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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是孽

  红妆的声音总是这么有特色,娇娇软软,尾音缠绵。她撒娇的时候特别喜欢嗲,其实那种刻意的扮嗲还不如她原本的声音,酥酥软软,听着会让人心口发麻。
  但她很少会这样带着凉意地和他说话,等她这句话讲完,殷青湮已经痛得晕厥过去。
  季寒初迅速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脉搏。
  殷青湮真的痛极,针刺的感觉从心口蔓延到全身,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表哥,我好疼!好疼啊!阿烬哥哥,救我……”
  她呻吟着,脚蹬在草地上,把那一块都磨得露出泥泞地面。
  这是红妆闲来无事研制的新毒,目的不要人死,就要她痛,一天一个时辰,日复一日叫人活在地狱。
  季寒初思索着,眉头紧皱,面上的严肃有点刺目。
  红妆看着看着,深觉无趣,眼神渐渐阴鸷,和煦的春风吹来,却冷到骨头里。
  季寒初抬眼,与她对视,不出一会儿,又移开目光。
  只是几个眨眼,但那里面若有若无的指责却像一把烈火,铺天盖地把红妆烧成灰烬。
  或许他只是觉得她下手过重,或许他觉得殷青湮已经受到惩戒,或许他是觉得红妆下的毒是为了要她性命。
  但那种飘忽的怪罪,和他抓着殷青湮的手指,已经足够让红妆厌恶。
  指责。
  是,他在指责她。因为她现在的表现就像一个坏人。
  那她还装什么装,什么时候她真成了一个善茬了?
  红妆想都没想,上去给了殷青湮一脚,狠狠的踢在她的心口上。
  她速度太快,浑身气得发抖,另外两个人拦都拦不住。
  她为什么要给殷青湮解毒?
  她凭什么要善心大发?
  愤怒像沸腾的热浆,她的不甘、遗憾、难过全都装在里面,一起喷发出来。
  她给殷青湮下了毒,她就得是个坏人?可殷青湮也抢了她的男人,她甚至也想杀她。
  可天下人心都爱偏帮弱者,世道如此,向来如此。
  红妆自嘲,这烂到根里的世道连她最喜欢的都要夺走,竟然还敢不要脸地来谴责她?
  这个世道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这世道。
  那么一起发臭腐烂好了。
  她冷笑,轻蔑地看着殷青湮,“你也去死吧。”
  回神之际,戚烬已经堵在了红妆的面前,抬手给了她一掌,重重打在她的侧脸。
  清脆的一声。
  红妆偏过头,绑缚齐整的头发散乱下来,盖住侧脸。
  她伸手,抚摸到嘴角,指尖上染了点点鲜红。
  不是死人,所以还会流血,也还会有感觉。
  好疼。
  昨晚下了小雨,草地上泥泞不堪,一点鲜红掉进土里,很快渗到下面,消失不见。
  身旁的男人身形晃了下,想也不想迅速起身,袖中刀连着刀鞘,裹挟着大开大合的力道,狠狠拍在戚烬的手背处。
  接下来的几招,招式简单,却衔接得行云流水,尽是游刃有余,大有气吞山河之势。戚烬武功本就不及季寒初,现在被他逼得节节败退,季寒初下的力很重,挑着叫人难受的穴位来打,让他苦痛不已。
  季寒初挡在红妆面前,将她拦在身后,冷声道:“你敢!”
  戚烬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季寒初,面容上的狠厉令人心惊。
  一片死寂里,他突然笑了一声。喉咙微动,嗓子里挤出阴狠的声音,一字一顿嘲讽道:“你竟然又疯了。”
  季寒初:“离她远点,你敢再动她一下,我不会留情。”
  红妆摸了摸脸颊,忍无可忍,态度也从冷漠变成毫不掩饰的厌恶,整个人像块冰,凉飕飕。
  她皱眉:“吵完没,都滚远点。”
  这回她不想折腾了,看都不去看身后三人一眼,转身进了客栈。
  季寒初伸手要去拉她,被她灵活地一闪避了开去。
  那只手就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之中,虚虚地抓了一把。
  红妆往后退一步,指着季寒初的脸,毫不客气道:“别碰我。”
  说完就走,连他是什么神色都不多看一眼。
  昨晚季寒初和她说的话她还记得,他讲他不愿意去想起来。
  今天他又为了殷青湮责怪她。
  脖子上的伤痕还在隐隐作痛,小白兔子刚才是真下了狠手。
  这个蠢货,他瞎了吗。
  还说要退婚。
  红妆冷嗤一下。
  退他娘的婚。
  狗屁,全是狗屁。
  *
  红妆上到客栈二楼,手才搭到门面上,还没推开房门,耳朵微微一动,没有回头,开口问:“你还敢来?”
