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左玟站在前列,却是微低着头,目不斜视,随贡士们俯首叩拜。
  三叩以后,景康帝让他们起身。勉励了两句后,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此次会试一共录取了一百一十三名新晋进士,殿内早已备好了同等数量的桌子和笔墨纸砚。
  官员们陆续退离,只留下几位。考生们坐到了自己的座位前,静待礼部官员发卷。
  片刻后,试卷派发。左玟打开那雪白的试卷,看到题目后,微微扬眉。
  那是一篇策论题。大致提出了周朝如今民生、吏治、农桑、倭患盗匪等几个方面的问题。摆出问策的架势,让考生根据自己擅长的方向,择其一二或综合作一篇时务策论。
  正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些贡士们虽然未真正入朝堂,但既然抱着要做官的念想,对时务自然都是有所见解的。
  目光在几个选项的文字上转动,左玟的思维却跳跃到了考前颜如玉给她的补习上。
  沉思片刻,她在稿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倭”字。
  左玟在金华曾亲历过倭寇,且听闻自金华起,沿海地区的倭患今年频发。有陆长庚从陆家得到的消息,说当今想要政绩,有意扩充海军。议过几次,却被朝中大臣以国库空虚和西北的军情为由阻止。
  表面上看,大臣们顾虑有理,但以左玟超出时代的眼光来看,未必就没有可行之法。
  在大脑中整理了一下脉络,左玟提笔在稿纸上落下文字。
  根据颜姐姐文学库更新的朝中文章可知,景康帝年岁渐长,颇喜夸耀之词。所以开头自然是少不得吹捧一枚之词的。
  吹了几句后,左玟才以谦逊的口吻开始叙述自己的想法。中心围绕倭患,先说危害之长远,灭倭的必要性,再从经济民生乃至军事等方面综合提出怎么挤出小钱钱以及缩减开支,一步步实现平倭的目的。
  投入真情实感后,左玟此时文思泉涌,笔走如飞。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竟全然没有注意到,有宫女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一一走到贡生们桌前放下早膳。自然也没发觉,站到自己身旁那位颜色极佳、高贵不似寻常的“宫女”,因为左玟的专注,已经从一开始看她的脸,变成看她的文字了。
  才写完放纵倭患之弊端,却听得身旁一声娇喝,声若黄莺般清脆,“好!”
  左玟手中笔一顿,迷茫地转头望去。
  方才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宫女。白肤胜雪,红若涂朱。一双眼眸闪亮如星子。颜色俏丽。
  却是发现自己的失态,她捂着红唇,目露慌张之色。
  小宫女那一声“好”喊得响亮,不仅打断了左玟,也吸引来了旁边其他考生和巡走的考官的注意。
  眼看那穿红袍的官员板着脸走过来,左玟目光扫向桌上的早膳。端起一碟糕点递给那小宫女,轻笑着道是,
  “如此,就麻烦你带回去了。”
  小宫女一懵,下意识接过了糕点。便有考官走过来,沉声问,“怎么回事?”
  左玟看向考官,拱了拱手。恭敬道,“是在下不想用早膳,请这位姑娘帮忙带回。想是吓着了她,所以声音响亮了些。起因还是在下的不是。”
  考官闻言皱起眉头,刚要训斥,就听上首景康帝开口道,“张卿家,算了吧。只是小事,莫要影响了这名贡士答题。”
  那张姓官员转身称“是”,警告的看了眼左玟,便走开了。
  左玟口中谢过了景康帝,仍似保持恭谨,不抬头直视君颜。
  又有那陪在景康帝身旁的内侍走过来,对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假模假样地低斥一声,“还不退下。”
  那小宫女低头应好。一边收起了刚摆上去的早膳,一边偷偷看左玟。
  见左会元眉目温柔,含笑看着她,目中似有安抚之色。
  本就满分的俊颜,有此温柔魅力加成,姝色愈丽。直让她心口砰砰乱跳,不知不觉就红了脸。
  提着食盒退出殿门时,还没忍住回头,留恋地看了眼左会元所在的方向。拎了拎手中食盒的分量,不觉露出担忧愧疚之色。
  上首,景康帝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将这一番情形都望进眼底。看左玟的目光,很是满意。
  目光转了转,却是召来跟着自己的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左玟桌上多出一碗温度适宜的胭脂米粥和一碟三只表皮晶莹剔透可以看到里面素馅的包子。
  送东西来的内侍轻轻点了点左玟的桌,示意她不要出声,快些用膳。
  左玟看了看四周其他考生桌上干巴巴的糕点与茶汤,一脸的受宠若惊。
  好似此时,她才终于敢抬头看了眼景康帝的面貌。转而露出些许惊疑之色,却没有说话。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埋头吃了起来。
  景康帝看到左玟的反应,微微颔首,面上笑意盎然。
  殿中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这里动静的官员或者近处的考生,但看清楚给左玟送东西的内侍是谁,就都不敢说话了。
  却有刚才到左玟那边去的张姓官员,蓦然想起了什么,瞪大双眼。震惊一会儿,看向左玟的眼光顿时就变了。
  早膳时间结束,左玟继续奋笔疾书。
