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方靖远跟着两人一路朝内庭走去,发现这路上的确要经过御花园,哪怕在夜间的月色下,景致依然不错。
南宋皇宫本就是依山而建,宫室殿宇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山间,巧妙地利用地形和山水草木布局,做到真正的移步换景,自成格局。
不得不说,赵构不光是跑得快,还特别会享受。哪怕南宋皇宫占地面积在历朝历代堪称最小的皇宫,可精致富丽华美奇巧程度,丝毫不逊于任何朝代。
赵昚行事谨慎,哪怕继位之后,也不曾主动提出入主乾元殿,倒是赵构自己选了风景更佳的安寿宫搬了过去,“父子”相处在外人看来是父慈子孝,可只要身处其中的,谁能感觉不到其间的试探角力,你来我往?
方靖远虽不懂建筑设计,但走到这里,隐约还是能看出几分不同,他也曾听说二十多年前赵构刚在此定都没多久,听说金兵打来,就从宫中逃走,沿水路一直逃到海上,飘摇数十日方才上岸,就是因为金兵擅骑而不会水。
这安寿宫出于山阴之处,结构森严,装饰华丽,冬暖夏凉不说,旁边还有水路经水门可直通钱塘江入海,别的不说,宜攻宜守还宜逃跑(划掉,撤退),果然是符合太上皇八字的好地方。
此刻安寿宫中寂静无声,宫女们悄然立在宫门外,垂首低眉宛若假人,方靖远跟着那小黄门太监一路走进去,目不斜视,犹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他。
自打穿过来以后无论去哪里都会被人“围观”的小方探花已然习惯,反正被人看几眼又不会掉肉,他才不愿理会别人的眼光,反而愈发抬起下巴,傲气十足地朝内殿走去。
隐隐约约间,似乎听到有女子细细碎语,只能捕捉到“探花”、“风采”等等,方靖远想到太上皇退位后还不死心地挑选了些“女官”入安寿宫服侍,就对这次见面愈发期待。
性情大变,易怒,腹绞痛,其实都是显性症状,真正的问题在于不可对人言的地方,对于为了子嗣苦苦折腾了二十多年没结果的赵构来说,那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方靖远进殿的时候,正好碰到太医院的张院正出来,苍苍白发,额上还隐约见汗,看到他时明显地楞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方靖远也只能向他拱拱手行了一礼,被小黄门催着进殿。
“方靖远,你可知罪?”
赵构穿着便袍斜倚在榻上,目光阴冷地望着不情不愿跪在地上的方靖远,若有可能,他恨不得用视线化成冰棱在这充满朝气和生机的俊美青年身上戳出十七八个窟窿来,原本赏心悦目得过他赞许的容颜现在看来更是格外碍眼,仿佛在吸引那些女子的同时提醒着他的衰老无能。
方靖远有些后悔进宫没给自己备下一副“跪的容易”护膝,此刻跪在这冰冷的地面上,膝盖疼,可嘴上却丝毫没半分含糊:“回上皇,微臣知罪。”
“哦?你可知自己犯下何等大罪?”赵构冷哼一声,心情略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方靖远恭恭敬敬地答道:“微臣罪不该胆小怯事,只在官家面前妄议政事,而非在朝堂上直面诸君,依礼理论……”
“啊?!”赵构一怔,还没回味过来,就听他慷慨陈词,“背后议人本非君子所为,微臣理应在朝会上与礼部提议之人当面辩驳,所为真理越辩越明,届时大家才能更清楚何为忠臣义士之道,而非单凭一己之见,只苛求女子守贞,而不顾忠义之道……”
“你……你这是知罪?!”赵构张口结舌,看着他,简直觉得自己看到个绝世奇葩。
这小子在背后骂人还不觉得不够,说知罪是觉得自个儿胆子还不够大,应该在大朝会上当着议礼之人的面怼回去……
这还是人吗?他是打算当堂气死那些老夫子好继承人家的官位吗?
他这样的还叫胆小,再胆子大一点,是不是就打算捅破天了?
第四十二章 人尽其用
赵构看着一脸“正气凛然”的方靖远, 心中一万句话想骂,嘴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叫知罪?这还打算继续出去捅破天气死那些老臣……似乎也不算坏事?反正他做得事,都会被算在赵昚头上, 这两人“狼狈为奸”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或许正是该借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花枕头之口,给赵昚一个教训。
皇位,可没那么容易坐的。
心念电转之间,赵构的神色和缓了许多, 口气仍是十分严厉地喝道:“放肆!你私自研制火药,盗取神臂弓弩……”
“回禀陛下,研制火药是为军需,神臂弓弩……微臣画的跟工部兵部所存完全不同, 何来盗取之说?”
