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也是……那会儿远远地看过一眼,潇洒风流,很有名士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隐约还有点殊同哥的味道。”
“怎么突然提起了亭渊?”
“没什么,随便聊聊。”杨少秋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晏枝看出端倪,把筷子放下,说:“杨小将军一向爽快,今日怎么这么磨蹭含糊?”
杨少秋叹了口气,说:“我想跟你说的是,穆亭渊因为身为岑先生的关门弟子,在北都受到各方瞩目,尤其是文臣圈子,都在看他的态度。有些人已经开始着手攻讦他。年前,父亲受到文官的弹劾,气得在家中断了三天食,我很清楚那些文人的笔墨比吐谷浑的长矛还要尖锐锋利,你提醒他,让他处处小心。”
“外面的流言我听到了一些。”
杨少秋本意旨在提醒,不想把气氛弄得这么僵硬,他搔了搔脸,道:“你不要听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吃饱了撑的。”
“我不在意,他们不过是嫉妒我有他们没有的财力,这几年,宁河水患,我们锦绣里捐了多少赈灾的物资,可还是无法扭转他们的偏见,我已经懒得跟这些酸儒们争辩什么了。只是……”晏枝神色凝重地道,“我不能不在意亭渊的前程,杨小将军,你同我说说,他们都想了些什么理由攻讦亭渊。”
“无非是才名和出身那些……”杨少秋一声冷笑,“最近传得最厉害的是,他本身没什么才气,之所以被选作会元是得承岑先生庇佑,他的名声是造势造出来的,还有人说……”
话音未落,隔壁屋子传来议论声:“真是替同文兄不值,他文采如此卓绝,见识又不凡,针砭时事,句句精华,怎么就比不过那穆亭渊?”
“不过是岑老先生威名犹在,皇室要颜面,哪怕他穆亭渊是个草包,都得捧成个金子,不能落了岑先生的颜面。”
“就是,依我所见,哪怕他不参加科举,都能高中,今年这状元的位置就是给他准备的。”
“可苦了我们同文兄了,今年咱们书社几个弟子还指望他拿个状元回来,看来是没戏了。”
杨少秋忍不住暴脾气,腾得一下站了起来,晏枝按下他,悠然道:“是啊,有戏的都去参加今日的殿试了,只剩下一群没本事的丧家犬在不停地吠叫。”
“什么人?!”隔壁一声厉吼,有人骂道,“哪来的贱婆娘!?”
“你——”杨少秋火气上涌,不顾晏枝阻拦,冲去隔壁包间,当场抽出长剑劈下桌角。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掌柜的,他在北都多年,有些人脉,自然认得晏枝和杨少秋,忙道:“杨将军,穆夫人,何事动怒,要如此大动干戈?消消气,消消气。”
晏枝取出一锭银子,对掌柜的道:“抱歉,扰了你生意,这点权当赔礼,杨将军,夏虫不可语冰,和井底之蛙没什么好说的。”
她眼神凉凉地扫过他们二人,和杨少秋一同走出奈何楼。
晏枝心想,她虽然知道文人相轻,却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而且,这几日,世人只要谈及穆亭渊,聊的不是他的才学,而是他的出身和他“自甘下贱”行商走货的嫂子,他还只是一张白纸,就不断有人往他身上描画污浊的痕迹。
穆亭渊前途艰难,迎面碰上的不是能用武艺丈量的仇敌,而是一群戴着礼义廉耻高帽却在偷奸耍滑的伪君子和一群不讲道理只会耍无赖的真小人。
第75章 ===
穆亭渊高中的消息比圣旨来得更早。
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 还没等琼林宴办完,书社里已经开始了紧锣密鼓的传诵,茶馆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都在听殿试上的精彩桥段。
今年殿试与往年圣上随机提问不同, 而是给了一个辩题, 让众生群辩, 三百多名贡士齐聚社稷殿前, 就民生问题展开了激烈的群辩。
