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谢迟看着她的睡颜,笑了声,这才干脆利落地起身,更衣梳洗,往宫中去了。
傅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但就算休息了这么久,她仍旧觉着腰酸得厉害,随意吃了些东西之后,仍旧伏在榻上歇息。
每次做得太过,她总是会犯困,也着实不明白谢迟哪里那么多精力。
谢迟说是“去去就回”,可一直到晌午,他也没回家,傅瑶只能独自吃了午饭。
入夏之后天一日日地热起来,傅瑶便不喜欢再出门,大半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在房中呆着,只有晚间起凉风的时候,才会出门去转转。
侍女已经在内室摆了冰盆,沁着凉意,驱散些暑热。
傅瑶穿着轻薄的纱衣,未着鞋袜,拿了册话本子看着,手边还摆着冰镇过的瓜果,倒是闲适得很。
“好凉快,”谢朝云一进门便先感慨了句,见着傅瑶这模样后,含笑叮嘱道,“虽说这样是舒服,可还是不要贪凉,万一病了就不好了。”
谢朝云在宫中时落下病根,这些年总是畏凉,饮食上也有颇多忌讳,如今一进这房中,倒是都快要替傅瑶觉着凉了。
傅瑶吃得凉物有些多,愈发显得唇红齿白的,谢朝云瞥了眼那碗所剩无几的瓜果,向月杉道:“还是要劝着些,不要由着她的性子来。”
“不要怪月杉,”傅瑶讪讪地笑了声,“她们劝了的,是我没听。”
“还好意思提?”谢朝云拿手中的团扇点了点她的额,又提醒道,“不过话说回来,兄长是不能……”
傅瑶抢先道:“我知道。他在府中的时候,我不会这样的。”
她着意问过太医,知道谢迟的身体底子还是虚,不能受凉,万一病倒了会很麻烦,所以他在家中时都会格外注意些。
“也是,你对他那般上心,自然是知道这事的。”谢朝云笑道,“是我多虑了。”
傅瑶让人将瓜果与冰盆撤了下去,向谢朝云道:“你专程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有件事想要同兄长商量,只是没想到他竟还没回来。”谢朝云在一旁坐了,瞥了眼傅瑶手中的话本,“这是讲的什么,有趣吗?”
“无非就是那些情情爱爱的,今日无事,我又不想做旁的,便拿来打发时间。”傅瑶递给谢朝云看了眼,好奇道,“近来朝中是有什么事吗?”
她与谢迟朝夕相处,隐约有所察觉,但一直没多问。
谢朝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傅瑶一眼,缓缓地答道:“的确是有事……朝中近来在为要不要与北狄和谈而争执。”
这是头等的大事。
北狄主动提出想要和谈,为此,朝中已经争论了好几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至今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萧铎未曾发话,就连谢迟也始终未曾表态,这事一日悬而未决,就一日难消停。
谢迟从来不会主动提及政务,傅瑶也没料到,竟然是这样的大事。她想了会儿,小声试探道:“他应该是不想和谈的吧?”
谢朝云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点惊讶:“为何这么说?”
这几日,群臣也都在揣摩谢迟的态度,但谁也不敢下断言。
“我虽不懂朝局,可却了解他的性情。”傅瑶解释道,“他若真想和谈,就不会拖到现在了……而以他的性格,认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更改的。”
当年萧铎刚登基时,可谓是内忧外乱,但谢迟从来没提过和谈的事情,强撑了下来。诚然是因为那时候他需要攥紧军权,树立威信,但这也代表着他的意愿。
谢迟是想收回十六州的。
“是啊,他不想和谈。”谢朝云点头承认了,可随后又无奈道,“可眼下这形势,怕是未必能成了。”
傅瑶道:“为何?”
