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呵。”
  一片沉寂,辛鸾忽发一笑声:“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兄友弟恭……”
  他回身,火光映出他的脸,像看一个笑话,“真是再没有比这还恶心的话了,辛远声你言重了罢!天衍接连乱政,人心晃荡,是因为我吗?你到底是在讽刺谁啊?担忧我兵杀回神京,结果又是谁在这半年屡开兵衅啊?!你爹!你那个狼心狗肺、阴险狡诈的爹!他坐上王位是因为兄友弟恭吗?啊?我为何进入南境,为何只能屈身边角苟活,是因为我高辛氏兄友弟恭吗?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道理!辛远声,说话要凭良心啊,你是瞎了眼吗?!”
  辛远声一腔诚恳,却遭辛鸾如此嘲讽,他激怒,握紧佩剑急趋一步。
  辛鸾毫不畏惧,挺身上前,他憋了太久了,也太久没说话了,他的恨,他的怨,在此时膨胀爆炸,生死也不再他考量之内!
  “也对,你和你爹知道什么是是非,什么是黑白啊,中山之狼,你和你那亲爹一模一样,杀我父亲,迫我流亡,鸠占鹊巢,还要假仁假义地胡说一通!在你嘴里,敢承认一次你父子对我父子不公嚒?敢认一次错嚒?敢求一次宽恕吗?!”
  “辛远声我还就跟你明说了,你我早已势不两立,今日你怀柔安抚也好,我屈膝领旨也好,都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胜败有数,我认,但你不要拿这套说辞来恶心我,教训我,真想堵我的嘴、想永绝后患你就直说,一刀砍了我,也不必你费这样的口舌!”
  说着辛鸾一抖衣襟,直接“哐”地一声跪在辛襄面前,大吼一声,“来啊——!”
  辛襄气得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心情跌宕,握紧剑鞘“锵”地一声拔出半幅剑身,额头上已然是青筋绽起!
  “你以为我不敢嚒?!”
  辛鸾不惧反笑,且是疯狂的哈哈大笑,“你当然敢啊!你爹杀了我爹,你杀了我,正正好好,垚关时候你说你恨不能我聋了瞎了,这一次你杀我大将拔我爪牙,哥哥,你亲自来啊!多痛快啊!这世上,谁还能让弟弟死两次啊!”
  剑就横在辛鸾的脖子前,他跪在辛远声面前,却如此居高临下,辛襄的右手颤抖着,颤抖着:他恨他,他这么恨他,恨到想让自己杀了他!他为申豪,都可以如此的伤心,可是他却如此恨他,在王庭,在垚关,在他父亲的清凉殿,他拼尽全力想要保全他一条性命,他竟然如此恨他!
  “锵”地一声,辛襄将剑收回鞘里,背过身去,忽然就哭出声来。
  不是默默流泪,是嚎啕大哭,那声音那么悲切嘶哑,好像积攒了满胸臆的的委屈和为难,辛襄喃喃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哭。
  辛鸾跪在地上,一下子就脱力了,他一个多月没有吃饱,惊惧、寒冷、孤寂、折磨,刚才那狂躁的宣泄已经耗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喘着气,慢慢地伏在地上,力竭地压着心口,去压那搅碎心脏一般的疼。
  “哥,我最后再喊你这一次。”
  “邹吾他能知道遗诏这件事情,你该猜得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陈留王,我当,西南封地,我去,但你们也要见好就收,不要再拿着他的名字赶尽杀绝。哥,我有时候都恨不能自己没有活到十六岁,就死在那场王庭动乱也很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知道,我从神京走到南境,那么远的路,那么多的日和夜,一个人揣着遗诏的秘密每每想到我父王于温室殿决意禅让之时,就是你父王华容道夺位之始,我便痛不欲生,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天下,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四周霎时便静默了下来,两个人一跪一站,一呼一吸都是心死如灰的绝望。
  辛鸾忍了好久,才忍过心脏那一阵疼痛,抚平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重新跪直身体,“臣弟听说,今年垚关之战后公子襄在东境被人非难,因不肯受太子位,却占鸾乌殿,被困移宫。辛远声,这个国家不会再有两个帝王了,也不会再出现两个太子了……”
  辛襄没有回头,有眼泪从他的脸上汹涌落下。
  “去国就藩,三日赴任,臣弟无诏不得入京,想来兄长好事将近,那臣先专此奉贺,祝愿太子殿下——”辛鸾的喉结轻轻地咽动了一下,一字一句,“景福时申,诸惟雅照。事事如意,福绥绵长。”
  然后,他俯身,叩首,把额头用力地嗑在地上。
  “辛远声,当这个太子太累了,你来替我当这个太子吧……”
  “捅死了就捅死了呗,我死了,就再也不用当这个太子了,你就替我继承太子位!”
