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从寿明堂出来时,阮菱在回廊处遇见了沈霜。她穿着一身明艳红衣,瞳眸红且湿润,携着冲冲的怒气,显然是在此等着自己的。
  阮菱勾了勾唇,走上前,招呼道:“霜姐姐。”
  “用不着你假惺惺的!”沈霜边大声说话边朝她走去。
  清音急忙护在阮菱身前,沈霜向来没遮掩惯了,可她家姑娘还病着,两厢相较,姑娘怕是要吃亏。
  沈霜横了一眼清音,随后质问阮菱:“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陷害我母亲,你害得她丢了管家钥匙你知道吗?她可是沈家大娘子!”
  阮菱冷笑了一声,毫不怯意的看回去:“舅母此举无非是自作自受,与我何干?”
  沈霜气得跳脚:“怎么与你没干!都是你在祖母面前装柔弱,她才会责罚我母亲的!你还敢说跟你没关系?!”
  阮菱提了提裙摆,露出纤细的脚踝,白嫩的皮肉红了一大片,骨节连接处高高肿起,霎是可怖。
  沈霜眼眸一滞,盛气凌人的怒色顿时僵在那里。
  阮菱沉声道:“若姐姐崴了脚,不仅没有马车,还下着暴雨,你会怎么办?哭?还是强忍着继续走下去?难道你母亲已经把手伸过来要打我耳光,我还站着让她打不成?你母亲的面子是面子,我的命就不是命?沈家百年经营,外祖父曾官拜太傅,也算是世家名门望族,你一个嫡出的姑娘为何心思就落在这些上,读读书,学学掌家之事,不好么?”
  沈霜愣愣的看着她,一时噎了口。
  阮菱从她面前走过,一把攥着她的手腕,眼色清冷,似寒潭,似霜月。
  沈霜心口沉了一下,下意思就想挣开,可她越挣,那人的禁锢就想烙铁一般,撼然不动。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阮菱,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一旁的丫鬟试图上前,大声质问:“快放开我家姑娘!这是沈府!”
  “闭嘴。”阮菱横了她一眼,那丫鬟顿时眸光闪躲,噤了声。
  阮菱重新看回沈霜,声音隐隐不耐:“有句话我曾跟你说过,如今,便再说一次!如果有一天你嫁人了,你回到沈家后,别人像你们母女对我一样对你,你就会理解如今我的心情。”
  “你们,当真无聊!”
  说完,阮菱猛地一松,沈霜身形不稳,差点摔了个趔趄,衣裙杂乱,钗环狼狈,她被丫鬟扶着堪堪站好身子,抬手一抹,这才惊觉额前湿了一片。
  不远处,院外转角,只留下素白的衣裙一角。
  沈霜傻傻的站在那儿,被震撼的说不出话,只堪堪盯着她的背影发呆。阮菱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懂,明明她们的年纪没相差多少,可她却觉得阮菱年长她好多好多。
  婢女担心的拽了拽沈霜的衣袖:“姑娘?”
  沈霜眼眸黯了黯:“走,回去吧,咱们去看看母亲。”
  第11章 心机 “哥,小嫂子太惹人惦记,你也不……
  翌日,肃宁伯家长子在广云坊被断了手的儿传遍满东京,老伯爷连开封府都没去,下朝后直接去了书房面圣。
  “陛下,臣是老来得子,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如今他右掌断了三指头,你让老臣可怎么活啊!远儿他还没娶亲呢!”
  六旬的老伯爷哭的老泪纵横,言辞恳切,就差给陛下下跪了。
  德清帝微微咳了两声,试图缓解尴尬。近两年,来他这哭诉的臣子越来越多了。理由也是五花八门,醉酒被殴打的,断手的,断脚的。还不是一个个仗着自己纨绔世家子的身份出去作威作福。
  这风气啊,委实不好!
  念及此,德清帝漆黑的眼里并无多少同情怜悯,只淡淡道:“爱卿莫要伤心,朕会命开封府彻查此事,必不叫令郎白白受了冤。”
  老伯爷仍抽抽搭搭的,声音断断续续:“那……那陛下……一定要……严查!老臣,真是没脸活了!”
  肃宁伯走后,德清帝唤来苏内监。
  威严的声音自案上落下:“昨儿广云坊到底怎么回事?”
