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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她垂眸看着怀里紧紧贴着自己的小伏罗,心里充满了怜爱欢喜,还有那种血肉相连的感应,让人不由自主地感慨生命的神奇之处。
  如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她喂完伏罗,刚刚整理好衣衫,金雪说林新荔过来请安。她点头让金雪把人请进来。
  林新荔是带着孩子过来的,她第二胎生了个女儿,与长子刚巧凑了个“好”字,现在人人都夸她会生,羡慕她有福气。邓锐如今儿女双全,每每走出去腰板儿都挺得笔直,一脸骄傲。
  “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林新荔行礼,儿子也跟着磕头,瞧着是个斯文白净的小公子,小女儿还不满两岁,刚刚会走路,见状也有模有样地学娘亲和哥哥下跪,样子颇为可爱。
  “快快请起。”
  小孩子总是讨人喜欢,崔晚晚招呼金雪把这对兄妹带到一旁与金枝还有伏罗玩耍,她自己则和林新荔闲话家常。
  林新荔已经生养了两个孩子,很有经验,所以崔晚晚向她请教,林新荔自然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两人聊了片刻,林新荔瞟了眼殿内宫娥侍从,见他们皆关注着几个孩子,不曾留意这边。她压低声音问崔晚晚:“您身子还好罢?话说陛下可知……”
  崔晚晚微笑摇头:“何必徒增烦忧,如今已然很好了。”言下之意便是还没有告诉拓跋泰。
  相守的诺言已经实现,他们也有了孩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之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不能贪心。
  韩保升所谓的耗费母亲一半精血孕嗣,指的其实是生命的一半。
  她是真正舍掉了半条命,才换来这个孩子。就像一棵开花的树,原本花期漫长,可是为了结出果实,花朵便匆匆凋谢了。
  “寿数天定,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崔晚晚早已看开了生死,“无论剩余的时日有多少,我都是和郎君在一起的。”
  一日,一年,十年……只要二人相知相爱,相守的时间是长是短皆不重要。
  林新荔闻言,不由得为这份情谊动容,只是木已成舟,如今再如何感叹也无法逆转。她擦了擦眼角,换上一副轻松神色,道:“对了,妾近来翻阅古籍,习得一套吐纳之法,据说时常修习可以延年益寿,不如妾教给娘娘吧。”
  崔晚晚一口答应,笑眼弯弯:“好啊。”
  身边之人都在为她想方设法,她也会努力活久一点。
  筵席结束,歌舞落幕,喧嚣又归于寂静。
  深夜拓跋泰回到寝殿,在门外便看见房里还有微微光亮。
  她留了一盏烛火,是专程为他留的。
  世间夫妻,无论是出征的儿郎,游学的书生,行商的货贩……当他们远行之时,妻子都会在家中点燃这样的烛火,为他们照亮归家的路。
  一如现在。
  此时此刻,坐拥天下的天子才觉得自己真正有了家。余生的路不再孤独,他有妻有子,有归处。
  拓跋泰推门而入,崔晚晚闻声抬起头来,眸光潋滟,爱意缠绵。
  “回来了?”
