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不是……咳咳……”
  裴沐轻咳两声,才继续说:“他曾说过,他一日存活于世,天子剑便一日不离身。若哪天将剑解了放一边,一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活不长,提前让剑给他看看墓里情况如何。他这是……”
  “哦,意思是起了死志?他要跟你殉情?看不出来,还是个痴情种。可怎么这样痴情还能惹你伤心?还不如我们昆仑山下的大小伙子们。”
  三师兄一撇嘴,刻薄劲儿就写满了眼角眉梢。
  裴沐摇头:“他虽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可他是个好皇帝。三师兄,别说他了。”
  “怎么就是好皇帝了?明明是狗皇帝!”三师兄继续气哼哼。
  裴沐被他小孩子似的怄气表情逗笑了。她想了想,伸手再一次撩开车帘,让金色的阳光尽数落下。
  她指着窗外,指着那宽阔笔直的道路,还有沿路的车马、房屋。
  “三师兄,看,这叫‘直道’。当大齐尚未建立,齐国就在境内修建这样的道路。从七年前开始,这样的路开始在全国各地修建。有了它们,不仅军队能自由往来,商队也借了便利,可以货通有无,也才让贫瘠之地的人们有了依靠商贸往来而致富的可能。”
  三师兄刻薄挑刺:“直道多了,打仗也更容易了。商人可以往来四方,可经商的人多了,谁去耕田?何况修路也很费人费力。他还不止修路,还修陵寝、修水利、修防御工事――北边修长城不就死了许多人?”
  “是,的确如此。也一直有朝臣认为,虽然道路和城墙都该修,但他太心急着去将这些事做好了。”裴沐并不反驳,甚至微微一笑,“但三师兄,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你是知道北胡情形的人,你难道能说,北方的防御不该管?城墙不该加固?”
  北胡,北方,那长长的城墙以北……
  三师兄沉默了。
  半晌,他点头:“你说得对。好吧,那算他姜月章还有些本事。”
  裴沐仍望着窗外。她以一种认真严肃的目光,仔细地望着窗外。
  其实这风景并不好看,房屋也灰扑扑的,很贫瘠,与昭阳城中无法相比。而既然昭阳城里都有典妻、卖子这样的惨事,其余地方必定更多。
  这远远不是一个繁华的、让人向往的美好世界。
  但就是这个灰扑扑的、初步安定下来的世界,是他们真实所处的地方。这偌大帝国正在成型,其中的方方面面,有姜月章的心血,有她的心血,还有无数官员、百姓的心血。
  “他是个好皇帝。”裴沐突然开口,而且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评价。
  她凝视窗外,语气平静:“他每天只睡三个多时辰,白天黑夜批阅的奏章加起来能有一石之多。除此之外,他还要上朝,要亲自过问大大小小的事情。旁人都以为,他这样的皇帝必定奢华至极,但其实他也就是格外看重那座陵墓,他心里有点不服气,觉得自己比旁的国君、比以前的天子都厉害,那陵墓务必不能输给他们,所以是修得奢侈了一些。”
  “但在其他用度上,他并不铺张。每日两餐,一荤一素,再加一碗糙米饭。中途饿了就随便用点什么垫一垫。有时太忙,饭也不吃,用两粒丹药就对付过去。”
  “不爱绫罗绸缎也不爱装饰,成天就朝服、常服,再加两套便服,其余都没了。他其实挺喜欢吹埙的,有一次很喜欢一个名家做的埙,但因为太昂贵,他竟然没舍得买。我买了,原本想送他,可是他太烦了,总是惹我生气,我每次就都想,下次再送吧。”
  “性格实在很糟糕,好好的话也不会说,总是动不动就生气,莫名其妙给人脸色,完了又觉得后悔,可拉不下脸道歉,就围着你转来转去,问你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真是讨人厌,道个歉像能要他的命,就以为自己是皇帝,谁都要让着他。”
  三师兄轻声说:“小师妹……”
  “修为虽然高,身体却总有点小毛病。说我不爱吃苦,其实他才是不爱吃苦,所以我给他的丹药都特意加了甘草,乌梅饮也总是做得要更甜一些……”
  “小师妹。”他加重了语气,坐直了身体,“不要哭了。”
  裴沐直直坐在窗边,专注地望着窗外,泪水簌簌而落。
  这个冬天很冷,处处都是积雪。但太阳出来了,春天不远了。
  再寒冷的过去,也都过去了。
  三师兄又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自暴自弃说道:“算啦,如果你真的心疼他,想回去……那就回去罢。这么折腾一遭,看成锻炼身体好了。”
  什么锻炼身体……
  裴沐揩了泪,忍不住噗嗤一声。