  来的是戚烬。
  戚烬对她也是一样的厌恶,脸色很不好看。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他还有把柄在她手里,哪能有好脸色。
  红妆转过身,靠在门上,满脸嫌恶:“怎么?想来杀人灭口?”
  她的嘴角尚挂着血渍,嘴唇染了红,瞧着极艳。她长得看起来很轻巧,但容貌又在艳丽的极端,斜眼看人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挑,有股原始的野性。
  这才是真正的红妆,剥除掉那些儿女情长,原本的她就是这样,戏弄着人命和人心,是地底下无情狠毒的女修罗。
  “我要解药。”他说。
  红妆克制着发笑的冲动,揪着一缕头发把玩,反嘲道:“你觉得我会给你?”
  伸出手,点在唇角红肿处,“这个,就够你死无全尸了。”
  戚烬紧紧盯着红妆,半晌,屈膝跪下。
  红妆放肆地笑出来,笑着笑着,重重地开始咳嗽,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匀了气。
  她抬腿,往戚烬的肩头用力一踹,发出一声闷响。
  戚烬默不作声任由她打,直到身上白净的衣衫全都印满脚印,才抬头说:“我要解药。”
  其实若是给季寒初时间,他也不见得不会解,只是这毒一天发作一次,殷青湮生得柔弱,根本受不得这种苦。戚烬担心季寒初还没做出解药,殷青湮就会因为吃不住疼痛自尽。
  否则,凭他一身臭脾气,断然不可能给红妆下跪。
  红妆弯下腰,目光与戚烬齐平,她的眸子都是寒冰,如一把尖刀,刺在戚烬的身上。
  “失忆的药,谁给他下的?”
  戚烬很快回答:“我。”
  红妆:“谁的主意?”
  戚烬抿了抿唇,道:“二公子。”
  红妆直起身,下颚绷紧,浑身冷厉。她低下头,冷淡地说:“季之远个残废本事还挺大的。”
  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尝过血味,美艳皮囊下包着颗蛇蝎心肠,她从不怕众口铄金,也不怕积毁销骨,有仇必报才是她的本性。
  这仇,她算记下了。
  “解药。”戚烬低低地说。
  “这还不够。”红妆笑得极凉,轻声说:“你把之前季家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我。”
  师姐既然要回季家,她也得跟去,这便不能坐以待毙。明明所有该死的人都死干净了,她实在想不出她要做什么。
  可师姐去了,她无论如何都是必须去的。
  而且这一次,红妆有预感,这会是一场了结,所有事情都会做在此做个了断,恩怨情仇该清算的清算,该走到尽头的走到尽头。
  该死的人,自然也不能活。
  沉默一点点蔓延。
  没有人说话,可红妆不急,她很有耐心,她知道戚烬肯定会说。
  季之远是伪君子,那戚烬就是真小人,他为了殷青湮什么都肯做,什么都肯付出,其他所有东西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
  他肯定会说的,除非他不要殷青湮的命了。但这完全不可能,在他的心里,殷青湮的命比自己重要了千百倍有余。
  半晌,戚烬终于开口,声音很低,说出第一句话有点困难,但后面就变得自然而然。他和季之远本就是利用的关系,一切都建立在殷青湮之上,正如当初他初见红妆时说的那句话,他从来不要自己痛快,他要的始终都是她能够如愿。
  刚开始他拣着和季寒初有关的说,红妆打断他,要他将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他就又重新开始说。
  ……
  客栈开了高窗,天光从外头洒进来,掠过红妆的脸庞,投下深深浅浅的影。
  太阳盘踞在天空,天幕蔚蓝,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角。阳光笼罩在她瘦极的身体上,她站的方寸之地熠熠生辉。
  戚烬跪在阴暗的转角,明明红日倾倒,他那里却怎么也沾不到光。
  无妨。红妆想,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地方都是见不得光的,那里藏着黑暗,藏着腌臜,人心化成脓水四溢,脚底下埋着白骨累累,风一吹,全都是流脓的恶臭。
  红妆望着天幕,它像要压下来一样。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眼光,眼底隐隐透出如无尽天幕一样的悲凉。
  季之远比她想的要狠。他被命运掠夺了许多,又反过来去掠夺别人,他把自己活成了个扭曲的怪物,只能从这种垂死般的挣扎里感受到一丝丝上天恩赐给他的快乐,可恨又可悲。
  红妆问:“谢离忧死了吗?”
  戚烬摇了摇头,垂下眼睛,盯着地面的某一点,低声道:“还没有。”
  她冷笑,喃喃道:“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痛快。”
  和人彘差不多的活法,把他从人变成了一条狗,就为了彻底掌控季家。
  季之远才是真的疯了。
  红妆又问:“季寒初知道这事吗?”