  “阿鸾,你看着我,不许看别人!”
  “你现在去找你舅舅!他会保护你,然后忘了今晚……”
  “阿鸾乖,阿鸾你不要哭。”
  “照顾好他,我为你断后……”
  少年时情谊纯真,字字句句,言犹在耳,这山腹如地狱,直堕其中,将所有过往决裂,永世不再超生。辛襄的眼神默默地灰暗下去,光彩有如燃烧过的火焰,只剩下一片一片灰色的余烬,然后他点了点头,嘶哑而应:“好,本宫谨受陈留王贺。”
  说罢大步而去,再不停留。
  第195章 别离(10)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水汽。
  巨大的宫宇四下通透,楠木为柱,沉香为栋,窗外草树云山如锦绣,珊瑚嵌窗,碧玉为户,辛鸾散开发髻,剥掉衣衫,吸了一口吸,缓缓地沉入水中……
  ·
  渝都,水军码头。
  一队南境军民从未见过的武装迅速登上中山城总控室,领头的将官身长腿长,白衣银铠,迅速拿到南境地图与百姓黄册,摆着手指挥下属四路分散,各去占领渝都武道衙门、下山城医署、各个官廨官署、巨灵宫。
  渝都依山而建,民居接到宽度没有超过十九尺的,青石街面不苟工整,无数的原驻兵被替换下来,被人索拿着手脚蹲在山脚一旁,百姓惶惑不安地听着指令出门,医署的阿嬷也被驱赶出来核对名姓,在一群惶惶不安的百姓间,忽地放一悲声,哭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呐,含章太子不管我们了嚒?”
  可这世上,已没有含章太子了……
  ·
  一连串璀璨的水泡忽地从水池中冒出来,斑驳陆离地绽开在水面——
  水流从辛鸾的鼻腔和耳朵迅速倒灌进去,辛鸾痛苦地弓起身体,忍无可忍地咳了一声,波光交错中,又是一大口水呛进喉咙里,他屏住呼吸,感受那胸口就要炸开的刺痛——
  ·
  “府库封锁,想要称金称银的晚上再说,先找两个人封锁医署,重点找到何方归和巢瑞的家眷,其次是徐斌的家眷,还有邬思道、时风月几个人,画像在此,万万不能让他们漏网!”
  ·
  眼前的白雾逐渐地散开,有细细碎碎的光痴迷地掠过眼前,辛鸾神志渺茫地睁开眼睛,感觉自己仿佛跌入了潮汐之中,璀璨的晶光中,像是有人在温柔地抚摸他,又像是母亲凝出的眼泪……
  忽然间,他挣扎起来。
  一连串激烈的泡泡从他的嘴里疯狂地吐出来,历历波光中,他手脚拍打着水浪,忍着胸口传来的压抑疼痛,奋力地挣脱这种溺水的痛苦——
  “哈!”