  苏内监一早便派人查了清楚,他看了眼窗牖,声音压低了些:“小伯爷喝完酒后出来便被黑衣人拖到了小巷,别人不知,可老奴确是能认得出,那步伐手法是东宫的人所为。想必,是太子殿下做的。”
  “哦?”德清帝神奕的眼里冒出精光,冷笑了笑:“这便有意思了。他去打陈家的人作甚?”
  苏内监答:“回陛下,听说那日东宫设的宴上,陈公子意图对长平侯家四女不轨,但最后是被成渝成大人救下的,太子殿下许是觉得在他的地界儿出了事儿,面子上过不去。”
  德清帝眸色微敛,手里捏动着一串佛珠,淡淡道:“恐怕,不止于此啊。”
  阮家女,仙姝妍色,名动京城。他在前朝也有所耳闻,长平侯生了个好女儿,但却不会养。眼下让她出来招摇撞市,必是祸水。
  德清帝揉了揉眉心,半晌,看向苏内监:“告诉开封府,随便找了人顶了,就此揭过。”
  苏内监心领神会,陛下这是想保太子爷。也是,一个是伯爷的儿子,一个是天子的儿子。
  怪就怪陈致远倒霉,起了贼心,却收不了场。
  *
  十一月七日,沈家差人往成家下了帖子,逢着成渝休沐,约在烟雨坊。
  东京城东西南北四市,共二百六十间坊,其中若论吟诗作画,赏景对月,当属烟雨坊。那坊间开在湖心,来往须得乘船,吟诗作画,喝酒品茶,逢上下雨,雨幕落在湖心,美不胜收
  沈霜约了礼部侍郎家的王薇和闺中密友柳蔷喝茶,母亲管家权被夺了后脾气时好时坏,有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有的时候拎着她数落,这不对那不顺心的,她便只好日日往外跑。
  王薇也是家中宠惯了的,对于沈霜的疾苦理解不上去,听倦了这点子鸡毛蒜皮的事儿,她眼睛四处看着,打发时间,这一看,就瞧见坊内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一处。
  她也跟着望了过去,只见一女子袅袅走来,桃粉色的襦裙,配着同色短夹袄,肤如凝脂,白璧无瑕,精致的眉眼纤细又温婉,静静的站在树下,仿佛坠落人间的神女。
  王薇红唇微张,眼里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艳。
  沈霜顺着王薇的目光看过去,眼里顿时涌了瞬嫉妒,随后又克制的偏过头,捻起一粒花生:“我这四妹妹呀真是不简单。听母亲说,祖母给她许了户人家,成恩伯家的公子。今日出门,想必是和成大人在一起。”
  柳蔷看着阮菱远去的背影,笑吟吟道:“霜儿,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怎么不见你祖母给你寻人家,反倒是被你四妹妹抢了先?”
  沈霜手指一滞,“嘁”了声:“我那是不想议亲,祖母也就是看她可怜罢了。阮家落魄,我未来的夫君只会比成家还出色。 ”
  柳蔷捂嘴低低的笑了:“不见得吧,成大人是伯爵府的嫡子,科举入仕,年纪轻轻就是五品官了,上限极高。何况又生的一副好相貌,翩翩君子。这样的亲事,便是配王薇,都足够了。”
  王薇满脑子都是阮菱方才的妆容,还有发髻样式,打算回去让丫鬟也学着弄一个,冷不丁听到打趣自己身上,顿时瞪了瞪眼:“我才不嫁呢。”
  说起了嫁人这档子事儿,三个姑娘面皮薄粉,羞也似的,传来阵阵低低笑声。
  笑够了,沈霜慵懒的朝椅子后靠去,眼里无甚表情,未来的夫君自有母亲为她筹谋,她才不着急嫁人呢。反倒是柳蔷,竟还笑话她,她父亲的官职好多年没升了,她也好意思,啧啧。
  正想着,桌上的羽扇被风吹落了,路上不知是谁走的急,黑靴踩了一脚,漂亮洁白的鹅羽扇面上一下子就多了一个黑黢黢的脚印,十分惹眼。
  这扇子用料名贵,买回来的时候花了她十两银子,是她素日喜爱的。
  沈霜脸子顿时拉了下来,怒气冲冲的抬起头,这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俊朗的眉眼。
  那人眉毛修长,眼若晨星,鼻梁笔挺,整个面部轮廓刀削般分明,凌厉又硬朗。
  她睫毛眨了眨,那股质问的怒气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她觉得唇有些干涩,一瞬说不出话来。
  小顾将军走的急没看路,这会儿被发现了,眼里歉意道:“对不起啊,姑娘,在下冒犯了。”
  声音清脆如玉,一字一句撞进了沈霜的心里。
  她定定看着他,好长时间才觉察到不对,忙别开了视线,声如蚊呐:“没,没事儿的,公子。”
  身旁的纮玉催促道:“快点,殿下这会儿已经在楼上了。”
  “知道了,这就来。”
  小顾将军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扔她怀里,匆匆道:“告辞。”
  说着,两道高大笔挺的身影转瞬离开,一下子就淹没在人潮里。
  人走了好久,沈霜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手攥着那几颗银锭子,唇瓣微微弯起,白嫩的脸颊涌上一抹可疑的霞色。
  王薇拍了拍她的肩膀:“喂,霜儿,想什么呢!莫不是对方才那位蓝衣公子动了心?”