“你应当有所耳闻,当初兄长遇刺之事,北狄大举反扑,裴老将军身陷敌阵不知所终。”哪怕时至今日,再提起此事来,谢朝云仍旧觉着恨,“后来总算是寻着了他。亲卫们拼死护送他冲出敌阵,死伤殆尽,而裴将军也身受重伤,寻着他时只剩了一口气,险些没能救回来……”
傅瑶攥紧了衣袖,她听谢迟提过些西境的旧事,知道这位裴将军对他而言,是如师如父的存在。
“可就算救回来,也没法再如当初了……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谢朝云叹了口气,“兄长原本要调他回京来修养,可裴将军执意不肯,说是自己坐镇北境,能做多少是多少。”
北狄凶狠难缠,裴老将军病倒之后,力不从心,可却又没能顶替他的人,数月来北境的日子并不好过。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北狄提出和谈之后,朝中立时就有人响应。毕竟若是边境太平下来,能少许多麻烦,也能省下一大笔军费粮草开支。
耗了这么些年,谁都耗不起了。
傅瑶咬着唇,心也随之揪了起来。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谢朝云幽幽地叹了句,又毫不留情道,“先帝昏聩无能,任由虞家做大,朝中原就没什么良将,燕云兵祸更是尽数折了进去,到如今竟寻不出什么人手,也是可笑。”
别说良将,当初两王之乱导致近半数世家都折了进去,空出了许多位置,连文臣都不够用。
谢迟就是拖着那么个烂摊子熬过来的。
可这不是朝夕间能解决的事情,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掀翻了重建,也得耗费十数年才能好。
谢迟与裴将军强撑了这么几年,想着再怎么难也要扛着去,将十六州收回,可却被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蠢货给打破了局面,到了如今这般境地,不上不下的。
谢朝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若谢迟当初没救回来,裴老将军也撂挑子了,如今会是怎么个局面?
可到头来,收拾烂摊子的还是他们。
傅瑶理清楚这其中的干系后,沉默许久,轻声道:“他从来没抱怨过……”
“是啊,”谢朝云自嘲地笑了声,“若依着我的脾气,兴许就撂挑子不管了,又或者,一定要由着性子杀尽了背后的主使之人。可他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只杀鸡儆猴,说是眼下牵一发动全身,得慢慢来。”
旁人都说谢迟是有不臣之心的奸臣,可谢朝云看着,却觉着他简直都要成圣人了。
傅瑶复又沉默下来,等到谢朝云唤了她一声之后,方才回过神来,无力道:“阿云,我想帮他,可又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谢朝云抚了抚她的鬓发,宽慰道:“朝堂上的事情,又岂是你我能轻易插手的?更何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至少能让他有个安心歇息的地方。”
话虽这么说,可傅瑶却还是觉着自己做得不够,再与谢朝云闲聊之时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到将人给送走后,也没了看话本子的闲情逸致,翻来覆去地想着谢朝云所说的事。
及至傍晚谢迟回来,傅瑶听到动静之后,立时就迎了出去。
“怎么了?”谢迟见她满眼殷切,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开玩笑道,“我就今日回来晚些而已,难不成是想我了?”
傅瑶被他打趣了句,心下倒是一缓,拉着他的衣袖往里间去,帮他更衣。
谢迟看出她的不对来,也没费什么力气,轻而易举地就将她的心里话给哄了出来。
“你管好府中的事情就已经够了,还要做什么呢?”谢迟开玩笑道,“若是事情都要你做了,我做什么?就整日在家中,当个吃软饭的不成?”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又道:“虽说这样听起来也不错,不过我暂且还没这个打算。”
“你只管高高兴兴的就够了,不必想那么多,这么点事情还是难不倒我的,嗯?”谢迟牵着她的手,往外走,“陪我吃饭去。”
第64章
有的人是报喜不报忧,谢迟则不同,他是不报喜也不报忧。
谢迟很少会主动提起自己的事,一来是习惯使然,二来则是觉着没这个必要,横竖自己就能处理好,没必要拉着身边的人一起费心。
他就是一个活的很“独”的人,不在意旁人的非议,也不需要旁人的夸赞。
安抚了傅瑶之后,再见谢朝云时,他主动提及了这件事。
“你少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去让她烦心,”谢迟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她原就不懂朝局政务,而我也不需要她懂那么多。”
谢朝云倒是没想到他会专程同自己提这话,愣了愣后,方才反应过来他是指自己昨日在傅瑶面前提及了和谈相关的事宜。
“你不必小瞧瑶瑶,”谢朝云解释道,“她看起来不谙世事,但实则是个聪明人,不过是这些年来家中娇惯,所以养成了这么个性子。若加以引导,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帮你解忧。”
谢迟凉凉地瞟了朝云一眼:“傅家中娇生惯养这么些年,难道来了谢家,我还护不住她,需要她去费心学那些乱七八糟的吗?”
