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他终究是送了她最后一程。
  雪地当中,一柄色若静水的长剑斜斜没入岩石之中,剑柄上用小字刻着碧水驰三个古拙的篆字。
  *
  许多喜爱游山玩水的人都晓得,小月牙湾是一处最适合赏雪烹酒之地,然而这个被许多文人雅士钟爱的所在,如今因为几伙江湖势力在此争斗角逐,已渐渐没了人愿意过来。
  傍晚时分。
  虽然还没到该归家的时辰,但小月牙湾的河面除了几条不懂看眼色的小船,早早就没了人。
  一个水匪首领站在自家船上,看着远处的几叶小舟皱眉,他本是袖里藏刀孔三望的手下,自家老大当年被人吓破了胆,自此金盆洗手,他便从山匪改做水匪,继续坏蛋这个适合自己品性的职业。
  水匪首领瞧见,那叶小舟的船帘微微一动,一个穿着白衣的人徐徐走了出来,对方一副少年公子的模样,腰侧一边挂着玉笛,一边挂着柄长剑,肩头披着一件素光冷冷的裘衣。
  若是水匪首领足够有眼力的话,就会发现,那裘衣正是有价无市的翟云裘。
  白衣公子面含微笑,目光温柔如春水轻扬,一副脾气不错的模样,远远看见水匪,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柔声道:快下雪了。
  他在河上,等着看一场雪落。
  明明没有任何可惧之处,但仅仅看见对方的微笑,水匪首领便觉得背上生出一丝寒意,就在他难得提起勇气,想要正面呛声时,却被人按住了手。
  按手之人背着竹筐,衣服穿得格外不合时宜,似乎常年住在山里一般,这人摆了摆手,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他好容易弃暗投明了没两年,尊驾可莫要引动这人的杀性。
  水匪首领下意识遵从,末了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出现在老子身边?
  那背竹筐之人并没因为水匪首领言辞无礼而生气,叹气道:我真是因为巧合才出现在此,之前本来想回七星观,结果迷失了方向,碰巧走了过来。
  此人当然是陆清都。
  温飞琼瞧见了他,遥遥点了点头。
  除了陆清都与温飞琼之外,河上还有几条船,其中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正踏舟而至,她路过此处时,忽然一顿,丢了条鱼过来。
  陆清都哎呦接过,一脸有鱼吃的惊喜之色。
  另一条船上窝着个醉酒之人,她揉了揉眼,勉强爬了起来,开始烧烤。
  水匪首领觉得,类似今夜这样奇怪的事情,以前似乎也曾发生过。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生来自带撞入高手聚会这一独特命格。
  在第一条鱼被烤熟时,埋伏在四周的水匪皆已经悄悄退走。
  火光毕剥,袁去非随口道:怪道孟掌门十五六岁时就行走江湖,以她的修炼速度,不赶紧名震天下,多半得像寒山派的前辈一样,自此闭长关不见外人。
  温飞琼微微一笑,没有答话,无人讨论同辈中下一个进入此等境地的人是谁——他们在看见如今的维摩城少主时,心中便有了一丝猜测。
  *
  永宁七年,小月牙湾的雪后,有天风吹下步虚声之称的温飞琼,自此绝迹于江湖。
  他走的居然是兰水山的路子,但与无目哑师不同,温飞琼的做法更加彻底一些,除了不视不闻外,还有不语不动,这个一向给人以风流俊美印象的少年公子,竟选择了散花坊除了祖师之外,从无第二人尝试过的寂灭关。
  第220章
  z市,中到大雨,偏北风四到五级。
  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天气,本不适合进行室外活动,但却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一个人悠然自若地往郊外行去。
  对方的衣饰隐有古意,手中撑着一把青色的伞。
