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她也一样。
既然找不到能打过她的男儿,她就一定要自己心仪的那一位。
是先生自己说的,要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的胜利果实,才最美味。
他说过,若要嫁人,必要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既然不娶,她也不嫁。
终有一日,她会完成先生的心愿,也实现自己的心愿。
方靖远则将家中大部分东西都清理了,其余的交给了杜十娘和卢氏。
卢氏如今开设了数十家布坊,招收女工逾千人,堪称是临安最大的女子工坊,其中有不少是女户和流民,只要勤劳肯干,工坊还包吃包住,以免她们的工钱被家人剥夺,在这里既无身契的约束,亦无行社的克扣,哪怕是个孤女寡妇,也能养活自己,不必再为了生存而卖身为奴,错嫁不良人,白白与人为奴为婢,还至死都得不到半点宽容承认。
看到她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将这些商行和工坊都打理的头头是道,很快步入正轨,带着其他女子一起创业,让方靖远很是放心。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她们聪明多少,高出多少,她们只是缺少际遇和提点,往往只需要他提一个头,这些女子就能根据现实的情况做出更符合当前社会和临安人需求的计划,让他看了都自愧不如。
他才提出一样花果茶,那些女子就能衍生演变出数十个品种来,更不用说那些美食小吃,只要他能想到的,她们都能做出来,甚至举一反三,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吃十倍。以至于他后来都想象不出,如果这样无限放纵她们自由发展下去,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甚至有时候,他还会不无恶意地猜测,是不是那些男人就是发现这些小娘子一旦放开思想,可以自由学习后,会表现得比他们更出色,正如武则天和上官婉儿,以及大宋的几代太后……所以他们才会连哄带骗地修订了各种“规矩”,给女性定立下那些形同枷锁的教条,或以“美”来诱惑和约束她们,将她们局限在小小的后宅中,将大好青春和精力消耗在内斗之中,再无与他们的竞争之力。
历史的真相如何,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从明天开始,他要扬帆北上,前去那个叫海州的地方,开始新地图的创业。
嗯,海州,此刻许多人都不知道,几百年后,会有个人,在那里看到一块巨石独立于天地之间,旁边山上奇花异果,群猴出没,云蒸霞蔚间,景色绮丽无比,让他脑洞大开,幻想着有石猴从里面蹦出来,惊天动地……
那里有座岛,岛上有座山,山上有花果,故名:花果山。
方靖远早以心向往之,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大圣的老家看看,看看那片花果山中,是否真的有个精绝灵逸的美猴王。
只是在他打算打个金箍带上去捉猴子时,却怎么也没想到,也有人亲手打了个小小的“金圈圈”等着他。
那是他亲自教出来的徒弟,就好像自己曾经挖下的无数个坑,立下的无数杆旗子,总有那么一天,要他亲手去填……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宋会辑要稿·选举》之《武举》篇
第八十三章 连山如画
哪怕现在《西游记》尚未面世, 海州作为东海名郡,后世连云港的起源地,南蔽江淮, 北控齐鲁,哪怕如今孤悬在外, 仍是淮海东来第一城。
对别人是苦差, 对方靖远则是最优选择。
只不过……方靖远自认不是路痴地理盲, 然而是古代地理盲。
主要是现在的地图实在是太不人性化了,当山水画看都没问题, 意境优美, 文字铁钩银画得甩他十八条街, 然而看不懂啊看不懂, 之前北上走出路,压根没用上地图, 如今要治理一州之地,不光是位于大金内线的海港城市,还是个在古今传说和历代南北对峙时都有重要地位的要塞, 不提前做好功课,去了两眼一抹黑丢脸的就是自己了。
