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这次从陇西郡千里迢迢上京,每辆辎重马车都塞得满满当当的货物,一件件清点需要花费不少时间。
后面的辎重队伍还在忙碌着,池萦之掀开了马车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荒郊野外,浓云聚拢,虽然还是下午,天色却暗得仿佛黄昏一般。
队伍停在一片野林子旁边,随行侍卫们怕出事,临时点起了几十个火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前路。
“老徐,到什么地界了?”她问道。
王府长史徐宵腋下夹着账册走过来:“世子爷,一个时辰前已入京畿地界。”
“啊……这么快。”池萦之喃喃地道,”才入京畿,就碰上马车翻覆,这兆头可不太好。”
“岂止是不好而已。”徐宵翻开了账册,“刚才翻覆的那辆马车上装了好些厚礼,都是准备给世子爷入京之后交游送礼用的,如今十去七八,只怕要花费大笔银两重新添置了。”
池萦之:“别花银子了。我没打算交游送礼。入京以后,咱们往城东的老宅子里一蹲,蹲够日子直接回程。”
徐长史:“……”
跟了自家不走寻常路的世子这么多年,他早已放弃劝说了。
世子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但想起这次各家藩王被一道圣旨征召入京,茫茫不知前路福祸,徐长史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幸好还是有些好消息的。
徐长史回禀道,“刚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京城里的沈小侯爷亲自出城迎接咱们,算算脚程,应该很快就能会面了。”
池萦之:“坏消息呢?”
“咱们准备给沈小侯爷的见面礼在刚才那辆翻倒的马车上,摔破了。”
池萦之:“……”
池萦之:“算了,他不是在乎虚礼的人。天寒地冻,给他准备口热汤就行了。”
她看看左右,随口问道, “阿重姐姐呢?”
蓝色厚棉布帘子应声从外掀起。
身穿大红坎肩的明丽女子笑吟吟地端着一盆热水进了马车。“奴来了。”
阿重体贴地递过热毛巾擦脸擦手,又奉上了一碗暗褐色的汤药。
“队伍至少要停歇半个时辰,奴抓紧时间煎了一付药来。”
这汤药是吃惯了的,五日一服,可以令声线喑哑,月事缓至。
池萦之皱着眉服下了,等喉管那阵火辣辣的药劲过去。
她这些年是持续服着药的,声线虽然不如寻常成年男子低沉,却也完全不像女子的娇美清脆,柔和音色中带着几分低哑,乍听起来像是少年度过换嗓期不久的嗓音。
如今十六岁,这把少年期的嗓音正合适。
至于再过几年,会不会有人起疑……到时候再说吧。
雨后天气湿冷,亲兵们就地点起了篝火,请世子下车烤烤火,暖暖身子。
铁锅里煮的肉汤泛起咕噜噜的气泡,池萦之一口热汤还没喝着呢,沈小侯爷就带着人溜溜达达地过来了。
沈梅廷今天来的时候,穿了一身惹人注目的南唐国士子风俗的宽袍大袖,戴了一尺高的吉云冠,脚下穿了半尺高的高齿木屐,哒哒哒地踩过湿漉漉的泥地走近过来。
池萦之吹着碗里的热汤,抬眼扫了他的新造型一眼,说,“沈表哥啊,你今天的袖子太大,拖泥里了。好歹捞起来擦擦。”
沈梅廷极潇洒地一甩大袖,也不管袖口飞溅的泥点,坐在池萦之身边。
“池表弟啊,你的话一听就外行了。雨后林中,安步当车,要的就是这个野趣。”
溅了满身的泥水当做野趣什么的,池萦之是不太了解。
不过她有个好处,尊重别人与众不同的爱好,从不试图干涉改变。
于是她不做声了,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
对于池萦之从来不瞎哔哔这点,沈梅廷还是很欣赏的。
“池表弟啊,”沈梅廷自来熟地从咕噜冒泡的铁锅里给自己捞了一碗热汤,“看看表哥我浑身的泥。为了迎你进京,我一早上马不停蹄赶了五十里地,可算接着你了。感不感动?”
“感动。”池萦之随口道,“感天动地好表哥。”
“……”沈梅廷伸手指刮了刮自己刺痛的脸,“小表弟啊,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语气很敷衍呢。”
池萦之抬起头来,无辜地看了他一眼。
热汤氤氲白雾笼罩下的昳丽眉眼,如月下看花,像极了工笔描绘的美人图。
一点小小的不快立刻消散了。沈梅廷欣赏了一会儿美人,懒得再绕弯子,直接说起正题,
“这次征召各地藩王入京,感觉非比寻常。临行之前,你父亲有没有话交代给你?”
池萦之想了想,“有的。父亲与我说,‘京城水深,多看少动’。”
“就八个字?”沈梅廷惊诧了。“这么惜字如金的吗?”