  越来越大的风雨之中,青伞平稳如常。
  孟瑾棠仰头看了下天上的雨幕,觉得事情有些坑爹。
  与温飞琼一战,履行完昔年生死战约后,她便算是达到了主线任务[剑宗天下]的要求,孟瑾棠一直以为,在打破时空屏障,穿越回现世时,自己会出现在原来消失的地方,结果但却被空投到了郊外。
  ——确实是空投,若是孟瑾棠的武功没跟着一块回来的话,她现在的生卒年就都已经很详细了。
  而且除了位置不精准之外,时间也不太精准,如今距离穿越的那刻,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还好她本来就在休长假,加上社交关系相对简单,除了一通解释说明加诚恳反省绝不失联那么久之外,暂时还没闹出太大的乱子。
  虽然从消失到重现之间时间间隔十分短暂,但现在的孟瑾棠,已经是一个拥有无上修为,能将气息控制得相对平和的绝顶高手,所以旁人除了你最近脸色挺苍白是不是有点贫血之外,暂时还没发现她有什么太大的不对劲。
  自从她回来后,就一直忙着处理各种食物,一直没回过郊外,直到今天,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预感。
  大雨之中,青色的伞在向郊外移动,移动得非常快,简直让人怀疑撑伞者是在跑步——其实若非监控设备太多,孟瑾棠的速度还能更快一些。
  *
  z市郊外。
  今日本来只是下雨,忽然间穹顶云层翻涌,一道惊雷直劈而下,天气变化来得突然,孟瑾棠的反应也无愧于绝顶高手的修为,身形遽飘,倏然退出雷电的的范围,然后又迅速重新掠回,准准接着了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温飞琼是第一次撞破时空屏障,灵台中尚且有些混沌,但以他之能,纵然被空投的位置再高上一倍,安然落地绝对轻而易举。
  ——前提是无情剑没看到那个飞掠过来接应自己的人。
  温公子。
  对孟瑾棠而言只是数天,但对温飞琼来说,应该已经又过了好些年,对方依旧是白衣公子的模样,除了内功修为愈发深厚之外,外貌竟没太大变化。
  白衣公子似乎忘了用护体真气隔开雨帘,头发被雨水打湿,整个人的轮廓愈发鲜明,他生得英秀俊美,今天的模样,与此前诸多次的现身相比,实在不算多出彩,目光中还有着初至异世的些许茫然,但孟瑾棠望着这样的温飞琼,一时间竟没有移开视线。
  ——能达到最后一步的武者绝不算多,但也不会只有他们俩人,之所以唯有温飞琼抵达了孟瑾棠的世界,是因为她在临走时,于碧水驰上留下了一点真意。
  这种方法并非凭空想出,她当日去净华寺拜访,净华寺创派祖师手书时,发现时至今日,经卷上的真意依旧缭绕未散,心中就隐约有了一个设想,等抵达维摩城后,又从散花主人手中,得到了一套用来雕刻石头的工具。
  孟瑾棠旁观过这种雕刻之法,在她看来,崔拂云并非只是一时兴起,以此打发时间,而是在用雕刻的手法抒发自己武学上的诸多设想。
  她参详过各大门派的典藏后,返回寒山,坐关多年,逐渐有所明悟。
  *
  孟瑾棠固然有所筹谋,但看见温飞琼当真出现在现代社会时,这种重逢带来的情绪震动,连寒毒都压制不住,何况她已将这种毒素彻底炼化——炼化完毕后,寒毒原先的许多特质依旧保留,却不会继续产生负面的影响。
  瓢泼大雨中的小山坡显然不是个适合倾诉别来之情的地点,她直接将温公子带回了现在住的地方——孟瑾棠如今身家颇丰,虽然另一个世界的银钱不能直接使用,但在将金属兑换成货币后,加上之前的积蓄,迅速购买了一栋独立居所。
  温飞琼一切听凭安排,态度顺从得近乎乖巧。
  孟瑾棠瞥他一眼:温公子今日倒是安静。
  温飞琼微笑:我闭关时无人交谈,一时间有些拙于言辞。
  孟瑾棠闻言,目光轻轻一动。
  武林高手能够用真气蒸干衣物,但维摩城少主除了行为艺术期间外,其余时刻衣食起居一向精致,孟瑾棠打算让对方感受一下现代生活的便利,把温飞琼带到浴室,又去取早已准备好的衣服——当时虽然没有使用绳尺,但也算是量过腰围肩宽,而且凭借武林大宗师的眼力,她自信判断无误。
