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我只得返身回去,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倚着床头坐了,他没好气地睨了我一眼,道:“叫太医?你这个……你这个……”约莫我这个人实在糟糕,一两句都形容不出我的罪大恶极,总之他放弃了,怒道:“你有几条命?”
我道:“可是……”
谢明澜冷笑一声,道:“即便朕给了你伤朕的权利,但天下不容你。”
我自案上取来止血散和清水细布等物,道:“多谢陛下,我……”
话还未说完,我的脸颊就挨了一巴掌。
我摸着脸颊,内心十分莫名,抬眼却见谢明澜眼中尤有怒气,但那怒气和还未消下去的水气混在一起,我见他这模样,心道:多半他是心里不自在,打我两下也是应该。
这样想着,也生不起气了。
我生不起气,他却动了肝火,讥讽道:“嗯?刚如了你的意,这就翻脸了么?”
我细细忖了几个来回,试探着道:“……明澜。”
谢明澜冷哼一声,别开了眼。
见猜对了,我松了口气,为他拢上外衣,趁着他此刻还算好说话,又仔细检查他心口的伤处。
那处蜿蜒着淌下一道血色细流,三棱锋所创的伤口向来难以愈合,好在他足够年轻,方才按了一阵儿,已然止住了些许。
我小心地包扎着他的伤口,轻声道:“那一日,你也听到了,我是不敢毁约的……”
那一日我与绿雪说话时,知道他在外面听着,其实有些事情,以他的骄傲是不会亲口问我的。
但他又会用种种迹象告诉我他很在意,叫我自觉说给他听。
趁谢明澜沉默着,我又沾湿了手帕,为他拭去胸膛小腹的血渍。
见他仍是偏着脸不肯看我,我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怎么记得,我好像也把另一个人弄哭了。
后来……后来……我怎么哄那个人来着……我冥思苦想着。
鬼使神差的,我支着手臂微微探过身,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果然,谢明澜如同当时的苏喻一般,露出极为惊愕的神情。
我见这招果然奏效,不由得露出个真情实意的笑来。
只是与苏喻不同的是,谢明澜死死盯着我,骤然一把揽住我的后颈,随即狠狠吻住了我。
我想这个吻也许只是堪堪称之为吻吧——狂风骤雨般连啃带咬的,弄得我几乎窒息。
眼见他的胸前又溢出血渍,我闷哼了一声,好容易挣出个空隙道:“轻点……你的伤……”
话还未说完,谢明澜一托我的后颈,不管不顾地探入舌尖,在我口中搅得天翻地覆,仿佛不如此便不能昭显他的占有。
不知过多久,他终于放过了我,他的指腹轻轻蹭着我唇边的一丝水渍,眸色暗暗沉沉,他道:“你想要的,朕都给你了,倘若你敢违背你的诺言,朕会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笼子里。”
他的语气中蕴含着警告威胁的意味。
我无话可说,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又盯了我半晌,眼中不甚满意,但是终归疲惫不堪地闭上双眸,命令道:“给我按下额角,我头疼。”
我应了一声,坐了过去,让他枕在我的腿上,轻轻按着他的额侧。
听着他的呼吸在我怀中越发平缓,我将眸子移向案上的长明灯,它的灯焰摇曳了一瞬,我抑制不住地又扬起了唇角。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想,我对谢明澜是有许多愧疚的。
而我与他的关系,向来都是我先掀桌子,如今我不但不掀了,甚至称得上好性子,故而我与他之间难得安稳了一阵子。
只是不知谢明澜是不是因为心口的伤处伤了元气,他的身子越发有些畏寒,且时而发热,高热低热的,总也好不利索。
他都这样了,仍不忘质问我:“你的那个送信人呢!”
我对他道:“没有……”
他长眉一轩,刚要发作,我就抢着道:“没有这个人,一开始就没有,我都说了,我不敢的……”
谢明澜的眸光在我面上转了一回,似在审视我言语中的真实性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蹙眉道:“还是有点热,怎么一直不好呢。”
谢明澜丝毫不吃这一套,当下微微眯了下眼睛,道:“那么你所言的岐山舆图也是……”
我忙道:“这个有的,我改天就复绘出来,连带我的退兵之计一起奉给你,现在……你就好好休息吧。”
谢明澜这才将信将疑地把这话茬暂且放下了。
有时候我不由得感慨,君王就是君王,从不做亏本买卖,要单说我当初提出的三个筹码,想来是没有打动他的,但是既然事已至此,他也就顺势收入囊中了。
绿雪铺了床吹熄了寝宫的灯,便退下了。
已是春夏交接之季,谢明澜虽然有些畏寒,但他身上却如火炉一般,我身着单衣搂着他睡,一晚上能被热醒一两次,时常有种搂着一只大型动物的错觉。
今夜的谢明澜还算安静,只是接连换了两个姿势,最后将膝盖架上我的腰才肯罢休。
我想起一事,试探着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道:“明澜……”
谢明澜的脑袋抵着我的颈窝,我也不知他睡着醒着,好在没过多久,就听他轻轻道:“嗯?”
