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何元士自芊杨开口的时候便知道,即便最后并未找到人,皇帝心中也会有所怀疑,遂早早先派人去查问了昨夜留在少阳院伺候的内侍和宫人,此刻才得了消息,闻声忙上前,低声道:“陛下,老奴已派人去问过了,昨夜睿王殿下的确曾离开过少阳院一个多时辰,后来是裴将军送回去的。”
李景烨蹙眉:“与子晦在一处?”
他昨夜的确曾嘱咐裴济,若能见到六郎,好好劝一劝,可那时候,裴济当早已下职,仍然逗留宫中,与他平日作风不大相符。
六郎离开一个多时辰,果真是与裴济在一处吗?
想起昨日往长安殿去向太后请安时,太后冷淡的模样,和今日朝会散去后,留下议事的几位近臣说的话,李景烨心中涌起一阵烦躁。
三个月过去了,他当日的冲动之举,至今仍时不时被他们拿出来指摘。
今夜他本打算留在紫宸殿中处理政务,此刻却半点心思也没有了。
眼看殿外天色渐暗,他霍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终是道:“去望仙观。”
何元士低头应是,转身吩咐内侍们准备步辇。
……
望仙观中,芊杨一走,春月便巴巴跑到屋中,冲丽质道:“她果然出去了,看模样,还刻意打扮了一下。小娘子,昨日的事难道就这样过去,不必惩戒了吗?”
昨日芊杨那气势,对丽质哪有半点尊敬,不知晓的,还以为她是宫中的尚宫女官呢。
丽质正歪在美人榻上纳凉,闻言掀了掀眼皮,看一眼屋外的天色,道:“她是陛下派来的人,我怎会有资格惩戒?”
她无名无份,连睿王妃也已不是了,不过是这道观中的一位女冠罢了,若真论起来,连无品级的寻常宫女都比不上。
况且,芊杨昨日敢闯进来,背后定有人撑腰。
她是紫宸殿的宫人,身后的人自然只能是皇帝。
皇帝敏感多疑,即便已将人召进宫中临幸,心中却仍不放心,这一点,丽质已有体会,他会派人防着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的人,她如何惩戒?只有等他自己来。
夕阳西沉,夏日炙烤的热度也散去大半。
丽质自榻上缓缓起身,对着铜镜仔细梳妆。
春月见状,便要替她取胭脂、螺黛、花钿等用具来,丽质却摆手示意不必。
这张脸天生丽质,不施粉黛便能引人注目,傍晚霞光灿烂,实不必再多此一举。
况且,她此行另有目的,精心装扮后出门,反而引旁人猜疑。
她对着铜镜左右端详一番,只沾了米粒大小的胭脂在唇上抹开,道:“手药可备好了?”