  还未走回来,孟瑾棠就听到一阵水声,温飞琼此刻已经除去外袍,但依旧穿着中衣,喷头哗哗地洒着水,似乎出了点意外。
  水花打湿了温飞琼的衣衫跟额边的碎发。
  ——以维摩城少主的轻功,纵然穿着拖鞋,也不可能避之不开。
  听到孟瑾棠过来,温飞琼侧过身,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温某从未见过此物,一时失手,倒是让孟掌门见笑了。
  习武之人大多身材挺拔修长,至于无情剑温公子,更是集美工之灵气,建模之精华,孟瑾棠站在门槛上,似笑非笑地瞧着对方,忍不住想起了那日维摩城外,逆着灯火而行的小船。
  虽然开头出乎意料之外,好在温飞琼后面适应得还算顺利,他与寒山掌门一样,都是长发造型,发质细密如鸦羽,披着浴袍走出来,水珠顺着长发滴落,孟瑾棠拿了条毛巾过来,刚一抬手,温飞琼就自觉低下头。
  毛巾横搭在了温飞琼的后颈处,孟瑾棠握住落下的两端,然后微微运力。
  若有旁的武林宗师在侧,一定能瞧出寒山掌门动作中的玄妙,她双臂悬空,看似随意一抬,实则伏着无数后招,一拂便能封住诸般要害,一递便能自喉咙至丹田的要穴笼罩在攻势之中。
  无情剑也是鼎鼎有名的高手,自然见招拆招,只是相比之下,他指法掌法上的修为到底逊色掖州王三分,数招后就被寒山掌门锁住所有变化,浴室内空间有限,维摩城诡谲莫测的轻功施展不开,他一退,再退,最终后腰抵在了水台上,同时微微仰起头来。
  最开始混在一处的,是两人的长发。
  雨水不断敲打在窗户上,外面的风声雨声,衬托得屋子里更为安静。
  室内灯光不会受到周围动静的影响,却依旧给人以正在颤悠闪烁的错觉。
  孟瑾棠清晰地感到,温飞琼高挺的鼻梁正碰着自己侧脸,对方唇瓣柔软,还带着丝丝水汽。
  ……
  自从温飞琼打破时空屏障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他融入得挺快,孟瑾棠还在研究这种穿越到底是个什么原理,琢磨着能不能反向打破屏障,回去寒山看看时,看见温公子正在沙发上翻开志怪。
  她本来以为,对方就算要看,也是会选择武侠类,结果居然是《聊斋志异》。
  孟瑾棠路过时,随意瞥了下书上的内容——
  《卷八·嫦娥》篇,说的是嫦娥贬谪凡间后,与一个书生的故事,其中嫦娥擅长装饰,能扮作飞燕杨妃之态。
  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孟瑾棠顿了下,目光扫过温飞琼的脸,发现他看得饶有兴致……
  *
  秋季多雨。
  多年的异世生活到底在孟瑾棠身上留下了极深的烙印,她在桌子上摆开笔墨,认真画了张人物面具,贴在维摩城少主脸上,离远了端详片刻,刚准备调整下细节时,温飞琼已经主动凑过来,让她能改得更加顺手。
  在贴面具之前,温飞琼正在翻诗集,孟瑾棠瞧见,打开的那页是李商隐的《春雨》,看到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那句时,她一边提笔勾勒,一边笑道:这不是镇国公说温公子的么?
  温飞琼颔首:其实此人眼力倒是不错。仰起头,笑吟吟道,其实旁人只瞧见那提灯者独自一人,寥落孤寂,哪里又晓得,对方其实也是有归处的呢?
  同样的文字,不同人有不同的解法,对温飞琼来说,这句诗的重点不在独自上,而在于归。
  孟瑾棠闻言,停下了描绘的手,寒山掌门自然意志坚定之人,否则就算有系统在身,想要年纪轻轻就抵达武道至境,也决计无法办到,她有许多想做之事,想继续打破时空屏障,想不断提升武学修为,想好生练习易容术……如今却只想偷得浮生半日闲。
  反正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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