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等那阵灼热的火风渐渐消散, 裴寂才收敛了剑气, 与宁宁再度拉开一段距离。
  残余的热度被揉散在空气里, 好似滞留在沙滩之上的余潮, 悄悄浸润进每一粒沙砾间微不可见的缝隙, 让身体里的所有感官都为之一窒。
  宁宁压低声音:“当心, 洞里有动静。”
  正如她所言,在一片叫人提心吊胆的沉默里,自洞穴深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窸窣声响。
  火凰所居的山洞深邃幽寂, 四周尽是凌乱堆砌的嶙峋石块。那声音顺着甬道而来, 起初只是类似于低低的鸣啼, 和山巅之上涌动的风一起划过耳膜, 到后来越发尖锐响亮,几乎震得洞边石块齐齐颤动。
  天边澄亮的光线点缀于洞口,依靠着这道光,洞穴岩壁之上缓缓出现一抹浓郁的漆黑影子。
  “是火凰!”
  乔颜惊道:“它定是察觉到了生人气息……诸位当心!”
  宁宁死死盯着洞口,下意识握住星痕剑剑柄。
  他们之前在小重山里遇见过玄鸟,并与之有过一番接触, 总体经过勉强算是有惊无险——除开事发之后贺知洲被天羡子狠狠揍了一顿,成了个重症伤残。
  然而此地的火凰却与玄鸟一族截然不同,属于未开灵智的恶兽, 只懂得一味抢夺与杀戮,否则也不会把西山祸害成这副模样,并在大战之中趁乔颜父亲身死,抢去狐族世代相传的玉佩, 以供自身修炼。
  随着一道锋利如刀刃的尖啸刺破热浪,那道影子终于从洞穴之中现身而出。
  火凰通体赤红、体态优美,身长足足有十多尺高,巨大的双翼在离开洞穴后倏地张开,任由丰满羽毛勾勒出流水般的线条,每一片羽翼之下都蕴藏着势不可挡的力量。
  最先吸引了宁宁全部注意的,是它一双阴鸷浑浊的眼瞳。
  它的瞳孔亦是暗沉的红,比起火焰,更像是浸透了层层血迹,满是压抑与癫狂的情绪,让人只需看上一眼,就下意识后背发凉。
  这是猛兽掠夺食物时的眼神,不带任何理智,只剩下最为纯粹的兽性。
  火凰的脾气不比玄鸟小,还没把在场的所有人通通扫视一遍,刚打了照面,便从喉咙深处猛地发出一道嘶吼——
  汹涌烈焰聚成火球,借由山顶的猎猎风势,如利剑出鞘般径直向众人袭去!
  火凰之焰并非凡俗之物,不但来势汹汹,还裹挟着大量灵压。
  宁宁是头一回与它有正面交锋,若是热血上涌、稀里糊涂地拔剑去挡,很有可能当场加入烧烤豪华晚餐。斟酌一瞬后,还是决定轻盈后跃,先看看它的实力究竟如何。
  疾风携着火浪,颇有种欲将西山焚烧殆尽的气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山顶的碎石受到这股风浪侵袭,竟被狂风呼啸着卷上半空,有如万箭齐发般向众人落去。
  贺知洲傻了那么久,总算当了一回人,当即调动全身灵力,以剑气护体,在自己与柳萤身边架起护盾,带着她藏身至一块硕大的磐石之后。
  “多谢……多谢贺哥哥。”
  柳萤说得吃力,本就白皙的脸颊此时失了血色,与单薄纸张没什么两样。
  贺知洲见她嘴唇发抖、直冒冷汗,立马就明白事情不妙,顺着柳姑娘低垂的视线看去,见到了她鲜血淋漓的肩膀。
  ——那场疾风来得猝不及防,在他还没来得及展开剑气的时候,一块尖利的锥形石片便径直刺入了柳萤的右肩。
  媚修少女脸色苍白,看着贺知洲仓皇的模样,在心底暗自冷哼。
  她把《西宫》和《草百骨》这俩话本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就是如此,一切安好时不懂得珍惜,如今等她受了伤,才会从心底升起一点点怜惜,悔不当初。
  ——哪怕他功成名就、颐养天年,可他失去了宝贵的爱情,多惨啊多虐啊!