  “不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小半张脸都掩在茸茸的毛边领子后,只一双眼睛沉静清澈。天光落下,正好照亮了她的眼神。
  ――尽管带着不舍和悲伤,但那是一种平静而坚定的眼神。
  唯有真正下定决心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三师兄,我们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你们都在等我,而我也早已决定去走自己的路。而他,我和他……”
  说到这里,裴沐停下了。
  她望着窗外,整张脸都被阳光笼罩。
  “我们的道路不一样。他是皇帝,有皇帝该去做的事;而我,就要去做那些皇帝不会做的事。我曾尝试过,以为自己能够和他一起,创造一个和平的、美好的国家,但最后我确定,他要的国家和我想的不大一样。”
  “嗯,不一样……”
  三师兄抱着暖炉,思考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唉,你们这些聪明人,一个个怎么都有这么大的志向?像我,被逼着经商,还有了成就,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更多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一下,眼神温和包容:“不过,如果是小师妹的事,我就愿意帮你。我反正没什么自己的想法,干脆就把你的想法当成我的想法,这样也不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裴沐也对他笑一下。他们多年交情,是没有血缘的亲人,彼此都清楚对方愿意为了自己拼命,因此更多感激的话都不必多说。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眼里浮起一层困惑:“三师兄,你说你被天子剑攻击,那一定是被他发现了……我清楚他的修为,必定是能将三师兄摁着揍的,怎么你还成功了?”
  三师兄:……
  “什么摁着揍……别以为你是我小师妹,我就不打你啊!今晚就投毒!”
  他愤愤片刻,又换了一副得意模样,有些兴奋地说:“当时那把剑一出来,我就知道要糟,幸好甬道没关,我打算直接跑。谁知道那皇帝来得太快……唉,好吧,他的修为是比我要高那么一点点,我确实打他不过。”
  “不过,我也料到了。所以我在去之前,就提前准备好了尸体,还准备好了化尸散。赶在皇帝露面前,我先把你丢进甬道,再用化尸散将那尸体烧得面目模糊、看不出个形状,正好能当面丢到皇帝面前。”
  三师兄是用毒高手,说到这些东西就两眼放光:“那皇帝一看那具破破烂烂的尸体,当场就疯了,所以给我抓住了空隙。我掉头就跑,还哈哈大笑说这就是背叛六国联盟的下场,死无葬身之地!哇那场面,特别惨烈,特别有意思,我研制的化尸散果然特别厉害,我果然特别聪明……”
  裴沐静静地望着他。她真诚地想:姜月章讨厌术士,说他们总是四处挑事,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师兄说得眉飞色舞。
  然后突然顿住。
  “小师妹,你你你,你别哭了啊……好好,我知道我做得有点太过分了,那不也是没办法……真是,你别哭了啊,唉……”
  *
  二十日后,他们抵达了空桐。
  这是大齐西北的一座城市,西边是崆峒山,北边是骊山,都是颇多神仙传说的名山。
  空桐原本是怀国的边塞重城,在大齐统一后,这里自然而然也成了大齐的边境。从这里再往北,越过骊山,就是北胡的地方。
  北长城也经过这里,向东穿越漫漫黄沙、起伏山脉、大片森林,构成了大齐的北部防御线。
  其实北长城并非全部由大齐修建。各国原本就各自修有城墙,大齐所做的是将这许多城墙修缮并连接起来。
  在北部防御线上,位于西方的空桐是相对最繁华的城市。
  而它周边的山川,也天然提供了隐蔽的环境。
  比如能布置阵法,隐藏下一个门派,和许许多多的人。
  “张记”旗号的马车在城中官军那里登过记,便与商号的本地店铺取得联系,留在了空桐。
  至于马车中的人,则继续往西,进入了崆峒山。
  走在山道上,处处冰雪,霜风凛冽。但再经过法阵、进入宗门山谷后,就见冰雪融春。虽无春夏之景,却好歹算是能住得下人、种得了地,不算太冷。
  山谷中已经有了俨然气象。
  简朴的屋舍齐整干净,块块田地都是被精心打理的模样。耕牛卧在一旁,几个小孩儿围着空闲的农具摆弄,还有一群少年手握木棍,跟着人似模似样地训练。
  见了裴沐二人,人们先是投来警惕的目光。紧接着,一部分人陡然激动起来。
  “王上?”
