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当时的她绝对想象不到眼下这幕。
  交融变回交易。
  手里的检查单也成为协议当中重要的一环。
  医院的走廊像一幅很长的灰白调油画,将众生百态尽纳其中,他们是当中两笔,相视而立。
  周谧撕开口罩包装,重新把自己藏了起来。
  张敛问她:“接下来干什么?”
  周谧说:“把单子拿给医生看。”
  张敛终于低头去审阅那张他并不上心的检查单,还指了下右边图里的小块阴影区域,轻描淡写问:“这是宝宝吗?”
  他的措辞太诡异了,周谧莫名羞耻:“什么啊。”
  她不适地皱眉,不觉带上不耐烦的腔调:“应该是那什么囊吧。”
  临近他们的年长女人听得直笑,回头瞅这对早就注意到的“天仙配”,热心肠解答:“就是孕囊。”
  又说:“第一次怀孕吧。”
  她凑过来细看眼张敛手中的单子:“哎?还没胎心呢,别着急,再回去等个个把礼拜就有了。”
  张敛应声谢,再没接话。
  周谧手背搭额,偏脸呼出口气。
  令人窒息的尴尬在蒸腾,在弥漫。
  张敛及时破局:“出去说吧。”
  周谧亦步亦趋,跟着他停在医院大厅近门的位置。外面的雨气从厚重门帘后丝丝微微渗进来,把刚才那种一言难尽的氛围稀释了。
  周谧解放般轻吁口气:“不给医生看吗?”
  张敛问:“看完之后呢。”
  周谧耸了下肩:“之后你不知道吗?”
  她的态度又回到一种真假难辨的无谓,跟刚刚在电话里因无援声泪俱下的样子判若两人。
  张敛懒于分析,只管阐明此行目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带你去另一家私立医院,副院长是我朋友,体验应该要比这里好。”
  回想b超室一幕,周谧心里还咯噔着:“哪家?”
  张敛说:“成和医疗。”
  这家周谧听说过,在宜市颇有名气,口碑不逊公立三甲。
  稍作斟酌,她点头同意。
  “走吧。”张敛率先去掀了门帘,等她从他臂弯下经过,他才跟了过去。
  外面还下着雨,周谧停在台阶上,从包里取出伞。
  她的伞是全透明款式,裹在带字的塑料袋里,张敛多看两眼,判断那是一只路边超市的购物袋。
  他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
  其实在很早前,他就大概摸清了周谧的脾性与家境,即使他们共处的时间加起来可以说是相当短暂。
  这个女孩身上总会无意展露出一些稍显市井的细节,但又有种与之矛盾的不矫饰的浪漫天真。他猜她还在念书,专业偏文,是宜市土著,家住有些年头的旧小区,生活水平中规中矩,与父母感情应当不错,从小到大也有着合适的照顾。
  而这些都在他们电梯偶遇当天,从周谧的简历中得到了认证。
  她的个人介绍非套路模板,而是一份很不错的pdf,内容清晰有力,翻看时也不乏味。
  这些足以看出,她是个自信充盈,富有思想与能量的漂亮女孩。
  随后他按兵不动地跟进关注了几天,并挖掘到她更多优点:知趣,循规蹈矩,懂得审时度势。
  这些优点对她这个年纪来讲很难得。
  可现下看来,着实有些颠覆了。
  到底还是个小女生。
  周谧撑伞的嘭响打断他神思,张敛视线落回去,抬手示意由他来打伞。
  但下一刻,周谧视若无睹地走下台阶,昂首挺胸,从埋沙的鸵鸟变成了骄矜的小孔雀。
  张敛心头谑笑,快步追去她身侧,拉了下她胳膊:“往哪跑呢。”
  周谧步伐停住,眼在伞下黑溜溜的,不解望向他。
  张敛说:“你要自己打车去成和?”
