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等老秀才讲完了,他才把糕饼烧酒放到老秀才门口离去。
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邴绍这个忠实听众终于打动了老秀才。
这天他再次拎着烧酒兴致勃勃蹲人家门口准备偷听时,老秀才就直接开了门。
邴绍以为他是要赶人,十分上道地放下烧酒就准备自觉离去,老秀才却叫住他说:“走吧,带我去见你们东家。”
邴绍这才注意到,老秀才今日换了一身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净的衣裳,瞧着像是他见客才穿的。
邴绍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张面瘫脸,老秀才没在他脸上看出任何鄙夷或是同情的情绪,那藏在满身补丁后的自尊得以保存,干瘦的背脊又挺直了几分。
*
对于老秀才愿意出山,姜言意是十分惊喜的,跟老秀才谈妥坐堂的事宜后,便谈到要说的“书”上。
作为东家,是有权决定他们说书人说什么故事的。
不管什么时代,人们对凄美的爱情故事感兴趣的重要多些,姜言意便把《红楼梦》前几回的故事口述与老秀才,老秀才要了纸笔,且听且写,等姜言意说完,他已经记了个大概。
“东家这故事好,小老儿后来虽不说评书了,但西州城里说什么故事,还是清楚的,从未听人讲过东家说的这故事。”老秀才啧啧称奇。
姜言意道:“这故事是一位姓曹的老先生所著,我虽拜读了他的书,但认知尚浅薄,描述不出他老人家字句间的深意一二。”
老秀才忙问:“不知是何书,有机会当拜读一番才是。”
姜言意只摇头:“如今已寻不到他老人家的书了。”
老秀才自动理解成了是前朝人所著,后来又被朝堂列为禁书烧毁了,便也只跟着惋惜。
他道:“东家且听我把故事说上一回,看有无记漏的地方。”
姜言意点头。
老秀才一拍醒木,整个人瞬间就进入了状态,哪怕姜言意从前已经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但还是被老秀才所讲的内容吸引。
他口才了得,情绪调动也到位,听下来只觉酣畅淋漓。
就冲着这项本事,姜言意给他开的工钱很足,但老秀才只肯要一半。
他道“亡母一去,小老儿这辈子原本没打算再说书,但蹉跎到这把年纪,也只剩下这三寸烂舌好使了。当年亡母下葬,都是周边近邻帮衬着才办完了丧事。小老儿哪天若是脚一蹬去了,怕是还得麻烦他们,如今只想着挣几个棺材钱,将来莫给邻居们添扰才是。人老了,评书说得没以前好,东家是个心善之人,我念着东家的好,这一半钱便够了。”
老秀才性子也拧,姜言意劝不动,便让隔壁成衣铺子的陈娘子做了三身衣裳,给老秀才说书时穿。
姜言意的店恢复营业前一天,西州府衙给出了判决,之前姜言意店门口死猫一事,还有坊间关于她店里吃食不干净、碰瓷三兄弟,都是胡家搞的鬼。
告示在府衙前的公布栏上贴了整整一天,不仅把所有污名洗刷干净了,还免费给姜言意的火锅店宣传了一波。
但来福古董羹为了打压姜言意的店,也是下了大手笔的。
姜言意去马屠户那里卖羊肉的时候,马屠户说羊全被来福酒楼买走了。
没有羊肉,明日的汤锅还怎么卖?
姜言意忙让杨岫邴绍二人去城内其他肉铺,得到的答案都是被来福酒楼买走了。
羊肉是富贵人家才吃得起的,各大肉铺也是根据市场需求量来囤肉的,所以羊肉基本上都囤得少。来福酒楼如今是西州最大的古董羹店,富贵人家图对方店里的御厨招牌,也不买羊肉回自己府上让厨子做了。所以来福酒楼倒是有能力在两天内把这些羊肉都卖出去。
姜言意心中记下这口气,让杨岫邴绍二人出城跑一趟,最后终于从城外一户农人手里才买了两只羊回来。
本以为来福酒楼买光城内羊肉这操作已经够骚了,岂料开业这天来福古董羹才更加豪横地上演了一出什么叫财大气粗、只要能搞死你不计代价——他们家今日的锅子直接半价售卖。
姜言意店恢复营业后,便是有忠实顾客想来姜言意店里吃,也被对方这波操作给吸引过去了。以至于姜言意的店到了中午,还门可罗雀,跟来福古董羹门前的热闹比起来,实在是冷清得可怜。
恶心人谁还不会。
姜言意直接让杨岫去来福古董羹点了个锅子,然后点了整整四头羊的羊肉,说是打包拿走。
店小二招架不住,赶紧把来福酒楼东家给叫出来。
杨岫长相凶悍,一身匪气,何况人家也没说不给银子,是来福古董羹自己放出的话,不管吃多少,一律半价。
但他点了四头羊的羊肉,却只付两头羊的钱,数量少的时候减半不觉着肉疼,数量一多心底就难受了!来福酒楼的东家看出杨岫明显是想找茬,试图让酒楼的打手“劝劝”杨岫,只是最后全被“劝”地上去了。
杨岫嘴皮子利索,把人放倒后反倒卖起惨来,大声嚷嚷道:“你来福酒楼怎地出尔反尔?你自己说的半价卖,为何我买四头羊,你就不肯卖?”