理工男的立项说明里,第一条就是swot分析。既要分析海州地理优势,也要看到如今所处的劣势, 经营海州的优点和利益所在,自然也要正视当下面临的威胁和风险。要做这些功课少不了得大量查找资料, 幸亏陆大佬的史料和资料支援十分到位,然并卵,方博士在这里栽了跟投,真心看不懂, 就很郁悴,险些愁的揪掉头发,面临秃子的危险。
哪怕有这一世的记忆,方靖远依然十分头疼这个时代的资料分析,一来是很多他想了解的细节资料只能看地方志,而北宋灭亡时皇室大逃亡也只逃出个赵构,还想携带翰林院和户部资料?还不如他再往前穿越个四五十年。
二来是南宋的翰林院在赵构重建后的确引进不少人才,不光是修史,还查漏补缺地搜集和编修了大量的文集,在这一点上,就事论事做得还是不错的。为此他一口气将科举省试录取名单调整到十四选一,选拔了大量人才,尽管有秦桧这样的奸臣把持朝政玩弄权术,这几十年也总算稳定了朝堂安抚了民心,才让临安成为现世繁华之地,政治经济文化都有了复兴的趋势。
可这些活总有先后之分,修订史书,增补圣人之书,编撰农桑辑要,汇总武学纲要等等的确是重中之重,这些地方志和州县的资料整理,明显就落后了许多。
尤其是海州之前还在金人手里,南宋这边要不是李宝派人想从后路突破金兵防线,都不知道这地方被魏胜攻克下来了,可见这“壁”有多厚。
尽管如此,有识之士还是很清楚海州所处位置的重要性和战略意义,张浚就让枢密院的人整理了不少资料送来,大多是关于海州昔日布防和军事地图,结果方靖远看着就感觉有些抓瞎了。
经营海州,那可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事。
陆游送别之时,就写下一曲《水调歌头》赠与方靖远,其中头一句“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说的就是经营海州的目标,在于拿下徐州,还特地以昔日三国羊叔子为例来鼓励他,“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注1)”
可惜如此绝句,赠与方靖远那真是对牛弹琴,徒增他背古文的痛苦,倒不如岳璃替他重新整理的地图更得他心思。
岳璃也是从帮他绘制《临安购物地图》时,才跟他学的这种毫无花巧毫无美感的纯位置和地名、特产标注地图绘制方法。
与原来她曾学过的那些地图的“意会”不同,方靖远追求的是更加精准的距离、高度、标志性建筑物为基础,分类标注则更能一目了然地体现出各家店铺的特产,便于识别和记忆。
她也是跟杜十娘和霍千钧一起转了大半个月,才算是彻底完成老师交下来的这项任务,等临安地图正式完稿后,只一眼看过去,她就明白了方靖远先前提出的那些看似繁琐无理的要求真正的意义。
所以这次眼见他被兵部和户部给的地形图折磨的痛不欲生的模样,岳璃也不吭气,只是熬了几个通宵,将各部资料汇总整理,根据自己的理解重新绘制了一份简易的江北地图。
海陵王完颜亮南侵失败后,南宋夺回了海、泗、唐、邓四州之地,赵昚继位后更是借机停止了岁币进贡,如今完颜允成奉旨出使,要钱要地,按照昔日惯例,这算是“先礼后兵”的礼,只是他行事嚣张霸道,故意挑战大宋君臣底线,结果被方靖远假扮瀛洲使者给收拾得仓惶而逃,打道回府,接下来若是他们不能经营好海州,那刚刚收回的失地,随时都会面临再次失去。
方靖远看了看户部原存的海州资料,再问过魏胜眼下海州的情况,不禁默然。
他要接手的这片土地,本是物产丰富、南北水陆交通路要塞,商业枢纽,繁华程度堪比南京,原本州府户籍记录有数十万户,而在魏胜拿下海州,经营了一年有余,在册的也不过万余户人口,四野荒芜,村镇败落,虽不至于千里无人烟,却也被战祸一遍遍蹂躏得早已成了废土。
魏胜见他如此唏嘘不已,安慰说道:“其实近半年来,有不少山东流民前来投奔,只是其中鱼龙混杂,我只怕有金人暗探,都安置在城外,并不敢接纳入城。”
“方使君才智胜过末将百倍,若能收编流民,开荒治军,都可以增强海州实力,吸引更多人前来投靠。”
方靖远点点头,说道:“魏将军熟知海州人事,此番还要请将军倾力襄助,元泽必当竭尽所能,经营海州,不光是给海州百姓一处安居之所,也是给朝廷一个抗金的样板。让他们看看,魏将军不但能拿下海州,守住海州,还能以此为据点,北上西进,一点点收复我大宋江山。”
“你我二人文武同心戮力,必能事半功倍!”
