生的一切,让她的整个人生陷入崩溃,而她那名神秘的未婚夫,戴维斯先生,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半年后,弗罗伦丝伊夫林因绝望而上吊于自家的公寓中。她留下遗书。
感谢我从此与这个无味的、又或者恶臭的世界诀别。
林槐一页一页地翻着报纸。一张张报纸,一篇篇新闻,属于这瓶香水的受害者们的故事,便展露在他的眼前。
他所见的一切无疑使他惊讶至极。
真奇怪啊,他嘀咕道,我原本以为这些受害者们,是在死去之后被抽干了血液,最后被浓缩成这一瓶香水的。可为什么她们看起来都没有死亡?而只是
只是,被剥夺了相应的器官的能力。林槐的手指摩挲着最后一篇报道,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看起来
他突然笑了起来,拉开了嘴角:有一位很热心的女士,打算回答我这个问题。她因为过于热心,不仅冒着大风大雨,夜奔三百里来到我的宾馆中,而且,还不经我的允许,擅自闯入了我的房门
我说得对吗?他轻巧道,正站在我身后的色欲女士?
一道带着寒光的惊雷劈下。银白的光照亮了室内。林槐就在这片雷声中,闭上眼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色欲女士没有说话。
林槐:是命,是不公平的命指使你来的。
色欲女士:
你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一个沙哑的声音,低沉地说着,当你看清真相的那一刻,你的双眼,已经会被献祭给真相
林槐:哦,你是说这样吗?
林槐回过头,他苍白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鲜红的眼珠,那眼珠的色泽近乎妖艳,仿佛神秘典雅的红宝石。
而另一颗眼珠,还在他的右眼眶里。他顶着空空的、黑洞洞的左眼眶,和身后的黑影对视。
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甚至,被他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的那枚鲜红的眼珠,也在短暂的转动后,盯向了黑影的方向,似乎在对她致意,上下点头。
黑影:
林槐: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
黑影:
林槐:没关系,和我相处久了,你就明白了。这些,都是我的常规操作,嘻嘻嘻。
说着,他抬手,将手心里的那枚鲜红的眼珠装了回去。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对着黑影眨了眨鲜红的双眼:现在好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好整以暇地摊开手,等待着对方的发言。女人的黑影在停顿片刻后,突然冷而癫狂地笑了。
在了解真相的那一刻,你已经陷入了诅咒。黑影冷声道,你知道诅咒是什么吗?
你将会被夺取双眼不只是双眼
最终,谁也不会看见你。那个声音低沉而诡秘地道,你也不会看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