虽然一下子买这么多羊肉,一看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但原本闻风而来的食客们,却因为杨岫这一嚷嚷就有些犹豫了,就连店里正吃着的食客都变了脸,问徐掌柜一句:“你们店里的锅子究竟是不是半价啊?”
徐掌柜急得焦头烂额,只得先安抚那些食客:“是半价,是半价,一律半价。”
杨岫赶紧道:“我要的羊肉为何不卖?”
徐掌柜圆滑道:“在店里吃才半价。”
杨岫一脸凶相:“哟,你这还临时加条件呢?大伙儿评评理,他自己说的今日店里的锅子半价售卖,如今又说只在店里吃才半价,一会儿是不是还得说必须得午时在店里吃才能算半价啊?”
杨岫这一顿嘴炮,正好说中了不少观望中的食客所担心的,已经有不少人摇头离开,还有原本想来定个锅子的人家,一听说打包买不是半价,再瞧见来福古董羹这边又要等这般久,就直接往姜言意店里去。
徐掌柜今日大出血就是为了把姜言意的店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一见眼下这情况,怕杨岫继续胡搅蛮缠,赶走了他店里的食客,只得忍痛把四头羊用两头羊的价钱卖给了他。
杨岫还理所当然地找他们借了板车拉羊肉,又要了来福古董羹两名跑堂的帮忙送过去。
等徐掌柜瞧见杨岫是把羊肉拉到姜言意店里时,气得脸都绿了,冲动之下跑到姜言意店铺前想骂一通。
然而不等他说话,姜言意就笑意盈盈开口了:“哎呀,今日可得多谢徐掌柜您,我昨日去各家肉铺,都说店里的羊肉被您全买走了,谁知道您买肉竟是为了在今日行这等善事。小店用两头羊的钱买了您四头羊,还真是怪不好意思。”
徐掌柜活这么大岁数,可算是体会了一把何为字字诛心!
姜言意这事做得确实不太厚道,可从大宣律法上看,也寻不出到错处。
就跟他明目张胆照搬人家店里的陈设一样。
徐掌柜深知当街理论自己也捞不着什么好,反倒是平白叫围观的人看笑话,只得灰头土脸离去。
但有了杨岫这一出,再去来福古董羹店里吃饭的人也有样学样,开口就要半头或整头羊的人不在少数。
让姜言意啼笑皆非的约莫就是何杏娘了,何杏娘先前不知自家的分红不包括来福古董羹店,如今瞧见姜言意用买两头羊的银子买了四头羊回来,把店门一关,也屁颠屁颠跑去狮子大开口要买两头羊。
毕竟买回来吃不完做成熏羊肉,过年时宴请宾客,桌上摆盘羊肉也倍有面子么!
这样的便宜傻子才不占。
来福古董羹可算是自食恶果了一次,这么多人买羊肉,他们囤的那点羊肉根本不够看。后面不得已宣布今日不半价售卖了,没薅到这羊毛的人不禁怨声一片。
就连原本在店里吃锅子的食客心中都不舒坦起来,虽然也不是拿不起吃锅子的这几个钱,但你原先说半价,等人吃完又又不半价了,逗猴儿呢?