池萦之喝了一口汤,慢悠悠说,“哦,还有一句。‘钱不够用,找沈家拿。’”
沈梅廷:“……”
他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绕着池萦之走了一圈。
“说了十六个字,就把你这个大宝贝送来京城,交给我们沈家了?”他啧了一声,“他老人家还真放心啊。我自己都不怎么放心我们沈家那些人。”
池萦之倒是看得很开,“放不放心都没差别。反正父亲是不会亲自来京城的。”
想到当前的诡异局势,沈梅廷也没话说。
他换了个话题,问起更要紧的一件事。
”池表弟啊,既然你来了京城,有些要紧的事需得提前透个底儿。如今东宫里的那位,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池萦之还能沉得住气继续喝汤,“你是东宫身边近臣,怎么不直接去问他,反而来问我?”
“这不是不敢当面问吗……太子爷又不像我这么闲。“
沈梅廷一件件掰手指细数着,”陛下的病情始终没有起色,太子每天监国议政,还要去宫里侍疾,前几个月的蜀王谋逆案也还没了结。为你们这点小事去他面前凑,我怕被他打出来。”
“原来他这么忙啊……”池萦之诧异地说,“既然这么忙,为什么还下诏令把我们各家藩王弄到京城里来。”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沈梅廷:“所以征召藩王入京的事,东宫那位没提前告诉你?”
池萦之:“和你说过了。我和那位早不来往了。”
“当真?”沈梅廷有点不相信,
“真的一点都不来往了?我可是记得你们当初专人快马、千里传信什么的,我父亲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叫我跟你好好学结交之道呢。”
池萦之吹了吹碗里的热气,喝了一小口汤, “你既然听说过专人快马、千里传信,就没有听过我和那位是怎么闹掰的?”
沈梅廷不很确定,“听说是闹了些龃龉?你当着信使的面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嗯。”池萦之简短地说,“我骂了他一句狗太子。”
“……”含在嘴里的一口肉汤呛进了气管里,沈梅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咳嗽着,搜肠刮肚地安慰说,“这、这……当时你年岁还小吧?好友之间吵嘴,一时口不择言,倒也不算是天大的罪过……”
他终于缓过气来,同情地拍了拍池萦之的肩膀,“没事。趁着这次上京的机会,去太子爷面前多转转,找机会认个错。一时失言嘛,多费些心思总是能修补的。”
“倒也不算是一时失言。”
池萦之手里的银匙搅着热汤,想了想自从闹翻之后发生的一堆破事,又想起了下午刚刚梦到的最新剧情,总结说,“他这个人吧,做起事来……真的很狗。”
作者有话要说:
远在京城的新任太子爷: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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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咸鱼第八式
关于现任太子爷做事怎么个狗法,池萦之跟他闹掰的这几年已经领教了很多了,梦里翻看剧本,领教到的花样更多。
自从她十五岁及笄开始,或许是剧本默认了她在古代已成年,所有的口口口口口都消失了。
从此看到的都是完整无删节版剧本……
下午在马车里假寐时,她半梦半醒间刚看到最新一章大戏。
因为中途被惊醒的缘故,只看了一半剧情,不知后续如何。但这一半的内容,哎,不提也罢。
池萦之只说了一句‘真的很狗’,后面无论沈梅廷怎么问,都不肯再说了。
一碗热汤下了肚,冰寒的身体暖和过来,翻倒的马车货物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两边的队伍合在一起,加速行进,赶在入夜前到了前方十五里的青阳驿。
青阳驿位于京畿境内的青阳县,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驿站,向来热闹得很。
寒冬腊月的寒风里,驿站门前乌泱泱站了一片迎接的人。
青阳驿丞诚惶诚恐地赶过来,隔着马车帘子赔笑解释,
“近日实在不巧的很,各路上京的车马撞一起了。今早先来了淮南王府的楼世子,足足百来人入住,把六部公干的官爷尽数请了出去;现在池世子又来了;啊呀,后边还有沈小侯爷。那个,小驿人力有限,如有准备不及之处,还望池世子海涵哪!”,
池萦之勾起手指,刮了刮自己被冷风刮痛的脸颊,体谅地道,
“陛下召令各路藩王进京,两天之内来了许多路人马,忙不过来是正常的。你们尽力准备就好。”
青阳驿丞感动地热泪盈眶。
各家裂土封疆的藩王之子里,脾气这么好的少见哪!
驿丞立刻殷勤上前,要亲自搀扶陇西王世子下车。
车厢微微动了一下,却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红衣美婢掀帘子出了马车,示意驿丞止步,转身扶了正主下来。
一袭长而厚的紫貂披风包裹了全身,白狐皮的风帽密实遮住了头脸。在周围十几个火把的火光映照下,众人只能隐约看到秀气的鼻梁,淡色润泽的唇,以及一截弧度优美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