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哈哈。”苗小青笑了,“隐瞒身份的吗?”
  贺晖脸红了红,“哪有那么戏剧?有好几个人专门带我。”
  “挺好的啊,”苗小青说。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贺晖问。
  “后天。”
  “读博士很难吧?”
  苗小青望着岸边,大部份的树已经光秃得只剩树枝,几棵翠绿的香樟树疏疏落落,被风一吹,叶子像下雨一样往下落。
  “不知道会有多难,”她说,“每次我都以为最难了,度过以后,就有更难的在等着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未来会没有止境地难下去。”
  “会得到什么?”贺晖问,“这么艰难,你总要得到什么吧?”
  苗小青笑着喝了口酒,“过去你玩那些单机关卡游戏能得什么?为什么还一次次地玩?”
  “那是上瘾?”贺晖说。
  “那是种成就感,”苗小青说,“像征服雪山和荒漠一样,成就感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上瘾。而我做物理,大概就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成就感让我上瘾。让我觉得未来的自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她豪气喝完剩下的酒,铝罐被她“咔嚓”捏扁,才仰起头,脸上带着姿意的自信的笑容,仰望着阴霾的天空。
  这是年轻的勇气,可以去征服宇宙万物的勇气。
  贺晖怔怔地望着她,脑子里瞬间想到了很多陈词滥调的鸡汤文字,理想,追求,价值……那些曾经酸掉牙的字眼儿,此时却令他心里涌起一股奋斗的热血。
  他仿佛刚刚才想起,他才二十多岁。
  湖水寂静无声地涌动,一只在湖岸踱步的水鸟突然展翅,低飞到湖心,翅膀掠过湖水,又冲向高空。
  “回去吧。”苗小青站起来,将啤酒罐投入的垃圾桶。
  贺晖跟在她身后,一路无声。
  回到家里,苗小青的小姨一家三口也到了。
  她一走进家门,读高三的小表妹看了眼贺晖,一把抓过苗小青,贴在她耳边说:“那是你男朋友?”
  苗小青掐了一把她肉嘟嘟的脸,“别瞎说!”
  小表妹朝苗太太那边往了一眼,苗小青也看过去,见苗太太,小姨和贺太太坐在一起聊天。
  “走走,我们去你房间说,”小表妹毛手毛脚,拽着踉踉跄跄的苗小青往楼上走。
  一进房间,小表妹神秘地关上门说:“之前我妈在厨房,问大姨这家人怎么这么早来拜年,是不是亲家?”
  苗小青惊得一跺脚,“三姨瞎猜什么呢?那是爸爸朋友的儿子。”
  小表妹横她一眼,“这真不怪我妈,不是就不是,可你妈也没否认啊,只是说还不知道。”
  苗小青的心沉到底,又从最底下冒起一股火。
  她的脸气得通红,猜到妈妈的心思,又渐渐苍白。她在房间里焦躁地踱了几个圈儿,小表妹拖住她:“大姨不会是想搞包办婚姻?”
  “这不可能!”苗小青两手捏在一起,捏得骨节发白,才拉着小表妹的手说,“等下我吃饭绝对不能出现——不,不对,不止吃饭不出现,我现在就走。”
  小表妹吓一跳,“你去哪儿?”
  “回学校!”苗小青说着就开始收拾行李,好在她没有多少东西,没几分钟就收拾好了,“我先把行李箱里丢出去,等下你跟我一起下楼,就说要跟我出去买点东西。”
  “不至于吧,”小表妹说,“这么个事儿你就要跑?”
  “不跑我就会跟我妈吵架,跟她吵架的后果很严重。”
  “我一个人回来怎么说?”小表妹说。
  “这个你放心,我会给我爸打电话,我爸会搞定。”
  小表妹想了想,“你能搞定姨父就没问题。”
  她俩商量完。苗小青把房间里礼盒上的缎带都找出来,一条一条地打上活结,拴住行李箱从窗户放下去。
  两人一同下楼,表姐妹要出去买东西,都只当是表妹要敲表姐的竹竿,没人放在心上。
  苗小青去房子侧面的草坪上捡起行李箱,小表妹跟她站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苗小青坐上去。
  “你快回去吧,我马上打电话。”
  小表妹跟她说了小心,就往回走。
  车开出去后,苗小青给苗伟峻拨了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声音带着歉意,低低地说:“爸爸,对不起,我要先回学校。”
  苗伟峻惊讶地问:“这么突然?”
  苗小青把工作狂黎若谷拉了出来挡箭,“我文章的指导老师是美国大学的,他没有春节放假的概念,所以我现在得赶回学校。”
  苗伟峻低声问:“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送你。”
  “妈妈会想很多。”
  苗伟峻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打电话。”
  苗小青挂掉电话,打开手机订票,在目的地那一栏,她输入了那个遥远的,她从未去过的城市。
  作者有话要说:
  小青要去找男朋友了。
  第34章
  苗小青的突然离家,像是对于大人的自作主张无声的示威。
  苗太太仿佛看到女儿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无声地说:我不听你的话,你能怎么样?