这一场辩论持续了整整两日, 除开中间休息, 时长多达十八个时辰。
穆亭渊舌战众生,就连朝中大儒也忍不住与他论辩一番, 一言一行俱是名士风范,在殿前引经据典,谈吐犀利,又彬彬有礼, 点到即止,不至让其他人丢了颜面。
当时有个名叫范术的贡士,春闱时败在穆亭渊之下,只得了个二名的成绩。他的老师是北都大儒,是当今圣上幼时的太傅, 年岁大了之后在白鹿书院任教, 博古通今, 是有名的文人。他承袭老师才学,就连岑修文也对其才学惊艳,夸赞他是当世奇才。
殿前辩到最后, 是穆亭渊与他二人相辩,辩到最后,穆亭渊依然如清风旋旋, 淡然冷静,范术却是面红耳赤,说话打摆。
见他已近殿前失仪,穆亭渊略一作揖,道:“范兄高见,今日得范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日后有机会定要与范兄煮酒烹茶,品书论道。”
范术一怔,脸顿时红到耳根,向穆亭渊作揖回礼:“穆兄文采卓然,是范某不及。”
此次殿试便到此为止。
大梁朝殿试结果只当场公布一甲得主,二甲、三甲众人得一册子,写清名位。此外,大榜会张贴在贡院南墙的上,是为金榜题名。
待到一甲状元公布时,满朝内心只呼出一个名字。
穆亭渊上前承接圣旨,跪谢圣恩。
就在此刻,梁帝忽然道:“新科状元穆亭渊,御前来见。”
穆亭渊一怔,手托圣旨,低垂眉眼,一步步走近梁帝。
“抬头给朕看看。”梁帝中虚已久,嗓音漂浮,带着几分沙哑。
穆亭渊遵旨抬首,望向这即将不久于世的帝王。
梁帝一生平庸,开拓不足,是守成之君,可他以平衡之术将大梁社稷江山稳定得分外巩固,他多次抵御住了边疆的入侵,也多次稳住了朝中变动,他带动民生,让大梁子民富庶安康。可他资质有限,又生性多疑,几年下来几乎掏空了身子,现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
梁帝仔细打量着穆亭渊,比年龄苍老许多的面容上满是动容,他眼眸中似有浪花闪烁,长叹一声:“你长得同她很像……”
穆亭渊心里疑惑,沉着道:“小人惶恐。”
“唉……”梁帝道,“你有真才实学,又是岑先生的弟子,朕相信你的品行,穆亭渊,在这殿上御前,当着大梁历代君王曾坐过的龙椅的面,你可愿意宣誓永远效忠于我大梁皇室,绝不背叛?!”
穆亭渊沉默片刻,梁帝殿前突然发难,他不知所为何事,斟酌一二后,穆亭渊抬头看向梁帝,坦然磊落道:“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梁帝露出欣赏的面容,他突然低声咳嗽了两声,一旁的大太监立马上前替梁帝递茶,梁帝摆了摆手,对穆亭渊道:“退下吧。”
殿试结束便是琼林宴,是及第进士的庆功宴,宴席期间,会公布前列的官职,余下则要回家等圣旨。
席上,穆亭渊得了不少敬酒,他此刻还未受封,便有人嗅着他的富贵前程来了。
穆亭渊喝过几杯便要以茶代酒,那些官吏早就习惯了酒席上的应酬,只道穆亭渊不知好坏,还是个嫩茬,笑道:“怎么?这才几杯,这酒是难得的贡酒,也只在这琼林宴上能喝到,状元郎该多饮几杯!”
穆亭渊礼貌道:“家中长嫂不喜酒味,喝得醉醺醺的还累得长嫂替我操心。”
“长嫂?”那人恍然大悟,“是晏将军的幺女,嫁给穆家大爷的晏枝是吧?”
“正是。”穆亭渊含笑,面如春风。
“那不是个……商女?”有人怔怔道。
“是个商女,听闻在街头跟人讨价还价,声音大到几条街外都能听个清楚。”
“穆家大爷早就没了吧……那她岂不是一个寡妇?”
“寡妇还在外面抛头露面,实在是伤风败俗!”
穆亭渊神色渐冷,待听到这句伤风败俗时突然猛得一掷酒杯,厉声道:“诸位以君子自居,却在背后议论是非,我长嫂十五岁嫁入穆府,当年穆府中亏,便连旁系都不愿牵扯其中,是嫂子扛起了穆府,以你们所谓抛头露面的姿态替穆府打通了前路。若是没有嫂子,我还只是一个偏僻小院里孤苦一生的私生子!也许连那个冬天我都活不下去,她于我,是性命之交,我绝不允许你们这样诋毁她!”