  此时此刻,她就是身受重伤的女主角,看贺知洲那怜惜又渴慕的眼神,必定已经回心转意,从此对她百般呵护与疼爱。
  贺知洲对她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
  他只觉得柳姑娘穿着白色衣服,那些血像是不要钱的番茄酱,啪叽一下被拍在白纸上。
  这让他想起远在他乡的薯条和汉堡,有点怀念,也有点饿。
  “柳姑娘!”
  眼见柳萤肩头的血一个劲往外流,贺知洲只觉肩膀也随着她隐隐发痛。他心下慌乱,一把将石片从她胳膊上扯出来,听得身旁的女孩痛哼一声。
  “别——”
  柳萤从牙缝里努力挤出这个字,话音出口的刹那,石锥便已经离开了体内。
  她在心里骂了这蠢货一遍又一遍,却碍于人物设定,只能气若游丝地说一句:“贺哥哥,若是不将它取出来,或许还能止一止血。”
  贺知洲手里如同握着把凶器,听她这样说,心里愧疚不已,赶忙道歉补救:“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是一时心急!”
  柳萤本打算娇娇柔柔、可怜兮兮地回他一声“好”。
  然而话没出口就一股脑全哽在喉咙,声音缩了回去,两颗眼珠子倒是猛地朝外边蹦,差点窜出眼眶——
  草!!!
  这白痴看她不乐意,居然直接把石柱给捅回去了,捅回去了!!!
  她痛得目眦欲裂,真的好想说一句,你这小脑发育不完全的白痴,何至于此。
  可她不行啊,她只是朵天真无邪柔弱懵懂的小白花,哪怕被他捅了一次又一次,也只能泪眼汪汪地咬住嘴唇:“贺哥哥,你在做什么?”
  贺知洲有点尴尬。
  他还没傻到我杀我队友,奈何之前被火凰吓得乱了分寸,又听柳萤哭哭啼啼一直在耳边说,慌张之中一个下意识,才又将石锥放了进去。
  可他当然不能告诉她实话,那样只会显得自己活像个傻子。
  他默了半晌,虽然底气不足,但还是努力表现出浩然正气的模样:“柳姑娘莫怕,如今形势危急,只能采取此等下下之策止血。等咱们脱离险境,我再仔细为你疗伤。”
  柳萤的眼角,划过一滴清泪。
  ——那你,也麻烦,请捅在同一个地方啊。
  之前她身上只有一道血口,现在被贺知洲又捅一次,买一送一,直接成了俩。
  她若是今日死了,罪魁祸首必然不是火凰,而是这位蠢钝如猪的好队友。
  柳萤拼命忍住喉咙里的一口血气,泪眼朦胧地问他:“贺哥哥,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贺知洲茫然接话:“呃……我很爱你?”
  “不是啊。”
  她被这人给气笑了:“你的脑子,真的和平常人很不一样。”
  贺知洲这回听明白了。
  这人在骂他呢。
  “柳道友受伤了吗?”
  宁宁以剑气斩去一簇火光,匆匆朝他俩这边看了一眼:“情况如何,可有大碍?”这才是真情实意的关心啊!
  一切全靠同行衬托,在贺知洲与许曳的反衬下,宁宁挥剑御敌的身姿是那么美丽又可靠,让柳萤鼻尖一酸:“不用管我,我没事!”
  宁宁这才回她一个淡淡的笑。
  剑光与火光氤氲在少女白皙精致的脸庞,漆黑杏眼里恍如盛有满天星辰,只需轻轻一弯,便有万千剑意与柔情流转其间,叫人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柳萤愣愣地想,为什么在最初时候,她选择接近的人不是宁宁呢?
