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春月被她这一捏,脸红不已,羞赧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十分真挚:“奴婢少吃些不要紧,只小娘子能好好的便足了。”
丽质有一瞬愣神。
她极少见到这样发自内心的好意。
春月心眼实在,并未察觉她太多异样,只道她是因婚事生变,被困宫中,才导致性情大变。
“傻孩子。”她低喃一声,带着春月往回行去,“我想开了,不会再那样了。”
春月圆圆的脸蛋顿时舒展了,可紧接着,又皱起眉头,低语道:“小娘子,睿王来了,就在小娘子屋里。”
丽质面上的笑意顿时淡去。
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她奉旨从王府离开,住进望仙观中,睿王李景辉便时不时借故逗留宫中,更有两回,直接避开众人,悄悄潜入她屋中。
他从小在大明宫中长大,对宫中各处了如指掌,尤其望仙观建在半山坡道上,多的是林荫间不为人知的小道,更令他来去自如。
前两回,他只在屋中与她隔着数丈距离,相对而望,默默不语。
可丽质知道,他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今日已经入夜,皇帝才离开不久,他便来了,俨然是再也忍不了了。
她不由闭目,深吸一口气,冲春月道:“你到山下去寻裴将军来,记得千万不能教其他人听到。”
此事绝不能闹大,尤其不能传到有心人耳中。
春月忙不迭点头,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小娘子怎么办?”
虽然前两回睿王并未做什么,可她还是不放心留丽质一人应对。
丽质原本紧张不已,忽而见她如此问,竟是微微笑了。
她推了春月一把,轻声道:“放心,你快些去,恰能赶上裴将军下职,将他带来,我便没事了。”
春月闻言不再犹豫,提着衣裙便小跑出去了。
丽质立在原地,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方敛去笑意,换上柔弱无错的模样,缓缓转过身回去,一入园中,便猝然对上屋门处一道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丽娘。”
那人似已扶着门框望了片刻,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喑哑与苦涩。
二人对视片刻,相顾无言。
他松开扶门的手,走近两步,原本因逆着屋中烛光而有朦胧不清的五官在月色中渐渐清晰起来,正是她原本的夫君,睿王李景辉。
丽质不动声色四下扫视一圈,见暂无旁人,方暗松一口气。
她微垂着头,避开他晦暗不明的视线,轻声道:“已入夜,殿下不该来此,还是快些回去吧。”
李景辉望着她敛目闪躲的模样,暗暗握紧双拳,压抑道:“丽娘,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丽质闻言双眉微蹙,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道:“殿下既要妾说,便先请入屋中吧。此处常有人往来,不便多言。”
她知这观中不乏旁人耳目,稍有不慎,便会教人以为她与李景辉有私。
饶是大魏风气再开放,饶是他二人早有夫妻之名,她心中也十分清楚,天子定不会容忍此事。
再过片刻,裴济便应来了。
在此之前,她得先将李景辉稳住。
先前零散的梦境里,丽质也曾真心期盼过与李景辉的婚姻,后来入了宫,也对他满是感激与愧疚,因知二人已再无可能,不敢耽误他,才不得不果断地拒绝。
谁知却激起了他潜藏在心底的愤怒与仇恨,让他渐渐从一个身在金玉锦绣间的皇室子弟,变作一个野心勃勃,执意夺权报复的叛逆贼子。
及至后来在军中相见时,李景辉对曾经一见钟情的妻子早已没了半分怜惜,只当作泄愤的工具一般……
如今夺妻之恨已在,丽质无心替这对兄弟化解仇恨,权衡之下,暂且依附皇帝。
可也定不能再一次让李景辉连她一起恨上。
若他知晓她亦是迫不得已,往后即便仍是落入他手中,也能得几分怜悯与善待。
这是她有把握全身而退之前,替自己留的后路。
这般想着,她先侧开身将李景辉引入屋中,待阖上门,暗暗掐了自己一把,逼出些许盈盈泪光,方转过身面对他。
心中正酝酿着该如何开口,便被李景辉兜头抱入怀中。
“丽娘,你跟我走吧!”
丽质一怔,双眼微微睁大,下意识想挣扎,忍了忍,终是没有直接推拒。
……
夜色下,裴济与数名侍卫跟随李景烨自山道上离开,往紫宸殿去。
难得月色甚好,李景烨也不乘步辇,只与裴济并肩而行,走在前面。
裴济不但出身百年望族河东裴氏,其父乃如今在朝中的宰相之一,任着尚书仆射的燕国公裴琰,其母则是李景烨的姑母,寿昌大长公主李华庄。
皇帝和睿王二人都是他嫡亲的表兄,三人一起长大,自然亲厚。
裴济为人沉稳刚直,深得李景烨信任,去年才十八岁,便授了他左右羽林卫大将军一职,成了天子近臣,负责守卫宫禁。
这一年多里,他恪尽职守,从没有半点懈怠,跟随在表兄李景烨身边,也从未有过一点别的心思。
只是近三个月来,他愈发不能理解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表兄。
去岁睿王对钟三娘一见钟情,要娶其为王妃,已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哪知三月前的婚仪上,连一向对亲弟弟爱护有加的陛下,也被冲昏了头,将那女子带回宫中占为己有!