  “王上!”
  “张大人!”
  三师兄站住,清清嗓子,摆出似模似样的威严样子,训斥道:“说过多少次了,在这里要叫我张长老。我身边这位,也别叫王上了,以后都叫掌门!”
  人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便爽快道:“张长老,掌门!”
  而那些叫“王上”的人则是迟疑片刻,先去看裴沐,看她点点头,他们再恭肃道:“见过掌门!”
  “好。”裴沐站出一步,“看见你们都在,我就放心了。今后前事休提,都作为崆峒派的一员,在这里安心修炼,庇护一方。”
  “是!”
  人群散去。
  青山秀水间,三师兄得意一笑:“我寻的崆峒山,还不错吧?”
  “岂止不错,分明是很好。三师兄,这七年里……辛苦你了。”裴沐说。
  “这么见外?”他摆摆手,不以为意,“谁让你是我小师妹。我们从小就要好,昆仑派又只剩我们两人,当然要彼此扶持。好了,别说废话,你自己到处转转,有事却随便找那些绑了红色袖带的人问。我要去睡觉了……唉,真累,我真讨厌出门。”
  他嘟嘟哝哝地,披着斗篷,迫不及待奔向了自己的住处。
  裴沐莞尔一笑:三师兄是个懒人,但和她一样,他也是遇到了事便会认真做,有空时才尽量偷懒的那种懒人。
  她也一路舟车劳顿,此时却毫无困意,就在山谷中到处转悠起来。
  山谷中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所谓的“六国余孽”。
  七年前,裴沐被六国联盟逼迫着,女扮男装去了昭阳城。在这七年间,她假装妥协、为他们做事,其实是将那些最激进、最和她对立的人,分散去当了大齐的官员,她自己则手握名单,只等时机合适,就将他们连根拔起。
  但是,大部分组织,就算再固若金汤,也不可能人人想法都相同。何况,六国联盟并非真正坚固的联盟。
  其中有不少人与裴沐类似,都并不真的憎恨大齐,也没有光复母国的志向。也有一些人,虽然嘴上说着“反抗”,其实心里充满迷茫。
  裴沐用了七年时间,暗地里将这些人收拢过来,之后又安排他们去了三师兄那里。借着“张记商号”的名头,将这群人转移到西北边境。
  用她积攒的金银财宝,还有三师兄贩卖药材、丹药得到的利润,他们顺利将这批人养了起来。
  不仅养了起来,还顺带将路上什么流离失所的孩子、遭遇不幸的女人、被抛弃的老人……全给捡了回来。
  没办法,这群人还有个特点:跟裴沐一样,都挺心软的,见不得别人太惨。
  结果一来二去,崆峒山里就有了上千号人。
  这要是白白养,那三师兄再能赚钱、裴沐再能炼丹,他们也养不起。
  不过,这年头的人大多也很看重脸面、骨气,自己也不肯吃白饭。他们在这里耕田织布,勤勤恳恳地劳作,自己养活自己。
  起初,裴沐并没有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想要尽可能多地帮一些人。
  但渐渐地,随着她为官、为政的时间延长,她有了自己的理念、主张,一个朦胧的想法萌芽,而她的计划也一点点完整。
  她托三师兄,设法带这些人修行。她会不断研制丹方,交给他,而他负责将丹药变成利润,换来更多资源,好让山谷中的人安心修炼。
  当年,三师兄很惊讶,问:“小师妹是要振兴昆仑派?师父泉下有知,一定能高兴得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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