方靖远是有一说一,不该自己认的罪坚决不认, 甚至鄙弃地说道:“上皇若是不信,大可让人来实验一番, 微臣研制的新型火药和神臂弩, 功效和射程都超过原来的一倍以上, 哪有人好的不要,去偷那些早该被淘汰的东西呢?”
赵构的眉梢一抖,哼了一声,“你又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
方靖远正色说道:“其实, 经过微臣的研究,不光是改进了火药和神臂弩,还有研究了城中最近流行的药墨,炼制的养神丹……发现其中含有微量毒素, 日积月累潜伏人体之中,一旦出现诱因,就会引发各种疾病……只是研究尚未完成就被人盗走,结果还被人倒打一耙,上皇若是不信,可以让人跟微臣对质……”
“诱因……”听他终于说到了自己关心的正题上,想到这诱因怎么来的,赵构嘴角抽了抽,努力让自己的神色变得和缓一些,更具亲和力一点,“说起来,你还是我当初钦点的探花郎……”
虽然但是并不想要这个名号,方靖远还是客气地说道:“陛下之恩,微臣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赵构点点头,说道:“你身为御史,本当尽忠职守,而不是去研究那些奇技淫巧,即便有所领悟,也当交于工部行事,以免误了正事,另生事端,还平白让人污了你的名声,说你身为御史却与工匠作坊争利,何必呢?到底是年轻人,缺乏历练啊!”
方靖远听懂了,言外之意,这些事就不该他去做,既掉价又跌份,不如赶紧交出来让别人去做,当一个清清白白的清流名士,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说到底,就是想要他交出所有技术来,其中,当然少不了那莫须有的解药。
方靖远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毫不犹豫地耿直地答道:“谢陛下,正如陛下所言,微臣已将所有资料送交工部,官家那边亦有备案,以后若有变动,定会随时禀明,以免再出现失窃之事。”
“都交了?”赵构失声叫道:“那解毒之方呢?”
“什么解毒之方?”方靖远一脸迷糊地明知故问:“微臣研究的是火器和配方,对什么下毒解毒的,一窍不通啊!”
“你——”赵构差点被噎住,深吸了口气方才问道:“你刚才不是说,那些药墨和养神丹有毒?”
“是啊!还不止呢!”方靖远掰着手指头说道:“以前那些青铜酒器中也有,还有女子用的脂粉……这些东西里都含铅和一些重金属元素,平时不打紧。可若是一经加热,在血脉中加速流转,就容易导致中毒,轻则腹痛头痛,重则痴傻疯癫甚至死亡……”
“停!”赵构听得心惊胆战,觉得腹中隐隐绞痛不说,连头也跟着疼起来,“你光说中毒,那该如何解毒呢?”
“解毒啊……”方靖远看着他期盼的眼神,很是光棍地一摊手,“我还真不知道如何解毒……不过……”
他这一个大喘气差点把赵构给憋死,强忍着怒火问道:“你不是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然知道为何中毒,怎会不知解毒之法?”
方靖远无奈地叹道:“因为这是元素中毒,不是一般的中毒有对症解药,需要长期调养排毒,我那不光是没有材料,也没趁手的工具,陛下方才也说了,我最好不要去捣腾这些下九流的奇技淫巧,多钻研学术礼教才对……”
赵构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小子看似忠良,内藏奸狡,着实可恶。
可偏偏性命攸关,他能说出自己的症状和病因,总好过那些连病因都找不出的御医,赵构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咬着牙说道:“若是准你继续研究,可能研制出解药?”
“研究需要大量材料,还有实验室,非常费钱,微臣贫无立锥之地……”方靖远想想自己的小院子,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夸张,又改口说道:“地方着实不够,更何况解毒要长期调养,非一日之功……”
“赐你黄金千两,皇庄一座,田地千亩……”赵构不耐烦地说道:“一月之内,可能研制出对症解药?就算不能彻底解毒,能缓解亦可。”
方靖远瞪大了眼睛,“这……”
赵构一皱眉,“若是不够,再让人到内务府申请,但若是敢欺瞒于朕……方元泽,便是有官家护着你,朕也一样能诛你九族。”
“微臣明白。”方靖远心中暗叹,古人这动不动就诛九族的习惯还真是不好,他这样的光棍,就算真诛起来,还不知是害他还是帮他。“陛下尽管放心,微臣原本就在研究此事,铅毒流传已久,害人不浅,微臣必当尽心竭力,早日研究出排毒之法。”
于是,忧心忡忡地在方家小院里一夜未眠的岳璃,在天色刚亮的时候,就看着方靖远带着一队人马,抬着太上皇的赏赐,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施施然打道回府。
小岳同学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不是不担心老师,可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人家如此光鲜亮丽地回来,一副升官发财的模样,难不成是做了什么不道德的特殊交易?