我道:“你给我弄匹马来嘛……”
谢明澜抬起头盯了我半晌,没好气道:“不行!”
我又道:“我就在院子里骑,绕着那个杏树转圈。”
谢明澜又将脑袋抵了回去,讽道:“真不愧是有着鲜卑血统的小皇叔啊,就这么大的偏殿你还要骑马,亏你想得出来。”
我连连颔首,道:“对对对,我想骑马……”
谢明澜一巴掌拍了上来,道:“对什么?朕夸你呢?!”
我又与他来回说了几次,终归把谢明澜说烦了,他道:“马不行,能带你跑的都不行,但是朕改天给你弄个喘气儿来。”
天子金口一开,一言九鼎。
没过几天,我刚用过了早饭,就听到院内忽然嘈杂起来。
“花生瓜子大杏仁!”
我含在口中的茶水一口喷了出去,我边拭着唇角,边走到窗前。
只见绿雪提着一个硕大的鸟笼,一只傻大傻大的鹦鹉往里一站,张口就是吆喝叫卖,花生瓜子大杏仁,汉语鲜卑语各来一遍,估计是嫌没人理它,它又开始自己吆喝自己砍价自己成交了起来。
搞得清思殿中聒噪无比,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市井集市。
我道:“老裴这鹦鹉还活着呢?我还以为咱王府被抄的时候它早被炖了。”
绿雪也是一脸愁容,道:“活着呢,活得比谁都好,这些年一直放养心殿养着呢,这下陛下又说给你拎来。”
我沉默良久,被这鹦鹉摧残得脑仁都要炸开了,只能看见鹦鹉的长喙开开合合,但什么都听不进去。
真不知道谢明澜这些年是怎么顶着这般的聒噪治国的。
鹦鹉送来后,谢明澜倒是几日没有露面,再露面时,我正在庭院中的藤椅上看书发怔。
见他来了,我也整了整衣服站了起来,微笑道:“明澜。”
谢明澜负着手慢慢行到不远处,与我隔着鹦鹉笼子站了,他看了看鹦鹉,又看了看我,问道:“惊讶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大喜欢这只鹦鹉,更谈不上惊喜,但我隐隐察觉到谢明澜好像误会了什么。
为了不扫他的兴,也为了我的太平日子,我又坐回藤椅,对着他笑而不答。
这也是我近来发现的,有时我走神了接不上他的话,或是无话可说了,我就对他笑一会儿,他最多便是责骂几句,便不追究了。
这样想着,我又没来由的走神了,心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挨那几下脊杖了,疼死了。
谢明澜这次来,只是抽空来看我,说是呆不了太久便又要走。
我多嘴问了一句:“前朝是有什么大事么?”
谢明澜怔了怔,向来坚定的双眸竟然闪烁了一瞬,竟似有些心虚。
见他这般的罕见情状,我心底一震,渐渐直起了身子,心道:难道是太子哥哥被他……
这念头只转了半句,我的脸色都难以抑制地难堪起来,只死死盯着他的唇,期望他口中可千万不要蹦出那个人的名讳。
我越是害怕,谢明澜越是踌躇,终于,我的心不知被忐忑折磨过几轮之后,他才轻声道:“立后大典……”
我一个没听清,更为紧张地“啊?”了一声。
谢明澜更是心虚地偏开目光,咳了一声,一副色内厉荏的模样,道:“朕的立后大典,怎么了?”
“啊……”我顿时如释重负,浑身卸了力,又躺了回去,默默对着他笑。
谢明澜不知为何反倒生起气来,道:“朕继位多年,因着年幼,一直不曾立后,如今……如今……”
恰时鹦鹉又自言自语起来,他俩的话一个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一个右耳朵进左耳朵出,横竖和太子哥哥无关,我自在得很,摇着藤椅,握着书轻敲了敲胸口。
见谢明澜的双唇停了,我也笑得有些脸僵,便接道:“呃,立的是哪家姑娘?”
谢明澜顿了顿,忽然怒道:“谢时舒!你方才在听什么?!”
我被他好一顿斥责,才知道原来新后便是李妃,我甚是欣慰满意,道:“李妃的确是最恰当的人选,陛下英明。”
谢明澜微微蹙了眉尖,细细观察起我的表情来,口中却道:“你也不必冷嘲热讽,前朝的事你不须知道那么多……总之朕、我……我总不会冷落了你就是。”
说到最后,他的尾音却渐渐黯淡了下去,怎么听怎么没有底气。
我怔了怔,道:“呃……那你给我弄匹马来吧……”
“……谢时舒!”谢明澜一个暴起,掐住我的后颈晃了起来,喝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任由他摇着,不死心道:“小马驹也可以……”
谢明澜猛地一推,我差点被他推到地上。
他却站起身拂袖而去,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绿雪程恩见他走了,纷纷冲过来扶我,绿雪道:“你俩怎么天天打啊?”
我更是委屈,道:“明明是他打我……”
心中也是莫名起来,为何他方才一副心里有愧的模样,却又突然生气了呢?
……真是君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