  沈霜这才回神,手捂了捂发烫的脸,若无其事的去喝茶,敷衍道:“哪有?不过是个冒失鬼而已。”
  话是说着,可那袖下的小手还是将那两块银锭子塞进了荷包。
  ——
  坊上二楼,成渝早早的坐在梨花木小椅上,身前的小几上,刚沏的桂花茶滚烫,茶香四溢。
  阮菱推门走了进来,清音留在屏风处候着。
  她走到成渝跟前,微微福了福身子,温声道:“成大人。”
  成渝的脸色不大好,连阮菱进来都没听见,这会儿人到身边了他方才抬头。
  粉裙娇俏,眉眼娇嗔,柔柔怯怯的,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一颦一笑皆美的不可方物。
  诚然,精心打扮后的四姑娘一下子就看直了成大人的眼。
  他心底里涌上一股子热意,猛地站起来,唇齿有些磕绊:“四妹妹,坐,坐。”
  两人都没注意,一旁的隔断不知何时空了一块,被一副山水图盖着,画中的仙鹤眼睛正在动着。
  恒王听着隔壁那句小心翼翼,藏着欲望的声音,眼睛都捋不直的笑:“哥,小嫂子太惹人惦记,你也不管管?”
  裴澜正喝着茶,听到那句嫂子,捏着茶杯的指尖白了又白。
  他眉眼未动,放下茶杯,淡淡道:“找你来是正事,少浑。”
  “啧啧。”裴恒撇撇嘴,他自是不信的,说什么正事非要来这画舫,偏偏隔壁还是阮家四姑娘和倒霉成渝。
  裴恒懒洋洋问:“找我什么事儿?”
  “金陵的盐税漏缴拖欠十分严重,私盐泛滥,地方官与商民互通,乌烟瘴气,陛下震怒,肃令彻查。五日后,孤会起身前往金陵。”
  裴澜话还没说完,裴恒眉毛跳了跳:“作甚?我不去。”
  裴澜冷笑,睨向他的目光夹杂一丝玩味:“金陵是你的封地,你不去?”
  裴恒哼唧了两声,那不是还有一年才下放么,金陵富庶,那地方太好,去了他怕他堕落。
  “你心里打什么主意,孤一清二楚,再有三个月,季家大姑娘就要出阁了,你是怕看不到她出嫁吧。”
  “哥,你……你这么戳人心窝子不太好吧。”裴恒顿时耷拉个脑袋,像个被人奓毛的大狗,蔫蔫的。
  裴澜唇角微微勾起,不再言语,将目光移向仙鹤的眼睛。
  “成大人,此番约你前来,菱儿便有话直说了。”
  成渝眼神暗了暗,手握紧,声音低沉道:“你说。”
  阮菱垂着睫,没注意到成渝的神色,她来时做足了心理建设,能否救母亲就在今日了。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略有些羞赧:“几次相处下来,成大人并不讨厌菱儿,想必你我二人的婚约是作数的。菱儿如今的处境,大人也知,家母遭人冤枉,性命垂危,若大人顾念情谊,可否请您父亲从中帮忙,彻查家母一案?”
  说完,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楚楚动人,宛若天上的明珠,拨弄人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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