魏胜当初接应他从金国归宋,亦曾一路同行,两人都是爱好机关战车之人,当时就一起研究了不少,没想到当日一别,如今还能同行不说,还成了最亲密的上下级关系,对魏胜而言,自然远胜过其他那些鄙视武将的大宋文官,再得方靖远许诺,更是松了口气。
他原本是韩世忠手下的一名弓箭手,后来负责在海州、沂州一代刺探金国军情,本是楚州最出色的暗探,然而他刺探到的情报,并未得到楚州知州的重视,他便自告奋勇渡江北上,率三百义士于金国后方的涟水起义,自称为“忠义军”,招兵的名义,就是要回归大宋,在拿下海州后,他便自领海州制置使,文武统领,开仓济民,行工商,自行贩盐酒收税,筑城造车,才使海州成为金国背心芒刺。
然而因为跟楚州知州的旧怨,他心知自己跟大宋文臣的区别,就怕朝廷派个跟楚州知州差不多的文官来,到时候处处掣肘,非但经营不好海州,反而内耗下去,白白牺牲了昔日心血。
可没想到,赵构的一句“小惩大诫”,“流放”方靖远,在朝中那些高官们看来的苦差要命差,却是魏胜求之不得的结果!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把自己在海州一带经营地状况都告诉了方靖远,尤其是还告诉了辛弃疾,山东曾有不少人来投奔,但当初他因为兵马不足,又因为楚州作梗,没有朝廷后援,只能传信给他们,让他们结寨自守,以待王师。
其中在沂州最大的仓山寨中,有数十万百姓,近半数都是昔日青州军残部,当初在耿京死后,军中大乱,辛弃疾悲愤之下,带了数十人去金兵大营追杀叛徒,而后青州军以四散飘零,不知下落。他只能带着亲兵一路南下千里,避过金兵围追堵截,方才回归大宋境内。当初四散的青州军民,仍是无法逃过金兵追杀,辗转南下,想不到竟然在仓山落脚,时间才不过一年有余,这些人应该都不会忘了辛弃疾这位昔日青州军中的头号书记官。
辛弃疾此行的主要任务,就是招揽旧部,以图谋收服山东,想不到一来魏胜就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当即和他研究了一下地图之后,忽然转头问方靖远,“你可知完颜允成如今行到何处?”
方靖远看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的位置,不由心中一动,“你是打算……”
辛弃疾拍拍桌上的地图,浓眉微抬,便有种如开刃利剑般的锋芒自双目中射出,连方靖远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杀气和霸气,寒意由背后蹿上,却莫名地有几分亢奋起来。
“纵虎归山,后祸无穷。这厮被你牵走了马,找太常寺敲了一笔不说,还玩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让他的手下走陆路招摇,自己却乘商船由运河北上,这一路之上,没少仗势欺人。那些沿途的官儿们,可不是个个都有勇气给他套麻袋的。”
“我先前一直让人跟着他,就是准备等他回到金国境内之后……”
走运河,完颜允成的封地豫州是必经之路,过了豫州,便是沂州。按照这货的行事作风,所过之处,不刮地三尺决不罢休,否则也不至于被他们早走了一个月,如今才堪堪抵达豫州边界
沂州,有仓山寨。
豫州,是完颜允成的封地。
有什么,能比让他死于自己的封地上,更能替南宋君臣洗脱“藐视金国使臣,纵容瀛洲使者行凶”的“罪名”呢?
说到此处,辛弃疾冲方靖远微微一笑,唇如刀锋,手掌一翻,“咔嚓!”
方靖远会意一笑,跟着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陆游《水调歌头》: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渺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第八十四章 五雷轰顶
完颜允成是真的不想回去吗?
并不是。
走得慢是他想要拖延时间吗?
要能插上翅膀飞上天还不会掉下来摔死的话, 他绝对第一时间插翅北飞,绝不会再在南边多待一天!
