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府衙处于闹市,又正值人潮穿涌,仆人刚把思过书贴上,便有人探头问道:“这是贴的什么呀?”
仆人回答:“我家小娘子被忠毅伯府休弃,回娘家后痛定思痛,写思过书悔过自新,以表诚意。”
听到忠毅伯府,那人的八卦之魂被点燃。
很快更多看稀奇热闹的百姓围了上前,一青年手持折扇,说道:“这小娘子倒是有意思,被夫家休弃本是丑事,却堂而皇之拿出来让人评头论足,可见被休也是有道理的。”
另一人却抱着不同的看法,与他争辩道:“此话差矣,韩三郎纳妓生子本就不妥,又将原配休弃,实属可憎。”
“是啊,妓子贱籍,韩三郎要是实在割舍不去,大可养在外头当外室。那原配好歹是官家娘子,夫郎要纳妓子作妾,无异于与妓共侍一夫,哪受得了这般委屈?”
“依我看呐,林二娘也不是盏省油的灯,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她偏要将它扬了出去,也不嫌丢人!”
“对对对,我也觉得这个小娘子不简单……”
围在告示墙前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七嘴八舌议论,有人站林二娘,有人站韩三郎,脾气躁的甚至与对方吵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
一肥硕妇人喜好探听家长里短,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却识不得几个字,问道:“听你们吵吵嚷嚷,这告示墙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名堂?”
站在她旁边的年轻读书郎道:“写的是下堂妇思过书。”
妇人见他文质彬彬,兴致勃勃道:“小郎君可否给奴念念?”
读书郎笑道:“好。”
当即对着告示墙念了起来:
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想当初风光大嫁,本以为天赐良缘,却不想竟是孽债一场。
成婚三载,奴感念三郎恩深义重,谨遵三从四德,盼君垂怜。
然,等来的却是三郎纳妓生子,休书一封!
奴肝肠寸断,满腔情义付之东流,女子尊严亦被无情糟践,心灰意冷。
《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奴手捧休书,日日以泪洗面,令母伤心,此乃不孝。念及三载姻缘过往,更是情难自拔。
奴痛不欲生,终是没能脱得苦海,投了湖,做了那不孝女。
母亲肝胆俱裂,心如刀绞!
幸上天垂怜,二娘我命不该绝,被他人救起死里逃生。
回望二十载含辛茹苦,二十载春夏秋冬,慈母昊天罔极之恩奴却未曾报答分毫,思之愧恨。
奴痛定思痛,不敢自戕,遂落笔写下这篇思过书,以示自省……
小郎君咬字清晰,念起来一板一眼,虽未带个人情感,却已令人愤然。
妇人忍不住骂骂咧咧。
小郎君并未发表意见,只是欣赏道:“林二娘的字写得好,娟秀豁达,很有一番风骨。文采也俱佳,字字钻心,抓人肺腑,想来应该是个颇有才情的小娘子。”
他身后的老媪不屑道:“依老妪之见,这两人倒是天生一对!”
此话引起众人好奇,纷纷笑问:“这位阿姥何出此言?”
老媪道:“韩家三郎名门望族,家教不严,才宠出个连妓子都看得上的混账东西。林家二娘贪慕权贵,才愿伏低做小三年,若真有骨气,早就闹起了和离,又岂会容忍韩三郎作践至此?”
听她一说,好像还真有点道理的样子。
老媪继续做总结,“此二人无异于猫鼠一窝,谁都不省油,这样的人才,就应该捆在一块儿,别放出去祸害他人!”
众人哄堂失笑。
在这个太平盛世,豪门世家的后宅私事总能吸引人们关注。
才短短半日,思过书就成为了市井百姓们的最新谈资,吸引了一拨又一拨人过来围观评论,热度如瘟疫般恣意蔓延。
大陈朝虽对女子包容,但也有诸多束缚,林秋曼的《下堂妇思过书》无疑是惊人之作。
围观群众不嫌事大,纷纷揣测林韩二人接下来又将如何,就跟看悬疑剧似的,引得人好奇不已。
最初思过书是在市井中流传,而后又传到了高门大户,甚至连皇亲国戚都津津乐道起来,就林韩二人各执一词,引发一波争论不休。
而始作俑者林秋曼却是不急不躁,一身春衫立在窗前,冷眼看海棠院里的幽幽初春,等候山雨欲来。
第5章 晋王李珣 殿下美姿仪如皎似月
最先混乱的自然是林家了。
林文德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被气得失去理智。他来势汹汹地冲到海棠院,不顾徐美慧的劝阻,非要冲上去打死林秋曼。
当时林清菊也在场,怕他失手伤人,忙把妹妹往屋子里推。
徐美慧和仆人死死地拽住林文德,嘶声道:“大郎莫要冲动,都是自家人,喊打喊杀的,让人看了笑话!”
林文德气急败坏吼道:“让我打死她,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出丑也就罢了,竟还宣扬出去,生怕外人不知她的丑事!”
屋里的林秋曼不服他,回嘴道:“兄长你骂谁没脸皮,当初若不是你贪恋权贵,我又何至于落到今日?”
“你还敢说,丢尽林家列祖列宗的脸面,看我不打死你!”