  “回来了。”
  (正文完)
  第95章 番外一 如果。
  崔晚晚离去的那天春光明媚, 鸟语花香。
  她的一生可谓传奇,艳冠大魏,两朝贵妃, 又做了二十年独爱专宠的皇后, 还诞育了魏武帝唯一的儿子。史官落笔之时,也要判一句“前不见古人”。
  其实好几年前她的身子就开始不大好, 呈现衰败枯萎之相,太医署不知耗费了多少珍材药宝为她延续寿命,再加上她自己也撑着一口气,这才勉强又拖了几年。
  只是人世间到底逃不开那句“天地无终极, 人命若朝霜”,人的一生犹如蜉蝣,无法观天地长久,一明一暗之际, 便是此生。
  伏罗自幼跟随两位舅舅读书习武, 十四岁便获封太子,随即入朝听政, 磨砺六载,他在弱冠年岁已能胜任监国。在崔晚晚病况愈下的时候, 拓跋泰把政事全交给了儿子,自己则住进长安殿,日日与她作伴。
  二十多年来, 俩人难得有这样长久独处的时光, 他总是太忙了,攘夷安内,赈灾平叛,军国大事……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 变成白发凝结在他的两鬓。
  多年过去,崔晚晚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这些年她过得开怀,岁月眷顾美人,不肯在她脸上刻下风霜,可是她的身子内里却已支撑不住,大限将至。
  她很喜欢长安殿,一直住在这里。因为这是他们相遇之地。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
  这年元正过后,皇后先是染上一场小小风寒,之后就卧病不起,药石无灵。太医署的医官束手无策,委婉暗示天子该预备后事了。
  她才四十出头,应该说正值盛年才对,怎么就病入膏肓了呢?拓跋泰难以置信,顿时大发雷霆,斥责太医署都是庸医无能之辈,怒意勃发竟要砍头杀人。
  医官皆数下狱,早已致仕的前太医令匆匆入宫面圣,关上门陈情真相。殿外的内侍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压抑的呜咽低吼,肖似今上的声音。
  翌日医官都被放了出来,与此同时,长安殿里拓跋泰紧紧抱着崔晚晚,无声流泪。
  她近来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虽然精神不济,但脑海中是清明的。见到他这副悲痛模样,她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原来他知道了啊。
  以前都是她爱哭,他来哄她。这次反了过来,她拍着他的背脊,轻声哄道:“阿泰,莫哭了呀。”
  拓跋泰不语,只是泪水浸透了衣裳,把她的肩头染得湿濡一片。
  她捧起他的脸,如往常一样去亲他的嘴角,咸苦的泪淌进唇舌,化作灼痛。
  “阿泰,我是十九岁遇见你的,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崔晚晚翘起唇角,“你看,我生命中超过半数的时光都与你在一起。我心满意足了。”
  拓跋泰哽咽:“可是……”
  可是不够啊,明明还能更多。
  “我嫁给了心爱的郎君,还生了伏罗那么好的孩子,光是这两样,就已胜过世上大多数人。倘若非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崔晚晚仰头去吻他,语气娇嗔,“如果能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晚晚,我们初见不是那次。”拓跋泰艰难收敛情绪,扯出一抹涩然的笑,“很早之前,我就见过你了。”
  “啊?多久?”崔晚晚一脸茫然,随即叹道,“可惜我不记得呢。”
  大掌抚着她消瘦的脸颊,他俯首与她额头相抵:“如果当时我知晓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一定会告诉你我的名字,让你记住我。”
  她含笑点头:“我一定会记住的。”
  皇后的病愈发重了,渐渐昏迷,偶尔才醒来,到了最后每天清醒不超过一个时辰。
  樱桃成熟的季节,崔晚晚有天清晨便苏醒过来,瞧着精神还不错。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之相。
  她自己也知道。
  “阿泰,我想见见他们。”
  天子急召崔家兄弟、金枝公主还有其余亲近之人入宫。在长安殿里,崔衍崔浩见到了盛装打扮的小妹。她坐在椅子上,脸上抹了胭脂,遮住了底下苍白的面庞,穿着鲜艳裙衫,容华依旧。
  崔衍眼眶泛红,上前去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不敢问她是否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开口夸道:“小晚还是那么漂亮。”
  “我什么时候不漂亮过?”她在兄长的掌心蹭了蹭,转过头又去问崔浩,“二哥怎么不说话?”