  他偏了下头,示意他们刚站的地方:“回台阶上等着,我去取车。”
  周谧人塞住,当即转头按原路折回,然后收起了伞。
  张敛也跟了回来,将彩超单递出,周谧去接,他却没松,来回扯拉了两下,周谧先沉不住气:“给我。”
  张敛提出交换条件:“伞。”
  周谧撤开不再发力的手指:“不要了,你拿着吧,你的好宝宝。”
  张敛盯住她,不知是不是因为檐下背光,他眼神幽暗了些,有如直面黑天里深不可测的井口,下一秒,他强行将伞抽走,平静口吻里隐有告诫:“周谧,我是你老板。”
  “诶?”周谧手里一空,先是被他类似威胁的话语惊了下,旋即隔空指住他:“你怎么仗势欺人啊。”
  张敛瞥了眼她毫无杀伤力的动作,似笑非笑:“说这种话之前,先弄清楚是不是已经默许自己拥有了特权。”
  周谧哑口无言,胸腔随之急剧起伏,一时竟想不出任何能拿来反驳的话。她慢慢垂下手,再无声响。
  张敛停止了这种自觉无聊的对峙,态度复原,掌起伞:“别乱跑,在这等我。”
  周谧“喔”了下,低到几乎听不见,像是只做了个敷衍的口型。
  几分钟后,张敛将车驶来这里。
  他朝窗外斜了眼,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哂然一笑。
  结果不出所料,门诊正大门的台阶上,只余雨幕与人群,哪还看得见周谧身影。
  —
  回去路上,张敛接通蓝牙耳机,给朋友回了个电话。
  对方听完前因后果,笑裂了:“我已经给你安排两次了,把人带过来就这么难?事不过三,再不来我可不管你这事了啊。”
  张敛也无可奈何地笑:“你先想想我被放了多少次鸽子。”
  朋友说:“你别搭理得了。照你说法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你的呢,别给人当冤大头。”
  张敛慢慢刹停在红灯前,眼光杳远几分:“我还真不怎么关心到底是不是我的,我就想好聚好散。”
  回到公司后,他来得破天荒早,放眼望去还不见几个人头。
  去办公室前,张敛绕了下路,果不其然看到了周谧的脑袋杵那,她穿着薄荷绿的开衫,龟在自己工位里,被周遭的绿植和累叠的文件掩去大半身体,很像一只密叶之下的安静翠鸟。
  她目不转睛盯着电脑,但什么事也没干,一动不动,似在发怔。
  张敛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看袋子里的伞,叫住迎面走来的保洁阿姨:“你去问问谁的。”
  阿姨忙接过去,应了声好。
  张敛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周谧,走回自己办公室。
  —
  周谧被问到的时候有些意外,还前后左右警惕地扫描几眼,确认方圆几里内无敌方目标,才认领说:“是我的。”
  阿姨见状,笑说:“是张总捡到的。”——整间公司只有阿姨这样称呼他,其他人都是老板或英文名。
  周谧把装伞的袋子搁到桌肚:“哦。”
  此时已过十点,公司陆陆续续到人。
  叶雁一来就火急火燎地塞了事给周谧,“minnie,帮我把这条短视频截图,然后把里边的英文译成中文排在上面,用同色字,弄完就打包给我,我要放ppt里,很急……哎?你今天过来了啊?”
  她突然反应过来。
  周谧抿笑,面不红心不跳扯谎:“室友日期说错了,不是今天。”
  叶雁不多问,叼住条蛋白棒,迅速将一份邮件转发过来。
  等办完这些,她才有空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脆响,周谧肚子也跟着咕噜叫唤起来,这才想起自己担心有抽血检查,需要空腹,还没来得及吃早点。
  也是喔,气都气饱了。
  周谧看完短视频,心里大抵有了数,便走去茶水间接了杯水,目光扫过一旁吧台,上面摆放着水果,茶包,胶囊咖啡这些。
  她初来乍到,有几分寄人篱下的谨小慎微,不大好意思直接拿走充饥,只得叹口气,往回走。
  快到工位时,周谧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问,发现是外卖电话。
  她并没有点过东西,再三确认,对方偏说是她。
  疑虑重重地来到1f,一位穿红外套的麦记配送员就与她对上目光,并快步走近:“你是周谧吗?”
  周谧点点头。
  小哥将手里纸袋交出:“里面有饮品,你小心拿取,祝您用餐愉快。”
  周谧单手拎过,人还有点木。
  她眉头微锁,一脸莫名地上了楼,坐回自己工位,而后揭开纸袋瞄了眼,里面放着一杯豆浆,还有一只猪柳蛋堡。
  隔壁把键盘敲得飞起的叶雁嗅到香味,瞟来一眼:“你也才吃早餐呀?”
  周谧抠两下脑门,还有些犯迷糊,迟钝地“嗯”了下。
  片刻,她反应过来,并警觉地绷直了脊背,仿佛头顶多出一只隐形的监视器。
  一股愠赧交加的烫意从大脑席卷到面部,周谧双颊鼓出口气,一把抓起桌面手机,给张敛发短信:你点的吧?
  焦灼难定地等了几分钟,那边回了消息,承认得很是坦荡随意:
  吃吧,没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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