手药有滋润肌肤,养护伤口之效,虽比不上伤药,却能减少创口留下疤痕的可能。
春月忙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碧色瓷盒,道:“备好了,小娘子看一看。”
丽质打开看了看,思索片刻,又拿镊子夹了三两片晒干的海棠花瓣,撕得更细碎些,撒入盒中,重新盖上,起身道:“走吧,入宫这样久,我还未曾走近看过太液池的景色。”
……
已是酉时,裴济独自从太和殿附近一路巡视至太液池附近。
今日夜里无需他留下当值,照惯例,石泉已先行离开,替他将马牵到右银台门外,他只需沿太液池继续西行,便可出宫。
此时夕阳已几乎沉到水面之下,只余下渐渐朦胧的霞光映照在水面之上。
水边有清风,吹去一日闷热燥意,令裴济不由放缓脚步。
太液池在右侧,过了清思殿,左侧便是望仙观所在的山坡。
裴济下意识抬眸看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脑中不由自主回想起昨夜的事。
不知为何,他觉得鼻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女子身上的幽香,手掌与手背也跟着多了几分灼烫,好像那葱白指尖不经意划过时的触感还留在肌肤间。
清凉微风吹拂而过,他却像又回到了昨夜那张床上堆叠的闷热锦被之下,生生憋出一身热汗。
黑暗将天空遮蔽,他不由捏了捏垂在身侧的左手,指腹用力摩挲,面色也跟着阴沉下来。
这是种从没有过的感觉。
从前他不喜旁人近身,尤其女子,这是从小就有的习惯,莫说是外头的陌生女子,便是府中的婢女,也只有小时候抚养过他的乳母能靠近他。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府中也曾有过几个容貌标致,年纪也小的婢女,时常与他“偶遇”,不是故意摔倒,便是落了手中的帕子,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换做别人家的年轻郎君,大约会顺势而为,将人弄进屋去。
可他心中除了厌恶,从未有过半点波澜,偶尔不小心指尖碰到一下,他甚至会好几天感到不适。
昨日那般,他虽也觉异样,却并没有排斥与不适,而是一种夹杂着不屑,又令人隐隐难忘的燥热与酥痒。
他想起皇帝与睿王二人对那女子的迷恋,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越发笃定那女子定是个蛊惑人心的祸水。
他该离远些。
可这念头才从脑中闪过,眼前的情形便让他渐渐皱起眉头。
湖边距离他数十丈的凉亭中,正立着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一身飘逸宫装,梳着坠马髻,迎风而望,恰被吹得衣裙贴身,显出婀娜纤袅之姿,又兼衣带翻飞,仿似羽化而飞之态,正是他心中才想起的那一位。
他停住脚步,欲悄然转身绕行,可那女子却似有所感应一般,忽然转头,朝他这一处看来。
即使隔着数十丈距离,她的面容映照在月光与凉亭灯光之下,也显出一种朦胧的美,尤其一双莹亮的眼眸,像带着无形的钩子一般,紧紧钩住他的视线。
他浑身紧绷,僵立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前行,欲直接经过凉亭。
她无品级,以他的身份,本也不需驻足行礼,如此擦身而过,也没什么失礼的。
可那女子却像是有备而来般,径直自凉亭中出来,就立在道边笑盈盈望着他,令他避无可避。
“裴将军。”她声音仍是那般柔柔弱弱的,连侧身盈盈屈膝的模样,也娇弱得令人恨不能上去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怀里,“可算让妾等到了。”
裴济心中一突,面无表情看她一眼,不动声色后退半步,像是没听懂她话中意思一般,蹙眉道:“已经入夜,娘子快些回去吧,莫在外逗留。”
他声音极其冷淡,说得一板一眼,像个无情无欲的僧人。
丽质的视线自他垂在身侧,紧紧攥拳的双手上划过,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反而上前一步,抬起水汪汪的杏眼,无辜地望着他:“可妾是专程为裴将军而来……”
裴济站在黑暗中,连嘴角也跟着沉下了,正欲开口提醒她自己的身份,却忽然感到左手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触感。
柔软,细腻,带着微微的热度,一下便激得他浑身过电了似的一颤。
他下意识后退一大步,语气不善:“娘子做什么?!”