再者,那些狮子大开口的不实行半价也就算了,但一部分食客本就只吃了个正常分量,人家也就是冲着半价优惠来的,你突然取消优惠,那可得好好扳扯扳扯了。
*
没了来福古董羹这边的恶意消费碾压,姜言意那边进行得就顺利多了。
来福古董羹什么都学她,店门口放了个烤架烤炙肉。
但姜言意不仅放了个烤肉架烤肉,还把一个做好的干锅也摆在了门口,素菜铺在锅底下,肉类铺在上层,一眼望去全是肉,视觉冲击力巨大,麻辣香味也顺着北风飘出老远。
锅底下还有小炉子温着,吃多久都不会冷。
路过的人还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锅子,只要兜里有钱,十有八九都有进店尝鲜的心思。
一有客人点干锅,姜言意就只能钻进后厨去忙,门口交给杨岫招呼着。
食客们进店后发现店铺里面设了长案,案板上摆着醒木,还有几分好奇,心说这巴掌大的小店竟也请来了说评书的。
待店里客人坐满了大半,老秀才一抚醒木,一开嗓,店内就不自觉静了下来,老秀才嗓音很有穿透力,到后面店门外都围了不少听书的人。
也亏得老秀才这一说书,食客们心思全放在听故事上了,吃得慢,桌子没能腾出来,姜言意也就不用一直埋头在后厨炒干锅。
她揉着发酸的颈背去前边店里一瞧,发现食客们吃东西的动静都很小,生怕把老秀才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姜言意心满意足搬了个小马扎坐角落里,准备跟着休息一会儿,这一转眼却发现封朔不知何时到了店里来。他似乎更钟爱汤锅一些,铜锅鼎沸,桌上摆了一盘切好的羊肉片。
大庭广众之下,姜言意也不敢明目张胆过去,就用眼神询问他怎么来店里了。
封朔也给了姜言意一个眼神眼神,但是姜言意跟他对视了半晌,还是没看懂他想表达的意思,纠结得两条眉毛直打架。后面店里客人一多,姜言意又钻进厨房忙去了。
羊肉汤锅跟干锅相比的好处约莫就是不管吃多久,都能一直吃下去。
姜言意发现封朔从中午坐在那里,一直到傍晚都没走,别说杨岫和邴绍,就连秋葵都偷偷摸摸看了封朔好几次,疑惑他怎么还没吃饱。
干锅的受欢迎程度远超姜言意想象,要求打包拿回府的人也多。
她除了中午那会儿偷个闲,其余时间就全在厨房了,锅铲挥到后面,酸得两只手都没甚力气,收账全靠杨岫邴绍二人帮着。
经历了这一天,姜言意累得腰酸背痛,愈发觉得一定要找个厨子专负责做干锅。
可喜可贺的是,恢复营业后的第一天,生意依然火爆,店里新推出的干锅大卖,老秀才说的《红楼梦》也被食客们四处转述,噱头全搞起来了,姜言意很满意。
封朔在店里坐了一下午,似乎有什么话想跟她说,但姜言意后面忙起来也没顾得上他,因此晚间用过饭后,姜言意又往封府跑了一趟。
她如今进出他的房间的已经很随意了,进门第一句话就是:“今日怎来店里坐了一下午?”
封朔坐在圈椅上,周身气息本有些阴郁,听到姜言意的声音,那股郁气才散了个干净。
他精致的眉眼轻抬,肩头搭着织锦羽缎大氅,捻金银丝线的墨色长袍上金银绣纹闪着幽光,有种清月笼烟的出尘感,看了姜言意许久,才说一句:“想看看你。”
姜言意心头莫名跳了一下。
她强压下心中的羞意,嘀咕道:“我们不是天天见面么。”
屋子里已经有些暗了,封朔的神色在四合的暮色中变得不那么明晰,姜言意不太能看清他眼中的神色。
她往他那边走去,问:“火折子在哪里?怎么不点灯?”
她在桌上翻找火折子的时候,封朔就偏过头一直盯着她的侧脸看,神情专注又有些偏执,他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全都卡在喉咙里。
在姜言意找到火折子准备点燃蜡烛的刹那,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许是这些日子药膳药浴的缘故,封朔手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沁凉,但姜言意还是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封朔说:“你今晚能留下来吗?”
姜言意吓得头发根都险些竖起来,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她手上一抖,险些没拿出火折子,还好封朔及时接住了。
蜡烛被点燃的刹那,周围一下子亮了起来。
也是这时,姜言意才看清封朔额角有一道擦伤,像是被什么碎片迸裂时割到的。哪怕他用了碎发遮挡,但还是很明显,血迹也是新的。
封朔显然并未在意自己额角的伤,只有些失神道:“生辰的最后几个时辰,想跟你一起过。”
姜言意愣在原地。
今天……是他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