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容夫人摇摇头,道:“还是有失礼数,显得怠慢了。不行,我还是亲自过去罢。”
林嬷嬷见容夫人坚持,只好吩咐人取衣物来,自己则扶容夫人起身,然则又是一阵眩晕,容夫人体力不支,竟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林嬷嬷忙扶住她,欲让她躺下,容夫人却摆摆手,那意思,竟还是要去。
“哎哟,我的好夫人,您这是何苦呢。”
容夫人缓了片刻方睁眼,脸色发白,道:“也不全是为了礼数和交待。那孩子离家在外,生了病,甚是可怜,有我这主人家在一旁,说不定能心中好受些……实在不行,让人抬我过去罢。待她服了药,我就回来,不碍事。”
林嬷嬷简直无可奈何,她是容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从容夫人娘家一路陪过来,了解这夫人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很好伺候,但一旦执拗起来,却是难以说服。其实公子的脾性里这一部分就是随了她,身为男子,心性更为坚定,凡事皆有主张。夫人却斗不过自己儿子,在他面前多有妥协,容翡却不会向谁妥协,没有谁能轻易改变他的心意。
林嬷嬷无奈,正要唤人来,一旁的容翡却忽然出声:“母亲歇息,我过去一趟便是。”
容夫人与林嬷嬷都是一怔,没想到容翡会主动出声。
短暂的沉寂后,容夫人心念一动,便开口道:“如此也好。那你便替我跑一趟。”
容翡略一点头,也不多说,便要转身离开。
容夫人靠在床头,看着容翡清清冷冷的面容,却面露迟疑之色:“阿翡啊,那孩子年纪小,又生了病,十分可怜,你过去后,可别一直冷着脸……我看她本就有些怕你,生病的人心里更脆弱,你注意点,别吓到她……”
容翡一顿,望望容夫人。
容夫人道:“生病的人总是娇弱些的,你哄着点人家。”
容翡淡声道:“不会。母亲还是自己去吧。”
“说好了你去便你去,出尔反尔的,何大丈夫。”容夫人忙道:“不过我看那孩子乖乖巧巧的,估摸着也不会折腾人。算了,也不奢求你哄着了,尽量别吓着人家就行。哎,怪可怜的。”
容翡转身往外走,身后犹传来容夫人的叮咛:“听到没,别吓到小姑娘,啊!”
太医先一步到了小院,容翡进去的时候,太医正在为明朗诊治。旁边站着两个侍女,手里捧着热水和手巾。还有个小太监,提着只药箱。
安嬷嬷没想到容翡会亲来,忙行礼。其他人亦行礼,旋即让开位置。
容翡走上前,站到床前,目光投向床上。常德跟在后头几不远,探头探脑的望一眼。
床榻上,明朗闭着双眼,满脸通红,额上汗湿一片,嘴巴微张着,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隔着一段距离,似都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息。
先前那侍女说的不甚清楚,容翡看到眼前明朗状态,不禁皱眉:“怎么烧的这么厉害?”
太医恰好把完脉,听容翡问,忙要拱手回复,手上一松,明朗手腕蓦然滑落,眼看就要落在床沿光秃秃的木栏上,容翡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捞住。
他刚从外头进来,身上带着冬日的寒气,手指微凉,这凉意却正好缓解了明朗的热意,明朗已经烧的糊涂了,神志不清,只觉一阵舒爽,顿时便本能的反手一握,抓住那舒服的源头。
她的手小,容翡手掌宽阔,她一手竟握不住,便改而抓住其中几根手指。明朗闭着眼睛,舒服的小声哼了一声。
情况发生的太突然,容翡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一怔,随即便要抽手。安嬷嬷一旁看见,也是一惊,忙过来,欲让明朗松手。
明朗却紧紧抓住不放,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容翡挣了几挣,竟未挣脱。也并非真的不能挣脱,容翡低眸,目光落在明朗那手上,小小的一只,手指纤细绵软,若硬掰,会不会折断?
