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池幸没料到他和自己还有这样的渊源。周莽上高中的时候,池幸的《虎牙》才在城里的电影院上映。周莽和朋友们去看,几个少年人都认出电影里三妹就是池幸。三妹和池幸性格很相似,那硬而野,不肯服输不肯吃亏的部分,让十几岁的男孩们非常兴奋。他们讨论池幸,周莽的朋友还想办法拿到一张《虎牙》的海报,贴在墙上。海报上正是池幸饰演的三妹。
那海报后来被周莽用十瓶可乐换到自己手里。
不久后,学校里看过这电影的老师开始议论这位六中的毕业生。
池幸高中时身边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她是因为长得太漂亮,在老师们心里留下了印象。
“他们会聊起我吗?”
“说你以前书呆子似的,入学时成绩一般,三年后考得倒还不错。你高三的班主任是教历史的,赖老师,对么?他在图书馆的电影放映室放你的《虎牙》,连续放了一个月,每周一次。”
池幸:“……我的天!”
她捂着脸大笑,有不好意思,也有说不出的感慨。
周莽没告诉她,自己每次都去看,就是这样才知道赖老师曾教过池幸。
他去得多了,连赖老师也认得他。放完电影,俩人就坐在放映室里聊天。周莽和池幸是同个地方来的,赖老师便问他是否认识池幸。一老一少,聊天聊地,聊得最多的还是池幸。周莽说不出多少池幸的事情,很多时候他只是听着。
池幸入学就受到注意,她长得好看,身材高挑,和还带着稚气的同龄人相比,有一种很引人瞩目的老成。她不大笑,不喜欢说话,没有关系好的女性朋友,当然也没有男性朋友。她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一年之后才勉强跟宿舍的同学融洽起来。
教导主任陈老师想让池幸当晚会主持人,或是升旗手,或是拍一张照片,印在学校的宣传海报上。池幸全部拒绝,她好像对一切需要抛头露面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头发不怎么打理,戴黑色的平光眼镜,明明很高,总是挺不直背,生怕被别人注意到似的。
赖老师高一教池幸班上历史,高二开始担任池幸他们班的班主任。池幸高二时成绩已经渐渐有了进步,赖老师问她是不是以重点大学为目标。池幸说不知道。再问她想考哪里,池幸还是说不知道。但她只有一个目标,异常明确:她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因为人出名,流言接踵而来。县城里考上六中的十几个,渐渐的,会有些池幸不喜欢听的话传出来。学生们议论她的母亲和父亲,议论她的凶悍可怖,还有她招蜂引蝶的美貌。教语文的是个年轻优雅的女老师,某一天,她在校道上拉住了池幸。池幸那时候吃完午饭正要回宿舍,老师牵她手走到树下,问她为什么穿这么旧的校服。
学生都要有两件校服,用于替换。池幸一件新,一件旧,旧的那件十分宽大,还有破洞,显然不合尺码。
池幸捂着脸哭出来。她没法回答老师的问题,在温柔的询问里,她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到地上,无声地流眼泪。
“……我不记得了。”池幸已经完全忘了这件事,“但我记得那老师……她人很好,还给我买过衣服。”
“高中时连校服都没有吗?”周莽问。
池幸现在已经能够坦然谈起以前的事情了。回到故乡,很多被压在心底的回忆沉渣泛起。
她读高中的学费是一点点从池荣口里榨出来的。生活费池荣基本一分不给。池荣并不想让池幸去上学,他早就给池幸找好了婆家,把女儿嫁到另一个偏远的村子,他能得到八万块和一辆二手小货车。这是个划算的生意。
池幸只能跟姨妈伸手要钱。那时候姨妈的小铺子倒闭了,没了收入,凑齐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五百块的校服费怎么都拿不出来。池幸最后只买了一套校服,另一套是毕业的师兄给她的。
她的生活里很多闹剧,是说出来会惊诧发笑的。池荣和想买下池幸的那家人谈好了生意,池荣到学校来,想带走池幸。池幸抵死不从,惊动了学校的老师。最后警察出面,好一通批评教育。
“池荣给警察和镇上的书记写了保证书,承诺以后会负担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池幸耸耸肩,“他真的很恨我。”
周莽这时候才有些明白,池荣住他家里的时候,为什么每次池幸上门要钱,他都要揪着池幸打一顿。到手的几万块和小货车飞了,他还要每月给池幸出钱,怎能不愤怒?