那几人瑟瑟缩首,有早就看不顺眼的人道:“是了,状元郎不说我等都忘了,状元郎可是穆府的私生子,待那女人如玉如珠也不稀奇。”
穆亭渊眉头蹙紧,冷冷地看着那人,他道:“听闻朱大人新近从暗香阁纳进了一房小妾。”
那人脸色一变:“你如何得知?!”
众人顿时哗然,这朱昭发妻新丧,头七尚未过去,便娶回一房小妾,实在是无耻!
议论声渐起,朱昭涨红了脸,指着穆亭渊骂道:“你你你——你个混账!不要含血喷人!”
“是谁在辱骂朕钦点的新科状元?!”梁帝声音突然想起。
朱昭脸色顿时褪去,惊恐地跪下。
梁帝冷冷道:“掌嘴三十!罚俸两年!降职三级!”
“陛下……”朱昭震惊地看着梁帝。
梁帝脸色更沉:“滚!”
侍卫上前把朱昭架了下去。梁帝此举再明显不过,他是要护着穆亭渊。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齐齐跪倒在梁帝脚下。
“平身,”梁帝淡淡道,“宣读圣旨吧。”
“是。”
大太监上前,在寂静中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恩赐新科状元穆亭渊任翰林院侍郎,东宫少傅,钦此。”
一众顿时哗然。
翰林院侍郎不是个什么稀罕职位,东宫少傅却是令众人震惊。
如今太子正是适学之龄,但未设太傅,由翰林院尚书暂时安排太子课业。除他之外,下属五名少傅,皆是博学的大儒,分别教授太子不同的课业,穆亭渊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的才学众人有目共睹,得个少傅之位也不算太稀罕,最让人拿捏不准,内心猜疑不定的是梁帝的后招。
太傅空虚,都说会从少傅中遴选一名出来,穆亭渊任职少傅,就有了一搏太傅之位的可能。
这是个什么官职?太子太傅,是太子最亲近的老师,在太子尚未亲政之前,可与摄政王一同决议政试,更是能决定太子日后的成长方向。历来,有权有势的大臣多是太傅之流,也因此,梁帝迟迟没有定下这个角色。
这个时候给穆亭渊一个少傅之职……为何?难不成梁帝是想让他当太傅不成?!
此旨一宣,整个琼林宴都变了味道,朝中大臣一时惶恐不安,再也无一人敢在穆亭渊面前惹是生非。
——
圣旨到的时候晏枝刚巧剪下一枝红梅,是皇帝身边的大公公亲自来宣读的圣旨。
两人熟悉,那大公公知道晏枝散漫的性格,道了谢领了赏便离开了。
随后,晏枝等在门口,等着状元游街归来,热闹声张由远及近,她看见白马上端坐着的俊逸男子,几乎在第一时间便在人群里把她的目光抓了出来。
穆亭渊从马上下来,将御赐的玉如意递到晏枝手里,低声道:“嫂子,这个给你捶背。”
晏枝噗嗤一笑,道:“琼林宴上可吃好了?”
“哪儿能,饿着。”
“知道你饿着,家里给你备了吃食。”晏枝陪着他往里走去,两人有说有笑,像是平常的每一天。
穆府外,鞭炮声响彻天际,穆府内,他们二人仿佛隔离了所有声音,在一方只有彼此的小天地里。
背后,莲心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对三才道:“大夫人和小公子真是般配呀。”
“说什么胡话!”三才呵住她,“大夫人是小公子的长嫂,这是乱.伦。”
“唉……”莲心想起了外头的流言蜚语,红着眼眶道,“大夫人这样好,怎么就得不着个疼她爱她宠她的如意郎君呢?那杨将军怎么一直不上门提亲呢?”
三才没吭声,提醒道:“主子的事情,我等少说闲话。”
穆亭渊吃了顿饱饭,回房休息,曾婆子跪在门口迎接,被穆亭渊扶起的时候老泪纵横。
穆亭渊道:“曾婆婆从小待我如亲生一般,不必行这等下人的虚礼。”
“小少爷从小便苦,如今终于熬到头了。”
穆亭渊心道官场猛于虎,他这分明是苦日子刚开始,哪里熬出头了?更何况,小时候嫂子待他极好,他根本没吃过多少苦头。
想到这儿,他面露微笑,神色柔软。
曾婆子抹着眼泪,哀哀道:“从小那些嘴贱的贱皮子就爱诋毁少爷,说些难听的腌臜话,如今少爷终于扬眉吐气,定要让那些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