谢朝云被噎了下,一时没能想出反驳的话来。
在谢迟与傅瑶有争执时,谢朝云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傅瑶那一边不假,但实质上,她心底还是更偏向谢迟的,毕竟是血脉相连。
所以她会刻意引导傅瑶,提如今的形势,也提这些年来谢迟的不易,寄希望于自己入宫之后,傅瑶能够帮上更多的忙。
她始终都是有私心的。
可谢迟并不领这个情。
“她如今这样就很好,我不需要她再去为我改变什么。”
那些事情,谢迟自己就能处理得了,他不用傅瑶为自己排忧解难,每次回到家中时见着她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就足够了。
谢朝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既然执意如此,那我今后就不会再插手了。”
谢迟自然知道她的本意是好的,得了这句承诺之后,将语气放缓了些:“在朝中时,时刻都是这些事情,若是回到家中还不能得个清闲,仍要与她谈论这些……这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这么说倒也没错,”谢朝云笑了声,她知道这是兄长递的台阶,便顺势下了,调侃道,“你可真是越来越维护瑶瑶了。我先前还总是担心,如今见着你们这般,就算是立时就进宫去,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谢迟勾了勾唇:“你先前说得没错,她很招人喜欢。”
“是啊,毕竟是我看中的人。”谢朝云似笑非笑地挤兑了谢迟一句,“好歹我当初一意孤行,定了这亲事,不然你兴许就真要孤独终老了。”
想起最初的争执,谢迟也不由得笑了声,在这件事上他的确输给了谢朝云,心服口服,也输得挺高兴的。
兄妹两人又聊了许久,丫鬟进门来回禀,说是魏姑娘到了。
谢朝云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谢迟的反应,解释道:“阿婉前几日就同我约好了,方才聊得兴起,我倒是将这事给忘了……”
谢朝云与魏书婉是自小的手帕交,交情极好,她回京之后两人陆续见了几面,但都是约在外边,或是谢朝云主动往魏家去。
这还是头一次,魏书婉上门来。
前几次见面时,魏书婉的态度皆是自然又大方,就算是用最严苛的眼光来看,谢朝云也挑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便放下了疑虑。
而对于她上门拜访这件事,谢朝云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毕竟多年交情摆在那里,总不好为着那点莫须有的猜疑,就要对人多加防范。
谢迟愣了一瞬,等到反应过来丫鬟话中的“魏姑娘”是谁之后,起身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谢朝云随之起身相送,出门时,恰好迎面遇着魏书婉。
数年未见,魏书婉的相貌已然长开,看起来成熟许多,但却依旧是当年温婉沉静的气质,见着谢迟时怔了怔,但很快侧过身去行了一礼。
谢迟颔首受了这一礼,并没多言,径直离开了。
而魏书婉也没流连,始终垂眼看着地面,及至谢迟走了之后,方才抬眼向着谢朝云笑道:“多年未曾来过,我险些都要记不得你这听雨轩的位置了。”
谢朝云一直留神观察着两人的反应,见此,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挽着魏书婉的手往里间去,感慨道:“毕竟都有七年了……当初修葺翻新的时候也改了些布置,一时认不出也正常。”
当年谢、魏两家交好,谢家长辈也都很喜欢魏书婉,两人隔三差五就会到对方家中去,对府中布局熟悉得很。可一转眼这么些年,是物非人非,着实让人唏嘘。
谢朝云再过月余就要入宫,届时再想见到就难了,只能趁着如今还自在的时候,多见见故友。
侍女沏了上好的新茶来,窗下摆起了棋局。
两人断断续续地聊着些旧事,许久之后,谢朝云看着那残局,覆子认输:“你的棋艺真是大有长进……我记得当年咱们是能下个有来有往的,可如今,我确是敌不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