  辛鸾浑身尽湿,赤身从浴池扒住了石壁边沿,止不住地喘息,“哈,哈,哈……”
  殿外的胡十三听到响动还以为辛鸾出了什么状况,立刻冲进来看,却只见巨大的浴池中,辛鸾背对着他伏在池中咳嗽,水殿浮动,凉风幽幽,辛鸾肌理细腻,背枕发丝凌乱,映得殿中白光满满,一片瘦削的脊背弯弓到了极点,腰臀两笔勾画出一种悚人的美。
  他长大了。
  看着主子伏案剧烈的咳嗽,胡十三想的不是走过去顺背,居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毫无厘头地想到:这少年长大了。
  “出去。”
  辛鸾侧身看了他一眼,弓紧肩胛,冷淡发令。
  胡十三怔忡了刹那,紧接着转身退下,不敢再多看一眼。
  辛鸾被扣押三十一日,胡十三等人同样被扣押三十一日,待东境特使来后,辛鸾释放,胡十三便也被引到此处继续护卫辛鸾。
  这些日子,胡十三也惶惑,他从看守的只言片语中听闻了南境落败的消息,以为家国不保,主君不保,内心不胜凄惶,可等再见辛鸾时,主上正神色如常地与一高士围坪对弈,信手喝茶,见他回来了,随手掷给他敕封的诏命,胡十三这才知道主上授封陈留王,将不日就藩西南,他一点忧急疑虑还未出口,但见主上面目平静,就好似寻常赴宴归来,心中一定,便也不问了。
  此处殿宇名云庆,陈留王羁留西境三日,暂且被安排在这里起居。
  乍然进入云庆宫,会被其间奢靡珍巧乱花迷眼,其中花镜、妆奁、坐床、幔帐、浴池,一应皆是闺中女儿的配置,可见建造之人之精心。二十护卫如常值守,但很少入殿,一来是主上对其中物事很是小心,桌上翠翘,帐上香囊,衣架上搭着的绿雀羽衣,无一不维持原样,他们生怕粗手大脚弄乱了什么,二是,见如此闺阁布置,他们这些儿郎每每都有些不自在,总羞臊得抬不起眼来。
  辛鸾比往常沉默,胡十三例常为他传递消息,一次见他愁眉不展,便试探地安慰了一句:“王爷不必忧心,西南天高地远,风景秀美,能在那里封王封地也不错。”他清楚此番一步错子,辛鸾面临的是怎样天上地下的局面,可是他嘴笨,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安慰。
  辛鸾撑着颧骨没什么表情,手指轻轻敲在棋盘黑白之间,“原林氏旧国之国土,西南三杀后人口锐减,民风剽悍,私斗成风,百姓屡有不归降天衍者,西境、南境十余年来皆不愿意摄领其邑。十余年无人掌政的结果就是劣者愈劣,人丁稀少,荒芜薄收,工田不振,府库空空……”
  辛鸾平铺直叙,客观中肯,虽不是什么好话,但倒也无有不振之感。
  胡十三扁了扁嘴,心道:是了,主君虽然年轻,但是怎么会是需要他来安慰的寻常人?这少年一路坚忍,战绩赫赫,短短数月将南境旧势力连根拔起,让死水一潭的南境起死回生,虽然如今错子落败,东境炙手可热,可辛襄狂逸雄浑之手腕,主上又岂让三分?他虽然是近卫,又有什么资格来窥视他的感情?
  他整了整心绪,不再多话,只汇报正事:“东境对殿下防备甚深,西南出关堰口如今被分成五部分,形成五道防线,用以阻塞殿下的东出道路。”
  “谁领防线?”
  “因飞将军得而进位那五人。”
  辛鸾的呼吸倏地一顿,紧接着又收敛平复下来,继续问:“那南境呢?辛涧要立谁为南君?”
  “没有南君了。”
  辛鸾抬头看他。
  “听说南境也要像北境一般设立郡邑,以后都是辛涧直接来管。这是传令到西境的邸报,卑职誊抄了一份。”说着胡十三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念给辛鸾听,“天衍固有王土千里,然封君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诚如南君墨麒麟者,骄盈事戎,乱国多,治国寡,故今裂南境封土为郡邑,废封侯而立守宰,民政、兵事、监察,皆由神京任免,都六合之上游。”
  辛鸾闻言轻轻撇了下嘴角,半是轻蔑半是自嘲:“前人土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那现在渝都,不,渝都现在叫什么了?”