  “我的水符已经不多了!”
  他们虽是剑修,却也大概懂些符篆知识。许曳第不知多少次用水龙冲散火势,奈何符咒有限,火凰掀起的烈焰却是无穷,一来二去,家底都快被搬空。
  西山的温度本就灼热,被它这样肆无忌惮地烧来烧去,连空气和泥土都能被蒸熟。许曳斗得焦头烂额,一旁的裴寂亦是眉头紧蹙。
  火凰不但攻势凶猛,护体的羽翼更是麻烦。
  与普通鸟禽不同,这类百年凶兽早已强筋固体,周身火红的羽毛看似柔软,实则聚成了一副十足坚固的盔甲,将它全然笼罩其中。
  裴寂打架从来不讲花里胡哨,拔了剑就是干,然而好不容易劈开重重烈焰,让所剩不多的剑气勉强触及火凰身体,那单薄的剑气却难以将它伤及分毫。
  宁宁多数时候都在飞速闪躲,偶尔用星痕剑斩开迎面而来的滚烫腥风,自始至终盯着火凰所在的方向。
  她在观察。
  这只大鸟攻防兼备,若是只有那层坚固的羽毛,或许还能用蛮力劈开;可如今熊熊烈焰不止,环绕在它周身时,形成了最难破除的护盾,他们连接近都难,更别提拔剑一决高下。
  ——那倘若不靠近呢?
  宁宁眸光微沉,身形一晃,灵巧跃至火凰身侧的巨岩之上。恰逢火势被裴寂斩去,站在这处地理位置,能清楚看见它吐出火焰时的模样。
  不对。
  不是“吐出火焰”,而是将体内的天地灵气引至嘴前,化出一道灼热白光之后,再用力吐息,将其吹向四周。
  亏她之前还在因为火凰焦头烂额,像这样的话……不就好办多了嘛。
  许曳没了水符,只能手忙脚乱地斩去阵阵火风,哪成想抬头一瞟,就望见宁宁跃身上前,直直往火凰吐出的烈焰前跳。
  他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唯恐这姑娘被热昏了头,扯开嗓子喊:“宁宁,你做什么?”
  哪知宁宁飞快望他一眼,散落的黑发如雾如纱,将眉眼遮掩小半,露出噙了笑的浅色薄唇。
  她居然朗声笑了笑,声线清脆得像是风铃摇摆碰撞,与周遭景象实在格格不入:“对付火,可不能用水。”
  许曳愣了一下。
  灭火不用水,那应该用什么?
  宁宁没再说话,因为逐渐靠近了汹涌火潮,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曾用传音告诉裴寂先行撤离,这样一来,与火凰对峙的便只剩下她一人。
  所有的火势,都将朝着一人而来。
  与想象中相差无几,自从其余敌手纷纷退下,火凰只得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不远处的小姑娘身上。
  更何况她还迎着火光而立,它只需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她烧得连骨头也不剩。
  血红瞳孔中杀机暗涌,通体火红的巨鸟长鸣一声,环绕于身边的大半烈焰应势而起,径直冲向那抹一动不动的影子。
  宁宁握紧手中的星痕剑,在心底默念倒数。
  如果火凰是从口中直接喷出烈焰,就表明它并不畏火,拥有很强的火抗属性;但若像现在这样只是在半空悄咪咪搓火球,那它就有大半几率,同样害怕被火烧。
  既然火凰的烈焰阴毒暴烈,绝非凡俗之物;而它的羽翼又偏偏刀枪不入,坚固非常。
  若是这最为毒辣的火焰撞上了最难以破开的羽毛,届时会变成怎样?
  宁宁屏住呼吸,从储物袋里拿出几张符咒,暗暗念动口诀,旋即在数张符篆的加持下拔剑而起,剑光所及之处,星痕阵阵。
  对付火不能用水。
  要用风。
  古有诸葛孔明赤壁借东风,如今她没有天时地利,那就用一堆风符、一片横冲直撞的火风和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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