丽质伸出的右手僵在半空,委委屈屈地望向他,杏眼里一下涌出些许泪意。
她瞥一眼他已飞速抽走的左手,低声道:“妾只是记得昨日见将军左手上有伤,这才想给将军送些手药,毕竟将军昨日帮了妾……”
裴济垂眸望一眼自己的左手,这才想起昨夜攀墙入望仙观时,左手外侧被粗糙墙面剐蹭了一下,其实并未见血,连伤口也算不上,若非她说起,他已不记得了。
习武之人,哪里会在乎这个?偏这妇人矫情,装得柔柔弱弱,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他正打算拂袖离开,却见她不知何时已伸出手心。
那只纤细柔荑之上放这个小小的碧色瓷盒,看来倒像是宫中常见的装手药的小盒子,他在母亲寿昌大长公主处也见过。
他蹙眉,并没去接,视线顺着她的指尖一点点移到她的腕上。
也不知她是否有意,就这般微微抬高手,令原本遮盖着手臂的衣袖顺着肌肤滑落至臂弯处,将那一截嫩藕似的手臂露在月色之下,白皙如凝脂的肌肤间,赫然在手腕处多了几道淡淡淤痕。
那是昨日睿王捏过的地方,也是他用力握过的地方。
茜纱床帐之中,二人吐息纠缠的画面再度在脑海中浮现,那纤细易折的触感也仿佛又回到了掌中。
他喉结微微滚动,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娘子留着自用吧。”
丽质却不管他的拒绝,直接拉起他的大掌,趁他缩回去之前,先将那小瓷盒塞过去,放手之前,还有意无意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
她仰着脸笑望着他,分明杏眼中还有未消的泪意,颊边的笑却带着几分娇俏的得意。
瓷盒上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裴济握在掌中,忽然觉得十分烫手。
他直觉想将东西还回去,可才要伸手,便见她那张精致又妩媚的脸上露出受伤的模样,动作便是一顿。
只这一瞬犹豫,南面清晖阁旁,便能见皇帝的步辇正渐渐行近。
皇帝显然也瞧见了二人,坐在步辇上,双眸微眯,问:“子晦,丽娘,你们在做什么?”
第7章 凉亭
裴济一顿,并未答话,将手中瓷盒握紧,先冲皇帝躬身行礼。
他自然听出皇帝平淡语调中的疑虑,正要开口解释,却见身边的女子已然先他一步,行至皇帝步辇旁,仰着脸望着还未下来的皇帝,问:“陛下怎这时来了?”
李景烨坐着没动,也没让内侍将步辇放下,只伸出手,捏住女子下颚抬得更高,借着月色和宫人手中的灯烛光辉打量她的神情。
他面色有些冷,看不出太多喜怒:“你不愿见到朕来吗?”
丽质柔顺地仰着脸,映着月光的杏眼里流淌过一阵水色,一眨不眨地望着李景烨,语调中也带了几分难掩的幽怨:“妾哪里不愿?可陛下何曾入夜后来过妾这里……”
李景烨没说话,只眯着眼仔细看她片刻,忽而轻笑一声,俯首在她唇上吻了下,令内侍们落下步辇,示意她上来。
丽质依言提着裙裾跨步而上,要跪坐到一旁,却被他伸手揽着腰直接坐在他膝上,胸前丝带也被他捻在手中把玩。
“子晦呢,你两个怎么遇上了?”他说着,又以指腹摩挲她唇瓣,“你怎不在屋中待着,跑到山下来了。”
话是对丽质说的,他的目光却看向了裴济。
裴济面对皇帝,目不斜视,余光却瞥见挨坐在皇帝身边的女子双手交叠着,若有似无地抚了抚,将腕上淤痕又露出了半寸来。
他觉得手心里的瓷盒仿佛更烫了,面上却仍没有半点表情:“臣下职前巡查各处,恰遇娘子。”
言简意赅,与他平日的冷淡如出一辙。
丽质唇角露出若有似无,意味不明的笑。
皇帝望着裴济,宫人内侍们低垂着眼,只有裴济一人看见了昏暗光线下那抹了胭脂的红唇微微弯起妩媚动人的弧度。
她仿佛在提醒他,昨夜临走前,他曾说过的话。
“下回娘子再来寻我,我会直接禀报陛下。”
他食言了。
李景烨点了点头,看样子已信了七八分,又问:“昨日你可见到六郎了?”
这一回,他的目光却是看向了丽质,仿佛要自她细微的神情变化中看出什么端倪。
丽质微微一怔,心中警铃大作,随即悄悄掐紧指尖,在眼中憋出一层更透亮的泪光,故作坚强似的别开脸,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