想起方才在望仙观外瞥见那女子的模样,他不由蹙眉,垂在身侧的左手也暗暗捏了捏,缓缓摩挲起指腹。
即便他平日从不近女色,也着实挑不出钟三娘样貌上有半点不妥。
美,自然是美的。
并非平日常能见到的或清秀或端庄的小娘子的美,而是种带着说不出的风情与妩媚的美,仿佛天生艳骨,一举一动皆摄人心魄,教人看过便再难忘怀。
可仅是因为一副美得出挑的皮囊,便能令陛下如此不顾兄弟情谊与伦常吗?
况且,他方才观那小娘子的行容举止,始终是一副娇柔软弱,楚楚可怜的造作之态,即便对上自己冷漠审视的目光,也未有半分退缩,俨然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
他微微凝眉,心中着实不解。
李景烨将这位表弟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叹息道:“子晦,你定十分瞧不上朕如此行径吧。”
哪有天子将弟媳带回宫中道观私下宠幸的?莫说是旁人,连他自己也觉荒唐。
裴济双眉凝得愈紧了些,沉声道:“臣不敢,只是不解,陛下坐拥天下,何必非要那钟三娘?”
实则他更想问,多年的手足情谊,难道比不上个美貌女子吗?
只是他虽与皇帝亲近,却也懂得分寸,不该说的绝不多言。
“子晦,你不懂的。”李景烨苦笑一声,拍拍他肩道,“婚仪那日,朕第一眼见丽娘,便再也忘不了了。朕长六郎七岁,自小看着他长大,这辈子除了皇位,他想要什么朕都愿意让给他,可丽娘——她不一样。”
他仰头望着高悬的明月,仿佛看见了美人的模样:“朕这辈子能任性的机会太少了,只恨未比六郎早些遇见她……”
裴济抿唇不语。
他的确不懂皇帝的心思。
他自小不喜旁人近身,虽已十九,又生在公侯之家,却还未定亲,房中更是连个贴身的婢女也没有。
他一心扑在公务上,下了职回府,也多是习武读书。偶尔与同僚们到平康坊饮酒,或是往其他公侯府上赴宴,也几乎不曾让伶人歌姬等近身。
如此过了多年,他也从未觉得孑然一身,不为外物束缚有什么不好,更不理解那些为女色所惑之人。
“事已至此,陛下早做决断便好。”
他此话是在提醒皇帝,既已将人弄来了,再无名无份长居望仙观中便不大合适了,早些纳入后宫,也好绝了睿王的念想。
李景烨自然也听懂了,眼神越发黯淡,道:“朕何尝不想?只是母亲与六郎那处——”
话到嘴边,他顿了顿,只是无奈摇头:“罢了,此事同你说也无用。听闻今日六郎进宫来见母亲,多喝了两杯,到少阳院中住下了,你若见到他——便替朕劝两句吧。”
裴济点头应了,眼看已经到紫宸殿,便拱手告退,转身往回走,欲至各守卫处巡查一遍后下职离开。
可才经过蓬莱殿,靠近清晖阁时,却见望仙观山道上,匆匆奔来个披着素净道服的小娘子,月色下看不真切面容,却能自她凌乱的脚步和不住的喘息中看出她的惊惶。
身边的侍卫石泉眯眼看了看,道:“将军,那似乎是钟娘子身边的婢子。看样子,倒像是来寻将军的。”
裴济此刻也借着月色看清了春月眼下那块朱色胎记,面色沉了沉。
他着实不愿与那钟娘子有任何接触,可身为羽林卫大将军,宫禁中的事不得不管,尤其陛下早就特意嘱咐过他,定要将望仙观附近护好。
他遂停下脚步,命石泉稍退后些,等着春月走进。
“裴将军!”春月气喘吁吁,眼眶通红,丝毫不敢耽误时间,见周遭人退远了,忙压低声道,“我家娘子——睿王闯进娘子屋中去了!”
裴济听得眼皮一跳,脸色更沉了些。
难怪他方才听陛下提起睿王今夜留在少阳院时,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要出事。
第4章 祸水
裴济赶到望仙观附近时,隐约能透过大门看见东厢已有人影走动。
他脚步一顿,隐入道旁树荫间,让春月走正门入内,若果然有人要去西厢,便先拖住,自己则绕到西侧墙边,略退后两步,估量一下高度,猛一助跑,三两下自墙头翻进西侧院落中。
睿王与皇帝虽是亲兄弟,性子却截然不同。
皇帝是先帝长子,自小便被封太子,大抵受的教导更严苛些,除了钟三娘一事上欠妥,寻常行事都以大局为重。
睿王便不同了,身为幼子,自小受尽宠爱,从未有需要忍气吞声的时候,更不懂得何为退让。他天不怕,地不怕,但凡想要的,除了皇位,便是同长兄争抢,也在所不惜。
若让难得一次执着起来的皇帝与素来桀骜难驯的睿王因今夜之事对上,只怕先前两三月里勉强维持的那点体面与僵持,也会被彻底撕破。
他须得在这样的情况发生之前,先行阻止。
想到此处,他对钟三娘的厌恶更增加了几分。
院中总共三间房,只正房掩着门亮着灯,他左右观望一番,见尚无人在附近,便径直行到正房门外。
然他抬手要敲门时,却忽然听到屋中隐隐有低泣声与说话声。
脑中无端想起方才所见那女子靠在陛下身边时柔弱可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