安嬷嬷站在床侧,低声唤着:“姑娘,松手啊,听话。”
明朗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年,听见这熟悉声音,恍然觉得是在那扁州家中。
“祖母?”明朗拽了拽手中几指,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身影,好像有谁在说话,似乎是祖母的声音。以前她生病,祖母总是守在她床前,寸步不离。
“祖母是你吗?”明朗声音带着哭腔,却挤出个笑容来:“祖母你去哪里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我好想你啊。”
说着,将容翡的手朝前扯了扯,似想抱住。
安嬷嬷忙忙的朝容翡脸上看了一眼,见他依旧一脸平静,似乎并未生气,但他那日杀人的时候也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光这么看表面,实在难以判断他此刻心情。安嬷嬷忙倾身,抓住明朗手腕,哄道:“姑娘,这不是……老夫人,快松手啊。”
明朗却是不信,“祖母你不喜欢那小猫吗?那我不养了,明日就送走。祖母,你不要生气,不要离开我。”明朗记忆混乱,语无伦次的说着,只想留住祖母。
安嬷嬷使劲扯明朗手,明朗却剧烈挣扎起来,另一手猛然从被子里伸出,无意识的挥出去,嘴里嚷道:“不要带走我祖母!祖母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呜呜呜呜。”
明朗完全烧糊涂了,失去祖母的惶恐和难过,平日里压抑的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所有的力量倾注与与“祖母”相握的手上,势要留住祖母。
那挥出去的一掌则啪的一声打在容翡手背上。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安嬷嬷又是忐忑又是心酸,忙对容翡道:“姑娘这是烧糊涂了,还请公子恕罪!”
容翡手背上出现一道浅浅红印,相比较而言,手指上传来的力道却更大,竟有些发痛。他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容翡眼皮微微一抬,转向那太医:“如何?”
太医看了半晌热闹,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这是受了风寒,气血不通,内火烧心,须得扎两针,祛风散热。”
容翡便点点头,微一示意,扎吧。
岂料明朗听见扎针而已,却蓦然一挣,“不要,不要扎针。”人便往被子里缩,显见十分害怕。手中仍未松开,拽的容翡不得不微微向前。
“呵,这个,”太医开口道:“扎针时不能乱动,这个,还请容大人……”
太医十分为难,想说请容大人让一让,让其他人来帮帮忙,看住明朗,却又见那明朗死不松手,其他人根本无法上前。想说容大人要不你搭把手,却又觉这清冷淡漠的容大人不大可能理会。
安嬷嬷想上前,奈何床前就那么大块地方,只得站在床侧,轻声哄道:“姑娘,就扎两针,扎了针便不头疼了……那个,老夫人说,只要你乖乖的别动,好好扎针,老夫人便不走,留下来陪你。”
安嬷嬷忐忑看向容翡,赔罪般的行了一礼,指指明朗,希冀容翡此时能勉力配合一下。
明朗从被子里慢慢探出脑袋,不大确定的问:“真的?”
容翡双眸低垂,看不清其中神色,短短默然后,抬起眼,微微颔首。
安嬷嬷忙道:“真的,刚老夫人答应了!扎针的时候你一定别动啊。”
那针又细又长,针头尖利,闪烁着锋利的光。明朗闭着眼,睫毛不停颤动。针慢慢扎入她耳后,左右各一针,她一动不动,疼痛慢慢传来,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感,仿佛一只小虫,钻进她皮肤里,到处游走,随处啃噬,又痛又麻。
明朗极力忍着。
容翡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力度,再看明朗,额上汗水淋淋,脸颊烧的通红,鼻息急促,显然十分痛苦,终于忍不住,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下,呜咽起来。
“祖母,我好痛啊。”
她的声音哑哑的,绵软而无力,带着点仿佛无法言说的悲伤与难过。
“真的好痛。祖母,祖母……”
容翡一直微微弯腰,目光便由不得一直在明朗面孔上,针灸之术他也略懂些,知道其滋味不太好受,然这是个必然的过程。他看着明朗,眉头微微蹙起。小女孩儿是不大愿意让人看见眼泪的,除了最初那次被惊雷和他吓到痛哭出声,此后便貌似一直克制着不在人前流泪,那日在窗前也是偷偷抹泪,就连烧糊涂了,也还努力忍着哭意,露出笑容。如果不是难受的受不了,不会哭。