“……我其实曾经有过一个妹妹,”池幸想了想,“也可能是弟弟吧。”
孙涓涓曾怀过孕,池幸有印象的是三次。每次一发现自己有孕,孙涓涓就立刻去堕胎。有一次是池幸陪她一块儿去的,一个小学生,张皇失措,坐在诊所的门口,被里头声音吓得瑟瑟发抖。
那三个孩子到底是池荣的还是钟映的,池幸并不清楚。她的母亲在这件事情上有坚定的决断,说不要就不要,干脆利落。无论是谁的孩子她都不想要。那长在身体里的肉块,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灾厄。
车子在一个粥铺面前停下。
店里人还不少,都是来吃夜宵的。周莽带她往楼上走,拐进一个小包厢。
片刻后,老板来打招呼。他认得池幸,池幸不认得他。老板和池幸握了握手,周莽在一旁介绍,原来这就是周莽当年的初中同学,曾见义勇为,用自行车砸过张一筒的男孩。
招牌粥和小点接二连三地端上来,池幸边吃边听周莽和老友聊天。周莽的朋友脾性和周莽有点儿像,说话一板一眼的,讲着讲着,话题绕到了池幸身上。
他说起曾有人专程来找过他,问当年池幸和张一筒的冲突究竟是怎么回事。
池幸现在已经知道,来找所谓“真相”的是原臻的人。她要确定池幸的过去是比较清白干净的,不会给原石娱乐带来麻烦,这是对她的背景调查。
“谢谢你啊。”池幸真心诚意,“以前的事情,还有最近在网上帮我……”
“不用谢不用谢。”老板掏出三五个小本子,“你帮我签个名就行。”
池幸边写边说:“要合影吗?你可以挂在墙上。不过要是我以后名声坏了,你可千万记得取下来。”
老板先看了眼周莽,随即摆手笑道:“不了不了,不了不了。”
周莽呼哧呼哧喝粥。
池幸:“不用管他啊,来来来,拍照拍照。”
她拿起老板手机。老板雀跃兴奋,又故意澄清自己,对周莽说:“阿嫂要拍,我不能扫阿嫂的兴。”
池幸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笑得连拍两张都是模糊的。
“你告诉多少人我是你女朋友?”填饱肚子,两人散步消食,池幸问周莽。
“家里人,还有他。”周莽指指身后的粥铺,“我跟他最好。”
“我看你这架势,恨不得昭告天下了。”
“对。”周莽不要脸地承认了,把池幸的手掖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池幸依偎着他,看地上的影子渐长渐短,不断变化。
海风很大,湿冷,成日戴着的口罩在这时候发挥了御寒作用。太久没回来,池幸看哪儿都是陌生的。昔日破败、冷清的县城有了新发展,道路宽敞,楼群密集,她不认得路了。
如果不是周莽,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生出回来的念头。
“明天去我家之前,我陪你去扫墓。”周莽说,“要去看看你姨妈吗?”
“姨妈在省城,不在这儿。”池幸木木地回答,片刻后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妈妈的墓在哪里?”
“问了几个人。我去看过,环境还挺好的。”周莽说。
怎么可能好?池幸多年不回来,只有每年清明姨妈回乡扫墓,才会给她上三炷香。孙涓涓的娘家人早就不知去了哪儿,他们躲池荣,连带着也撇下了孙涓涓。
“……我十几年没看过她了。”池幸低声说。
周莽站定,抱了抱她,小声说:“你心里一直一直记挂她。”
池幸红了眼圈。越和周莽相处,她就越觉得周莽可贵。好像总能知道她心底软肋,又总是在不动声色处,已经给了她抚慰。
把池幸送回酒店,周莽独自开车回家。半途中他接到电话,是昔日大学师兄的。
这师兄周莽并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的事情。舞蹈协会前任会长,和唐芝心一起把一个没人理会的小协会操持得有声有色。
简单的寒暄问候,师兄在那头顿了顿。
“你找我是想问关于唐芝心的事情?”那师兄说,“她又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周莽回家路上,给自己兄弟打电话:刚刚的照片,发我看看。
老板:你真烦,发美颜版还是不美颜版?