  她头顶的神经一阵刺痛,像针在扎。
  饭桌上的人,对于苗小青离家回学校的事,所有人都是口径一致地夸赞,尤其是苗小青的小姨,“也就是高考那年生病失利了,这不又回到了她该在的位置。”说完看了苗太太一眼,对客人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个姐姐,对女儿真是尽心尽力地培养。二十多年没跟我们出去逛过街,喝过茶,青青吃的用的一定要她亲自过手才放心。学习上更是用心,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她到处找来卷子,自己做了一遍,筛选出一些不错的题,重新打印装订了给青青做。还有英语,以前找个外教不容易,我姐还能找到好些个,一个个面试,才找出一个满意的,每周末跟青青一对一的练习口语——”
  贺乾勇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儿子,眼里那常年累月的责怪和不满顿时消去,低声喃咕了一句:“原来学习好是这么来的?还以为——”
  话没说完,被年轻妻子轻轻踢了一脚,他闭上嘴,憨厚地笑了笑。
  苗伟峻从女儿走后,一直都沉着脸,这时却开口了,“从前有父母靠,现在她靠的就是自己了。”
  众人听着都以为是一句顺口接话的谦词,只有苗太太抬起眼皮,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她一直不说话,苗伟峻也若无其事地吃饭,气氛越来越尴尬。大家都放下筷子,纷纷告辞。
  一走出苗家,贺乾勇就问贺晖,“怎么回事?”
  贺晖猜到原因,但他不肯说出来,只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你跟人家出去了一趟,回来人就跑了,还不清楚?”贺乾勇说。
  贺晖掏出烟点上,透过烟雾看向湖边,今天这一出,让他意识到,起手他就走错了棋。一路布局,终于拿住了王后,这才发现他拿住的不是筹码,而是颗必输的子。
  他的心情糟透了。
  年轻继母见他抽烟,忙捂住儿子的鼻子,小步跑到车上躲起来。
  贺乾勇干脆也点了支烟,两人站在车旁吞云吐雾,没人在意车里那张嫌恶的脸。
  “我看你没什么希望,”贺乾勇说,“人家是博士,她说话你听得懂吗?话都听不懂还怎么结婚生娃过日子?”
  贺晖烦躁地掐灭烟,随即又想到,现在的情况,总比一开始不得其门而入的好。
  贺乾勇看他那一脸的执着,气怒道:“你怎么学习工作没这劲头?我丑话说在前头,他们家我再不来了。苗伟峻那个人,我看到他就难受。”
  说完他也掐灭烟头上车了。
  一上车,年轻的妻子说:“你现在信了,优秀的孩子都是这么培养出来的。当时我要去美国生,你不同意。如果是美籍,读国际学校,哪有那么大压力,考不上藤校,考清华北大总是容易的吧。”
  贺乾勇眼睛一瞪,“考上清华北大了之后呢?一个美国人怎么在中国找工作?头发长,见识短!”
  年轻妻子立刻叫起来,“你的儿子为什么还要找工作?”
  贺乾勇扫她一眼,“生他之前老子就跟你说清楚了,该签的你也签了,分红有,别的就不要争了。公司不是老子一个人的,阿晖的妈妈有一半,你给我记牢了。”
  年轻妻子死咬着唇,愤恨地望着他。
  贺乾勇毫不在意地转过头,放下车窗,头伸出去对站在车外的贺晖骂道:“还不赶紧给老子上车!”
  苗小青订了下午五点的航班,登机后三个小时,飞机落地。
  她走出机场,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北风的刺骨,像刀尖刮着脸颊。她只穿了件大衣,根本抵御不住零下十几二十度的严寒,站了几分钟,只觉得前胸后背都凉透了。
  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排到了,她上车把地址给司机看,司机呆了半晌,才说:“我是跑市内的。”
  “不跑长途?”苗小青去拉门把手要下车。
  “等等,”司机说,“800,过路费算我的。”
  苗小青又坐回去,“走吧。”
  车开出机场,苗小青新奇地望着沿途粗犷的大型雪雕,彩色灯光的映照下,白色的庞然巨物沉默地散出发威严。
  很快出租车就开上了高速,两旁是黑夜下白茫茫的平原,无尽地延伸到漆黑中。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苗小青靠着车窗,迫切地想进入睡眠状态。然而往常一上车就睡的她,此时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出租车又开了一段,连路灯都没了,窗外黑漆漆的,除了雪什么都看不见。
  大概司机开车也很无聊,开始跟她聊天,介绍她要去的那个城市。
  “原来是个资源城市,很多国企,煤矿都快挖到地心,出了好几起矿难,后来煤也挖不出来,十几万人都下岗了。”
  苗小青想到程然说的他父母都是下岗职工,于是问道:“那他们生活不是很困难?”
  “是啊,小城市嘛,人口流出多,流入少,没什么就业机会。”
  苗小青一时没接话。
  司机又接着说:“光是失业还没什么,心理上受不了那个落差啊。以前国企职工多体面,亲戚朋友都羡慕,说失业就失业了,过得还不如原来羡慕他们的人……”
  司机连篇累牍地叙述起了下岗工人的生活写照,交不起供暖费,蹭邻居的暖气;出摊儿的怕被熟人认出来,用帽子围巾遮得只剩双眼睛;冬夏寒暑都在打零工;冬天蔬菜贵,只吃白菜和土豆……
  苗小青不敢相信这是程然家的真实生活,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自卑和畏缩,反而有着任何情况下都能淡然自处的强大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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