容翡静了一会儿,忽然俯身,伸出手,轻扶了一下她慢慢侧歪的头,低声道:“马上就好。不痛了。”
他手掌依旧微凉,明朗满头大汗,哽咽着额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得到片刻慰藉。
第17章 .胡言 子磐哥哥不喜欢我
房中一片静谧,众人屏息,落针可闻。
片刻后,太医取针,明朗耳后溢出两颗小豆般血珠,太医长吁一口气:“好了,再吃几日药剂,休养几日,自当痊愈。”
太医拱一拱手,自去开药。
明朗似舒缓了许多,人慢慢镇静,不再不安的动来动去,渐陷入沉睡。容翡候了片刻,眼风扫向安嬷嬷,安嬷嬷会意,忙上前来,轻声道:“姑娘,手臂放进被中,小心着凉。”
明朗五指慢慢松开,安嬷嬷正待松一口气,明朗却蓦然一惊,意识到什么,顺手立刻握紧,这次未握到手,而是下落,抓住了容翡腰间佩戴的玉佩,玉佩沁凉,如冬日初降的雪花,明朗握紧了些,睫毛颤动,慢慢睁开眼。
“……姑娘醒了?可还难受?”安嬷嬷道。
“嬷嬷,我……见到祖母了……”明朗开口,嗓音嘶哑,眼角泪痕犹存,似醒非醒,恍若梦中。
安嬷嬷觊一眼容翡,道:“姑娘做梦了。”
明朗神情怅然,目光转动,落在容翡身上,起先目中茫然,似不认得这是谁,须臾,双目一睁,认出了容翡。
“啊,玉面罗刹。”
容翡:……
安嬷嬷:……
后头的常德捂住嘴,低头假咳,以便掩饰猝不及防的笑容。容翡的名号响彻上安,一个京城第一公子,人人皆知,当面用此名号奉承阿谀的不计其数,而那玉面罗刹几字,却从未有人敢当面提起,都是在背后偷偷的,牙咬切齿的,胆战心惊的说起。
安嬷嬷直恨不得去捂明朗嘴,简直不敢看容翡。
容翡却面色平静,神情淡然,低眸凝视明朗,慢慢道:“再说一遍。”
纵是在病中,不甚清醒,明朗也立刻感受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也让她又想起一些事,不由松开手,人往被子里缩,惶恐道:“……别拖我出去。”
容翡顺手理一理腰间玉佩,望进明朗眼中。明朗眼内微微发红,眼神迷茫,显见还是糊涂的。
明朗怯怯与他对视,一些记忆片段涌上来,忽然笑了,“子磐哥哥……”忽而又皱起眉头,眼中充满不安,呆呆看着容翡,欲言又止。
容翡静站着。现在明朗没抓着他了,可以走了。
“子磐哥哥。”明朗喃喃道。
“说。”容翡道。
“子磐哥哥不喜欢我,不让我留在国公府。”明朗眼睛望着半空,自言自语道。
容翡未说话。
明朗看了半空一会儿,眼珠转动,又看见了容翡,有点呆呆的,忽然半撑起来,从被中伸手,拉住容翡的衣袖,轻声道:“别赶我走,子磐哥哥,我会听话,会很乖,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两个侍女跟着太医去取药煎药,房中只剩容翡,明朗,安嬷嬷与常德四人。已是夜晚,华灯初上,烛光闪烁,映照在眼里,像是点点星火。
其余人俱未出声,安嬷嬷想说点什么,却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沉默。
“不想回家吗?”半晌,容翡淡淡道。
明朗摇摇头,喃喃低语:“祖母没了。没有家。”她轻扯手中衣袖,抬头仰望,“我真的听话,保证不添麻烦。子磐哥哥,不要赶我走,可以吗?”
如果她又哭又闹,或使些小手段,容翡定然拂袖而去,或置之不理。向他哀求过的人太多了,但从未有人像明朗一样给过他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好像心底某个地方忽然一软。
容翡道:“让她躺好。”话是对安嬷嬷说的。明朗半爬起,只着单衣,被子滑落,后背露在冬日的夜里。
安嬷嬷应了声,上前扶明朗。
明朗犹自不放手,怔怔看着容翡,眼中隐有泪光。
容翡终于道:“知道了。不赶你走。睡好。”
明朗还是怔怔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笑了,又带着犹疑:“真的?是不是哄我的?”
容翡扬了扬眉,“睡好。不听话便作废。”
“听话!听话的!”明朗立刻躺平,乖乖让安嬷嬷盖好被子,满脸疲惫,却带着笑容,仿佛心满意足的坠入梦境。
外头传来脚步声,侍女捧着药方进来,呈于容翡过目,容翡看了一眼,点点头,吩咐道:“好生伺候着。”又对安嬷嬷微一颔首,旋即带着常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