周莽:都要。
照片发过来了,周莽一看就皱眉,又打电话:美颜版怎么这么丑?
老板:不丑啊,挺帅的,我瓜子脸呢。
周莽:池幸丑了。
老板:……阿嫂这种仙女,肯定不用美颜。但我是凡人啊!
周莽有点想生气,又有点美滋滋。
第40章 归家
师兄建立舞蹈协会时, 唐芝心才刚开始在学校里就职。所有的学生社团都需要有一位挂名的指导老师,实际上也等于责任人。舞蹈协会属于专业技能协会,指导老师同样需要有技能认可, 师兄在学校里找了一圈, 老师们要不已经挂名在其他社团, 要不就不符合学校的要求。
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唐芝心。
唐芝心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主动帮忙制作申报材料。学生对学校的行政事务弄不清楚,前期的工作几乎都是唐芝心完成, 师兄对唐芝心是充满感激的。
师兄本人酷爱舞蹈,尤为擅长跳探戈。俩人合作招新、上课、参赛, 协会渐渐有了名气。
“一开始有会员跟我反映的时候, 我还以为是他们多心。”师兄说,“唐芝心对待男女学员的态度差别非常大。舞蹈协会的师弟师妹里,一半是有基础的, 另外一半是没有基础的。没有基础的那一半人,一开始是安排唐芝心去教,毕竟她比较专业,更适合从基础带起。”
周莽:“发生了什么?”
师兄:“她对无基础的那批学生,尤其是女孩, 敌意特别大。”
周莽:“……‘敌意’?”
师兄肯定回答:“没错, 就是‘敌意’。她好像会把那些人看作假想敌,态度很凶,说话一点儿情面不留。一周两节课,一个月八节课,结果一个月下来,没基础的学生几乎都走光了。”
他找唐芝心了解情况, 唐芝心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对无基础学生的恶意。师兄最后和她对换工作,唐芝心负责教有基础的会员。
舞蹈协会名气渐大,想加入的人也越来越多。师兄升上大三,他招收的新生里有个女孩向他表白。彼此都有好感,俩人便开始了恋爱,成日出双入对。
“我亲耳听见她骂我前女友,不要脸。”
周莽愣了:“为什么?她喜欢你?还是你劈腿?”
师兄:“我没劈腿,但我怀疑过她喜欢我。”
周莽:“……”
师兄:“我认识她这么久,她交过的几个男朋友我都晓得,无一例外,都是跳舞很厉害的人。”
周莽:“你们没具体聊过吗?”
师兄:“我也不想把关系弄得太僵,确实有试过跟她谈心。”
但唐芝心心防很重,她并不承认自己对男孩的好感,也不承认自己曾说过“不要脸”之类的话。在只言片语中,她罕见地提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说自己的父亲也是个舞蹈家,他还是唐芝心的老师。唐芝心是因为看到父亲的舞姿,才会萌生出学舞蹈的念头。可惜父亲走得太早,唐芝心后来走上舞蹈道路,他并没能看见。
周莽听着,心里并没察觉任何不妥。直到师兄说出下一句话。
“她原本姓钟。”
第二天一早,周莽准点来接池幸。
他敲响房门时,池幸已经起床洗漱。
冬季,人人都谨记戴口罩。池幸戴了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酒店的房间是周莽开的,她身边没带助理,没人发现她身份,她轻松愉快,连脚步都活泼起来。
小车摇摇晃晃,穿过宽敞平坦的大路,转入小道,一直往山上开。墓园都在山上。
孙涓涓走的时候没什么太好的待遇,葬在池荣家祖坟那地方,一个小坟头。池幸挣到一点儿钱之后,委托姨妈帮忙,把孙涓涓的坟迁了出来。那时候池荣已经入狱,姨妈没遇到什么阻碍。池幸给母亲选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
元旦当日来扫墓的人不多,时候不对。出现在墓园的大都是年轻人,不理会时节与规矩。姨妈告诉过池幸墓碑的具体位置,池幸却不必自己去找。周莽带着她上山,穿过密密麻麻的、如同队列一般的墓碑,往山顶走去。山顶是更清净整洁的地方,南方花木常绿,耐寒的小菊花在草坪上一小簇一小簇地开着。孙涓涓的墓碑就在这里。
池幸在母亲墓碑前放下一束花。
“你们长得真像。”周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