岳璃小心翼翼地看着方靖远,等他打发走了那些帮忙送赏赐回来的太监和侍卫,跟在他身后看他清点了东西,来来回回转了几圈,都不知该从何问起。
“买点吃的来吧!”方靖远打了个哈欠,说道:“昨晚没休息好,已经跟值房请了假告休,你若是不想去武学,就先去丰乐桥弄点吃的回来,我填饱了肚子再睡个回笼觉。”
既然已明确了师徒身份,他也就不跟岳璃客气,指使起人来毫不含糊。
“李娘子家的细粉小素羹来一份,若是有鲜虾肉团饼也来两个,没有的话羊脂韭饼也成,钱在书房的耳瓶里扔着,你若使得自己拿便是!”
说着他便径自去内室,顺口叫门房的方老二送些热水进来,他得先好好洗个澡,就算是天牢的单间,里面的那些味道一旦沾染上,总让他浑身不舒服,非得彻底清洗才行。
他走得如此坦荡荡,岳璃彻底没了脾气,顾不得再问,赶紧去买他要的吃食。
方靖远自打合并了21世纪的记忆后,就把自己住的地方找人给收拾了一番,按照后世的住房格局,首先给自己弄了个卫生间,把马桶搬出卧室,重金打造了一间浴房,好在临安城的下水做得不错,因为城中水网密布,各家盖房之时,沟渠早已排好,只要接入其中就可通过整个临安城的下水道排出城外。
官府亦有专职的衙门负责规划,严禁乱排乱放,那些倒夜香的倒垃圾的都定时定点,若有违背就会面临巨额罚款。
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之后,才晓得古人的智慧绝不容小觑。早在三千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苏杭之地还是吴越都城时,就已有足可“行人通舟”的下水道,也正因为如此,临安城才能成为容纳上百万人的大都会。
而同一时代的欧洲国家,还处于污水横流,垃圾四溢,疾病蔓延的时代,直到中国的四大发明传播过去,文明改变了野蛮生长,知识推动了科技发展,一切才开始变化。
方府离丰乐桥不远,朝食采买也十分便利,所以方靖远只是用他订制的瓷莲蓬头洗了个淋浴,很快换了身青竹色的便袍出来,就看到岳璃已提了个食篮回来,放在桌上解开盖子,那股鲜浓的香气立刻充斥在房中,让他忍不住食指大动。
“来来,你也坐下一起吃。”
岳璃也不客气,她本来就没少买,因为知道老师嘴刁还挑剔,每次走过食肆时,都会念叨一些她听不懂的名次,说一串她听都没听过的吃食,让从岭南蛮荒之地一路步行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乡下丫头着实大开眼界。
所以但凡买饭的时候,她都会看着街口热闹的食肆和人多的摊子多买几样回来,哪怕方靖远每样东西浅尝辄止,剩下的她也能给包圆了。
到最后,身为吃货的方靖远不光自己吃饱了,连以前吃一顿顶三天的岳璃也跟着难得吃到撑了。
不光这样,到最后,方靖远还给她出了个难题,“你这几日出去,可有记下,十里御街中,有多少铺子,多少食档,其中有多少是女子经营?”
岳璃一怔,有些汗颜地摇头,“学生惭愧,先前未曾留心,老师若想要这些资料,学生这就去查。”
方靖远摇摇头,轻笑道:“不急,不急,这事你去做,不如交给十娘,等会我给你列个单子,你送去街口茶肆给十娘,让她帮我做点事。”
“是!”岳璃嘴上应着,心里却莫名地有些难过起来。头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时候,竟然还不如一个弱女子能帮到老师,不爽。
第四十三章 御街风物
岳璃是个行动能力非常强, 学习能力也非常强的实践派,哪怕她还不懂方靖远安排这些事的原因和目的,但只要知道他需要的内容, 她就一定会按照他的要求, 去努力做到最好。
只不过行伍中人和市井中人终究思路不同, 哪怕她已经照单做过一遍,交到杜十娘手里,看到她不假思索地填写上面的内容时, 心里还是不自觉地有了种挫败感和危机感。
杜十娘何等人精,一眼就看出她的情绪变化, 虽然不知她为何突然难过,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奴家填写有误?还是探花郎想要些别的东西?”