要不是离开临安的时候,那些“不怀好意”的宋人送给他的美人, 他也不会发现,随从们一直瞒着他的最重要的问题。他当日看似伤的十分严重, 其实除了鼻梁骨是真断了, 其他地方都是皮肉伤, 没伤筋断骨,也没内伤, 加上御医亲自来给他疗伤带的都是他回去的路上就能养得七七八八, 等到了燕京又是龙精虎猛的壮汉一条。
可明明那些皮肉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唯独一处彻底雄风不振,空对美人满腔火气无处发泄, 只好都发作在那些蠢货随从身上。
要不是他们无能,怎会累他受伤,要不是他们隐瞒, 他怎知这伤可能终生不治。
这消息要是传回燕京,才真是要了他的命。
所以就算他再想回,也得先治好病。
大宋的神医,可比大金的医生要多得多也强得多, 不承认都不行。
伤在要害,不能骑马, 马车又太过颠簸,只能坐船,在船上憋了几日,完颜允成就快要抓狂, 好容易到了自己的封地,当然要先停下疗伤,顺便将那些提前走官道回来的随从都处置了,就无人知道他在临安“受伤”之事,就算掩耳盗铃,他也照旧过着在外人看来夜夜笙歌的荒淫日子,实则拼命地四处寻访名医神医巫医……只要能治病的,一概都要。
至于什么出使临安之事,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若是不能尽快治好病,他如何能有脸上燕京复命?
若是连燕京都不能去,他这使命回不回复都一样。左右皇帝也没指望他能干出什么大事来,燕京是留给太子的,可他也是要脸的,恐吓宋人君臣威胁要还四州不成,反倒被个瀛洲使者打成半残,传出去他还如何能在上京立足?
尤其是那个瀛洲使者还留了封信给他,让他转交父皇。完颜允成又不是那种听话的好孩子,到手第一时间就拆开偷看了,一看更是气歪了鼻子。
源静泽在信中对他极尽嘲讽之能事,连带着还讽刺了完颜雍虎父犬子,居然骂他是狗……这信要是真给完颜雍看了,他只怕真会被打断狗腿扔出宫去。
破罐子破摔的完颜允成先派人送了封信去燕京,说自己要敦促宋人进献岁币,还要顺便处置一下封地内的各项事务,耽搁一段时日回京,然后就开始疯狂地进行自己的求医大业。
然而,苦药没少吃,针没少挨,他都容忍那些庸医把他快扎成刺猬了,却无法容忍一天天下去毫无起色的病情。
豫王府的人已经被他折腾得人心惶惶,走路都得踮起脚尖生怕发出声音引起他的注意,那动辄就是一顿毒打不说,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这几日从王府后角门扔出去的竹席卷筒不知有多少,连负责收敛街头孤寡饿殍的杂役这几日路过王府都格外心惊胆战。
至于豫州境内这几日丢了多少女子,不见了几个名医,寻常人根本不敢问也不敢追究,稍微消息灵通点的大户人家都赶紧带着家中女儿先离开豫州避难,一时间,这昔日中原的繁华城阙中竟清冷凋零得不似人间。
“还真是……偌大一座城,连一个出门女儿家都看不到啊!这完颜允成,真是作孽啊!”
辛弃疾摇头喟叹,回头笑看了方靖远一眼,说道:“元泽若是肯扮做女装,怕是入城之时,就会被送去豫王府,倒是省了我们一番手脚。”
方靖远黑着脸白了他一眼,他是来跟着看热闹,可不是跟着来被人当热闹看。
“你不是说已经安插了探子在豫王府,还用得着我扮女装?想耍我是吧?把水工坊的图纸还我!”
“嘿嘿,我就是来也巧,我进城时收到消息,还真有人混进了豫王府,不过情况不大好,咱们还得想办法……”
“那仓山寨的人几时能到?”方靖远皱了皱眉,说道:“这完颜允成虽是个草包,可豫州城的兵马不少若是强攻,只怕不易。”
“何止不易。”魏胜苦笑道:“豫州城守将董成原本是楚州军副将,后来曾随我举义,可惜在海州被围时,受人蛊惑,转投了金兵,若非他设计埋伏,我也不至于困守海州,无力支援沂州兄弟。”
“那你还敢跟我们来?”方靖远着实佩服这两人的胆量,原本都是在这一带混的大佬,难免会有不少熟人,他们居然还敢乔装进城,真不愧是艺高人胆大。反观他自己,要不是因为带着岳璃这样的高手,还备了些七七八八的工具,还真不敢进入敌军戒备森严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