  “渝城。”
  辛鸾点了下头:“那边有传回消息来嚒?”
  “没有,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胡十三目光露出沉痛来:“徐大人,巢将军,何将军,没有一人回信。”说着他抬起眼睛,小心问:“殿下,我们明日启程,还等武烈侯嚒?”
  邹吾现在封号尴尬,可是胡十三不带头衔称呼又觉不妥,只能硬着头皮依循来叫。
  可辛鸾像是没听到,手指沿着杯壁轻轻拨了拨茶盏中的茶汤。
  旁人不知道东境南境博弈之曲折,更无从知晓先帝遗诏之事,可是辛鸾知道邹吾在其间起了多大的作用。邹吾在他一文不名时不离不弃,辛鸾可以不受任何人挑拨,不中任何人离间,但从邹吾用那道遗诏始,他就知道他去意已决。
  因为去意已决,所以也不在乎千夫所指,也无所谓辛涧是否正位,辛鸾曾经努力搭起的高台,破格颁布的封赏,努力向天下正的名,他也都不稀罕了。
  他全都不要了。连他也不要了。
  辛鸾锁紧了眉头,长久不语,就当胡十三以为辛鸾不会再说话想要默默退下的时候,辛鸾忽地又抬起头,举起两手从额头到脑后正了正自己的发髻,“胡十三,你记着。”
  他沉静的声音骤然散发出咄咄的气势,胡十三一颤,立刻垂头。
  辛鸾声音平静:“邹吾并非我名义上配偶,他若无情我便休。你是我辛鸾的下属,一切毋须指望于他。”
  这是很决绝分明的一句话,胡十三一怔,立刻告罪自己多嘴。
  西君正是在此时踏入庆云殿。
  七十多岁的老者,由一人搀着步步趿入,身上一件深色淡银镂福字对襟的大衣裳,外罩一条厚实的坎肩,全白的发髻向后严整地梳着,神色慈蔼,身后五六个随侍的貌美侍女,人手各捧一盘糕点,迤逦浩荡而来。
  辛鸾神色一整,立刻站起身来,绕过棋坪急趋几步,近身行礼:“西君。”
  他礼数周到,老人抬起布满老人斑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手。西君久病卧床,走远了便有些喘,呼呼的吸气声随着问话就像是从胸腔里漏出来的风。
  他道,“小阿鸾,你是不认外祖了嚒?”
  辛鸾眼睫一颤,目光掠过西君的眼,轻声道:“是孙儿怕您不认我了。”
  老人的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来,游目而叹:“知道这是哪里嚒?”
  他没有等辛鸾回答,径自道,“这里你是母亲出嫁前的寝宫,若外祖我,只是想听你喊一声‘西君’,那何不在庭前,请见陈留王?”开明寿说罢缓缓摆了摆手,身后的使女鱼贯上前,收拾起棋坪,端上一碟碟吃食来,“尝尝,特意教人给你做的,都是你娘出阁前最爱吃的。”
  有滚烫的泪意忽然涌上眼眶,辛鸾垂下眼睛,上前一步搀扶起老人的左臂,强行收敛住悲喜,引他往坐席上去。
  靠枕、软垫一应保暖物事被人安静而飞快地安置过来,西君费力地扯着衣袖坐稳当,看了眼小案对坐的辛鸾,轻缓地朝着一众扈从吩咐,“都出去罢,老夫跟我的孙儿说说话。”随后,包括胡十三在内的侍从纷纷避退,咯咯咯地一声长响,庆云殿的大门合并起来。
  空寂的室内有风自室外扬扬吹来,抚起丝织的幔帐,西君阖眼揣手,缓缓问,“外面的消息,都听了。”
  辛鸾姿态端正地跪坐在对面,点了点头。
  西君花白的胡子颤动了下,睁开眼,“还想重新开始嚒?”
  这绝不该出自老人口中的一句话,让辛鸾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他紧绷如惊弓之鸟,不答反问,“外祖以为,孙儿还能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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