岳璃摇摇头,有些汗颜地说道:“老师只说让我来问你, 搜集些数据……未曾说过要这些何用。我只是没想到, 娘子晓得的东西如此之多, 我这几日在什邡巡察,都未曾知晓原来早晚市的摊子有七成店家是女子经营。”
杜十娘哂然一笑, 说道:“你们都是有正经事要做的人,眼中只有大事, 哪里有那些细碎的杂务。临安五行八作, 多有结社, 最大的圆社玩的是蹴鞠, 还有角社相扑,绘革社皮影,绯绿社的杂剧和遏云社的唱赚,都是以男子为主,我们女儿家也有自己结社, 图个乐呵之余,也省得遭人欺负。”
“街市里的娘子出摊虽说未曾入社,也有交些会费寻个庇护,故而日子久了,大多相识,这些市井中事,自然是我们市井中人比你们晓得多,无需多心。只是不知探花郎要这些作甚?”
她不知道,岳璃也不知道,只能先按照方靖远的要求写下来,交回去的时候,岳璃还一直惴惴不安地,总觉得自己做得还有些不够。
看到方靖远把她们记录下来的资料勾勾画画,填写到铺满整张书桌的一幅临安地图上时,她便忍不住问道:“老师要这些做什么?还有其他我能帮上忙的吗?”
方靖远一拍脑袋,说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十娘不是说城中结社的大多是男子,霍九郎肯定没得跑,还有老牛,十有八九也是圆社的主力,你去找他们一起问问,打听下这两年五行八作的项目,还有商会那边,若是霍九郎能要些数据来,我正好跟户部那边对照一下,或许更可靠。”
岳璃欣然应允,拿着他亲笔写的假条,去武学找霍千钧和牛奔。
方靖远看她恢复了斗志满满的模样,不禁失笑。有些人是咸鱼惯了,生怕承担责任,遇事避之不及。而有些人则是忙碌惯了,一刻也闲不得,无所事事就会觉得自己没用,这般主动要求996的员工是每个老板心目中的最佳社畜,自然巴不得她再能干不过。
也是杜十娘提醒,他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后世,做生意虽说是自由买卖,可行有行规,宋代的行社分工之细,甚至远超后世,尤其是南宋时期,竟有四百四十行之多,哪怕后来有些行业没落或合并,渐渐形成三百六十行之说,如今的行社力量,也不可小觑。
但凡在临安城中经营的,不是你想进哪一行就进哪一行,想在哪摆摊支个摊子就能开张的。上至酒楼商行等大商家,下至贩夫走卒力士无不投行,否则你非但不能在这一行当经营,还会被逐出城外,连官服都会刻以重税,以儆效尤。
因为各行的行首行头都是经由官服认可,抱团协商定税议价,一则避免官服苛捐杂税,二则避免行内欺行霸市恶性竞争,三则合力对抗外来商户,维护本行利益。
就连辛弃疾这样有钱有势的大佬,到了临安城都是先打听各行行首,投贴拜会后,才开始购买商铺安排人手入行,其中也少不了跟那些行社打交道,杜十娘久在欢场,长袖善舞,与那些人谈起事来头头是道,还真是给他省了不少力气。
也正是有这些行社牵头,南宋的商业繁荣,商税远超农税,成为大宋经济的重要支柱,才能扛得住辽金两代的岁币勒索,换得百年屈辱的太平日子。
且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儿,太上皇的召见倒是让方靖远有了新的思路,正好可以去对付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夫子们。
赵构这人,说起来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从闻金跑得快到宠幸佞臣迫害忠良,可以说是被后世唾骂恨之入骨的反派角色,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在位二十多年,稳定南宋局面,大力推动经济发展,比他父祖辈的奢华享受而言,已是克己利民,强父胜祖百倍。
别的不说,单说曾有官员因外商闹事要关闭海市,禁绝对外贸易,驱逐海商时,这位官家就很是实诚地说:“市舶之利最厚……所得动以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注1)赚老外的钱当然胜过赚自己人的钱,他能看到这点,并且借此而减轻对百姓的赋税,也是南宋能够很快恢复繁荣经济的一个重要方面。
正是看出这位的能屈能伸,重利轻义,方靖远才能抓到他怕死的痛脚得以脱身,否则以他对赵昚说的那些话,赵构真要治罪,他也真没办法。
既然大家都讲道理(钱),那有很多事就可以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