“要打要杀悉听尊便!反正二娘都已经死过一回,又何惧二次!”
“你这孽障……气死我了!”
兄妹二人大吵大闹,林文德死活要冲上去打林秋曼,林秋曼不受软,一张利嘴连珠带炮,气得他火冒三丈。
二人一番骂战,搅得海棠院天翻地覆。
林清菊知道林文德的脾性,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连声劝道:“大哥勿恼,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又道,“二娘你少说两句,别火上浇油。”
她不吭声还好,一出声林文德的火气又烧了起来,指着姐妹二人斥责道:“下贱东西,林家究竟哪里得罪你们了,竟合谋起来干出这等丢人之事!”
徐美慧也不满道:“大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若说二娘冲动,你应该是明白事理的,却偏偏跟着瞎起哄,造出这样的丑事来,你让林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林清菊不敢辨言。
林秋曼恨声道:“什么狗屁颜面,林家人被忠毅伯府欺辱到这般田地,却连屁都不敢放,今日我若不替自己出头,谁又来为我主持公道?”
“你还有脸了!”
“我的脸是自己讨回来的!不像你,为攀附权贵,尽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若是林家人有点气节,也不至于任人践踏,衰败到如今的地步!”
这话又狠又毒,如锋针般扎到林文德的心上,气得他睚眦欲裂。
也在这时,周氏急赶匆匆而来,不由分说打了林秋曼一巴掌,斥责道:“二娘别说了,你有错在先,怨不得大郎!”
林秋曼捂脸不语。
林文德隔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眼神渗人道:“做了几天伯爵府的夫人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林家数十载的声誉皆被你败坏,你这样的林家人,我们高攀不起。”
周氏脸色一变,颤声道:“大郎,你这话是何意思?”
林文德面无表情,“阿娘,你莫要怪我心狠,实在是二娘太不像话。自从她被休妻回府,没有哪一日不是闹得鸡犬不宁,我深知她受了委屈,多数都是担待着,可是她又何曾想过林家人的颜面和荣辱?”
周氏哑口无言。
林秋曼听出了苗头,讥讽道:“兄长这是要赶我出林家门?”
林文德恨声道:“你这样的大佛,我们林家供养不起!”
林秋曼嗤笑一声,“也是,如今的二娘不比从前,声名狼藉,还是个下堂弃妇,多半也没什么价值了。这样的人,留在府里又有何用?”
林清菊的心口猛地揪紧,怕事情落到无可挽回的局面,忙在中间斡旋,“二娘,快跟大哥认个错,服个软。”
林秋曼倔强不语。
周氏狠狠地打了她一下,厉声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造了这么大的祸事出来,还不快滚到列祖列宗跟前好好反省!”
林清菊忙道:“我这就把她带过去!”当即冲张妈妈等人使眼色,众人七手八脚把林秋曼架了出去。
林文德盯着她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谁贴的告示,把他打发出林府。”
徐美慧眉头微皱,“是大娘从夫家那边带过来的人。”又道,“这回就算了吧,大郎好歹给秦家留点颜面,别闹得太僵得罪了人。”
林文德瞥了一眼周氏,阴鸷道:“林家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大娘上京也有好些时日了,让秦家人把她接回去罢。”
徐美慧点头,“也好,省得再生是非。”
之后的几天林秋曼都被关在祠堂里自省。
外头闹得满城风雨,她倒是落得清净,闲着无聊把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挨个擦干净,并预先跟祖宗们打招呼,因为接下来还有更丢脸的事情要去做。
话说告示墙上的《下堂妇思过书》早就被林家揭去,但它仍然脍炙人口。
现在只要你到大街小巷走一圈,人们的谈资总少不了林韩二人的恩怨纠葛,又因其结局未定,更是让人欲罢不能,就连御史台的宋致远都没能逃得过八卦之心。
今日休沐,晋王李珣到法恩寺听禅,宋致远也一同去了。
因李珣身份尊贵,不愿引起诸多不便,又不想旁人受他影响,故只在宝殿后堂听道宣法师讲禅。
道宣八十老叟,云游至此,颇有名望,讲起禅来幽默且风趣,通透又豁达。
李珣听得入神,一直保持着同一姿势静坐在蒲团上,哪怕枯坐得再久,身姿仍旧如青松劲竹,未失分毫仪态。
道宣偶尔讲到趣味之处,众人失笑,李珣不禁莞尔。
稍后到了休息时间,道宣进后堂见礼。
李珣起身回礼。
今日闲游,他的装束极其简单,只穿一身月白圆领袍衫,腰束玉带,脚蹬皮靴,头戴小冠。
明明只是一身轻便简装,却清贵逼人。
世人都说晋王霞姿月韵,玉洁松贞。
道宣云游四海,经多见广,这些传闻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第一次见到李珣时也不由得愣怔片刻。
眼前的郎君五官生得极其雅致,一双明净眼眸纯粹清澈,身姿挺拔悍利如青翠苍松,气质纤尘不染,皎皎如月。
道宣赞道:“世人都道晋王殿下美姿仪,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李珣谦逊道:“法师谬赞。”
二人见礼后各自坐到蒲团上,李珣讲起方才听禅遇到的困惑,道宣耐心讲解。
两人一番交流,皆是轻言细语,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