  戚烬摇摇头,“他醒来没多久就被你劫走了,那时我们才刚刚动手。”
  红妆笑不出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神情,手太用力,抖得很厉害。
  她不在乎谢离忧,可她知道季寒初在乎。
  如果让季寒初知道了……
  他会疯掉。肯定的。
  戚烬没抬头,跪在地上的背脊弯得很低,姿态卑微,提醒她:“给我解药。”
  红妆冷冷地嗤一声,嗓子里发出冰冷的碎音。
  这时店小二正好捧着吃食从楼下走上来,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面,上头打了个煎蛋,撒着嫩绿的葱花,往上冒出可口的热气。
  他稳稳端着,刚走上二楼转角,蓦地瞧见一个男人正跪在一个女人面前,还未做出反应,手上突然一轻。
  红妆捞过那碗面,在小二目瞪口呆的神色里,将滚烫的面条全都倒在戚烬的脑袋上。
  白花花的长条缠在发顶,汤水顺着下颌淌进衣领,刚出锅的面还很热乎,他的头发都隐约氤氲着雾。
  小二惊叫:“你干什么呢你——”
  可戚烬动也不动,没有躲,甚至头都不抬,就像没有感觉。
  小二不敢贸然上前,怕是什么江湖私人恩怨,在两人之间打量了半晌,选择明哲保身,小心地扶着楼梯,一溜烟跑去楼下。
  就在他大跑了几步,刚到大堂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嘭”,他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
  只见刚才那姑娘眼睛充血,艳丽的面容不再冷冷清清,喘着粗气瞪着身前的男人。而那男人的后脑正往外流着粘稠的鲜血,红花铺了满地,盛开在周遭碎裂的白瓷上。
  冲着脑袋来的这一下,用了狠劲,碗碎了一地,女人站在碎片里,仿佛开在刀锋上最鲜艳的花,花瓣都是凄艳的血红。
  用淬了毒的枝叶划开人皮,原来一个个都是丑陋的禽兽。
  耳边突然传来乌鸦鸣叫,盘桓在窗边,不知在哀悼什么。或许是哀悼没完的恩仇,和可叹的世事。
  女人踩着鲜血,揪起男人的衣领。他始终没有说话,从神情里看不出什么,只是那双眼眸有些空洞,没有痛,只有煎熬,里头盛着他的不安和愧疚。
  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还不如做条狗。”
  狗活得都比他有尊严。
  每说一个字,血液就更冷一分。
  戚烬背脊一直没挺直,像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屋檐上乌鸦叫得越来越响,红妆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站起身。
  她低低喘着气,说:“我不要你的命。”
  戚烬恍若未闻。
  红妆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瓶,轻轻丢下,瓶子骨碌骨碌滚着,碰到他的膝盖才缓缓停下。
  戚烬动了动,第一次抬起头,凝望着她。
  红妆脚踩在瓶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你们不是喜欢给人喂药吗,自己亲口尝一尝恶果的滋味吧。”
  冤仇相报,罪恶相生,没完没了。
  他们让她觉得,原来众生皆恶,有些业障和罪孽是死过一次也不够的,是死了也要从炼狱里爬出来报的。
  “这味毒药,我做的时候没想过会用在她身上。”红妆勾唇,笑意残忍凉薄。
  戚烬一时没反应过来,伸手去摸瓶子,声音沙哑破败,问:“你什么意思?”
  红妆静了一下,忽然笑了,笑容里都是嘲讽和怒意。
  “这药能解我下的毒,可是……”她故意停了下。
  在戚烬惶恐不安的眼神里,字字句句,森寒无比:
  “这药极损心神,吃了它,就会让服药者心智犹如稚童。”
  说完,红妆抬腿,将药瓶往戚烬身边踢去。
  他没有接。
  仿佛被枷锁压倒在地里,痛楚到了极点,有些许的茫然。
  戚烬嘴唇嗫嚅,指尖攥紧,问:“什么意思……”
  红妆轻声说:“你懂的。”
  戚烬确实懂了,所以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需要更加点明了,已经足够清楚,更何况戚烬本身就是个聪明人。
  某方面来讲,他和红妆很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红妆冷冷道:“你说殷萋萋发了疯,谁知道她是受了刺激还是本身就有毛病?说不定他们殷家祖传的脑袋有问题。”
  戚烬握紧瓶子,指节泛出苍凉的白,用力到吱嘎作响。
  红妆的话,点燃了他心底隐藏最深的欲。
  如果,如果……
  “如果,殷青湮谁都不认识了呢?”
  红妆躬身,明亮的眸子闪着恶意,话语满是诱惑:“就凭她现在这样,是绝无可能爱上你的,但你想想,如果只是一个痴傻的殷青湮呢?一个傻傻的,除了你,谁都不认得的殷青湮,一个在她的世界里只有你的殷青湮……”
  顿了顿,话音低下去:“戚烬,这样的殷青湮,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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