  崔浩转过身去,飞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这才回头笑言:“我看呆了。”
  她咯咯地笑,问了问二人近况,又叮嘱他们清明将至,届时要好好祭拜阿耶阿娘。崔父是三年前故去的,与崔母合葬在一处。她还说自己给嫂嫂及侄儿侄女们准备了些礼物,待会儿让两人带回去。
  “哥哥,你们要好好的。”崔晚晚其实已是在交待身后事,“我放心不下的唯有陛下和伏罗,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崔衍点了点头,而崔浩则逾矩地过去拥抱住妹妹,浑身发颤,半晌才说:“小晚,今年冬天我们再去堆雪人,二哥一定给你做个漂漂亮亮的……”
  崔晚晚反手抱住他:“好。”
  接着金枝公主也来了,她十八岁出嫁,驸马正是邓家长子,当初邓锐说要与拓跋泰要结儿女亲家的玩笑话竟然成了真。金枝含泪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自己已经怀了身孕。
  “真是件喜事。”崔晚晚笑意斐然,“没想到我都要做外祖母啦。”
  金枝伏在她膝头撒娇:“等孩子出生,母后您来给他取名字。”
  还有佛兰、房英莲、林新荔……都来跟她见了面。
  等到众人退出殿外,伏罗来看母亲。他模样肖似拓跋泰,但性子却更像崔晚晚,活泼爱笑。只是身为储君不得让旁人窥见喜怒,所以这两年在外面都是敛着情绪的,学着父亲冷脸沉肃。可骨子里还是那个爱向母亲撒娇的少年郎。
  “阿娘。”伏罗刚刚才哭过,眼尾还是红的,鼻音浓厚。
  崔晚晚摸着他脸颊,温柔道:“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哭?男子汉可不能掉泪呀。”
  伏罗解释:“我只在阿娘跟前哭,其他人都不知道。”
  “嗯,伤心的时候允许你偷偷哭一会儿,但哭过之后要开心地笑,将来的日子还长呢。”
  最后的最后,是拓跋泰来陪她。
  崔晚晚让他把自己抱到院子里的秋千上,风和日丽的春夏,微风徐徐,吹散惆怅。
  “阿泰,我想吃樱桃了,你给我摘。”
  她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含笑娇嗔,神情宛如当年。
  御花园果林的那株樱桃树年年都结果,她每年都要他去摘。
  “好。”
  拓跋泰急急忙忙跑去摘了一捧樱桃,又匆匆赶回长安殿。可是刚跨进门就见宫娥侍从跪倒一片。
  盛开的木芙蓉中间,坐在秋千上的她仿佛睡着了,静静倚着绳索,唇角微扬。
  嫣红樱桃洒落一地。
  后史书记载:武帝皇后崔氏。开明五年八月初六,立为皇后。太延九年三月二十日,崩于长安殿。年四十二。谥曰文德顺圣皇后。
  太延十二年。柔然联合吐谷浑进犯大魏,武帝再次御驾亲征,任太子为监国。
  柔然蛰伏多年,又有吐谷浑帮手,来势汹汹。但大魏在拓跋泰治下二十余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千疮百孔的朽木,而是兵强马壮,国富力盛。这一仗打得颇为艰难,因为拓跋泰要的不仅是退敌那么简单,他决心釜底抽薪,彻底解决掉心腹大患,不留下一丝死灰复燃的机会。
  仗打了整整两年,以大魏大获全胜告终,柔然也被驱逐西迁进入沙漠,最终几乎无迹可寻。而吐谷浑则割让了大片边境土地,向大魏俯首称臣,承诺纳贡百年。
  大军凯旋,帝驾回京,拓跋泰入宫就住进了长安殿,然后翌日颁布了退位诏书,传位于储君拓跋极。
  太延十五年,武帝因旧伤复发,崩于长安殿。
  后世评价若非魏武帝在中年亡故,大魏的疆域至少还能扩展一倍。
  在与崔晚晚生死相隔六年以后,他终于去找她了。
  ……
  生前最后一年,拓跋泰独居长安殿,用着他心爱的小碗用过的东西,睡着她睡过的床,每日帮她整理衣箱妆盒,仿佛她仍在身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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