  到她草稿打完,开始抄撰之时,景康帝也从龙座上走了下来,轮流走到贡生们桌前。那些专心书写没有注意外界环境的还好,有那心理素质不佳,注意力也不太集中的,看到景康帝过来,险些吓掉了手中的笔。
  沿着场内走过一圈以后,景康帝才到了左玟身后。眯着眼,看她纸上撰写的内容。
  片刻后,左玟写好用来撰抄的草稿纸被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拿走了。
  抬头一看,发现景康帝就站在她的桌边。
  昔日在大相国寺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人今日换上了龙袍,好不威严。
  那景康帝拿着她的草稿翻看。阅了一遍还不够,在左玟忐忑的目光中,又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方才放下那叠纸,高深莫测地看了左玟两眼。提起一支笔,在她的草稿纸最上面一页画了个圈。
  而后板着脸,转身离开了太和殿,到殿试结束都没有再回来。
  左玟:……
  因为景康帝这个举动,左玟的午膳都用的有点食不知味。故也没发现自己的午膳跟旁人的不同。
  殿试结束,众考生离开皇宫,各自坐马车回到了各自的住所。因为不知景康帝那般到底是喜是怒,看起来其匆匆离去像是不悦的样子。
  故而相比起早晨贡士们争相与左玟结交的盛况,到离开时,她身边却是冷清许多。连另外两个丽泽的学子,也只是打了个招呼,态度疏远许多。
  唯有陆长庚待左玟的态度依然如故,劝慰左玟放宽心。
  左玟谢过了陆斋长,回去李家租赁的院中便闭门不出。
  期间李垣他们都不敢问左玟殿试的情况,尽管左玟行为如常吃喝不愁,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但听到考生们间某些风声的众人,对待她都还是有些小心翼翼和抑制不住的惋惜之色。
  有那郁荼,甚至直接对她说出“皇帝不长眼,恩公不需伺候”的话。
  对此,左玟暖心之余,也颇感哭笑不得。
  要知殿试的阅卷评判是有五个等级,用五种记号标注。圈,即为最佳。
  她已经被皇帝御笔评了等,再怎么名次也不会低。只是这太和宫的事不能对外去说,怕真的得罪了帝王,左玟才做出这谨慎的模样闭门不出。
  虽然是有自己的考虑,但也无意中试出了真心假意。倒是桩幸事。
  到殿试放榜当日,左玟换上礼部送来的传胪大典上要穿的进士冠服,头戴乌纱帽,手中拿上笏板,便再次到达了午门外。
  依旧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午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穿着朝服的文武官员,亦有新晋进士。
  左玟自然是走到了这一届的新晋进士们之中。
  眼看着这位容色绝艳、高调的会元走来,人群中响起阵阵唏嘘之声。
  一人走出来,明似和气,实则挖苦道,“这不是我们的会试的第一名吗,听闻你在殿试中触怒……咳咳,今日还敢来,不愧是会元。”
  左玟寻声看去,见此人就是上回排在她后面的,会试中的第二名。名为贾嵋,据说是某位国公之子。与陆家主家相当。
  看他年纪约莫二十余岁,皮肤雪白,五官生的也奶气。细细看去,便发觉他似是涂了脂粉,修画了眉毛,加深了轮廓。
  第一眼看会给人以惊艳好看的感觉,然而细细看去,却终归修饰过重,不如左玟的颜色天成、姝色无双。
  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左玟轻笑着答道,“贾兄过誉了,左某平生没有什么长处,只有脸长得好看和胆子大两个优点罢了。”
  闻得此语,贾嵋看着她的脸,嘴角微微扭曲。眼中难掩妒色。
  自来文无第一,他会试排在第二,堪堪被左玟压了一头。最厌恶第一名的,不是最后一名,而是第二名。
  再看这贾嵋在脸上下的功夫,就知道他还着重容色,偏偏又被左玟比下去了,怎能不恨?
  等到左玟落于微末,他自然不会错过打击对手的机会。
  哪知左会元明明被圣上所厌弃,竟然半点不低落,看那精神面貌和怼人的语气,比他还要硬气。
  谁给她的底气?陆长庚?
  贾嵋看向走到左玟身边的陆长庚,面露不屑之色。冷笑一声,“陆家的旁系子,倒是不愧为一路货色。”
  陆长庚面色不改,只拍了拍左玟的肩,爽朗笑道,“能与左兄做一路货色,倒是我陆长庚的一大乐事。”
  左玟看着陆斋长,也笑道,“能与陆斋长做一路货色,实乃左玟的一大幸事。”
  贾嵋:……呸!
  讥讽道,“那就看看左会元的容色能否再给你挣个头名吧。”
  左玟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那还真说不准。
  随着午门鼓响,正门大开。文武百官、新晋士子排好队列,迈步走进了午门。
  左玟位列众生之首,桃花面,进士服,一人撑起一片颜值的天。
  到了太和殿前,这一回以他们的身份却进不得殿内。按照品级排列,新晋进士得在殿外百官之后。
  望着前方巍峨的大殿,乌泱泱的人群,等级分明。左玟心中别有一番触动。
  这一回是真正的,鱼跃龙门,只看今朝了。
  三声鞭响,昭和乐声悠扬。景康帝高坐庙堂,着人宣读景康十九年传胪大典的开始。
  一声“传制”。便有鸿胪寺的官员按《制》宣读。
  “景康十九年三月十五……(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读完《制》,终于到了贡生们最期待的唱榜环节。
  殿试揭晓结果与过往乡试会试不同,不是从最末及前,而是从第一名唱到最后。
  在一众贡生们忐忑又期许的心情中,鸿胪寺的官员站在榜前,开始唱榜。
  只因左玟他们的位置太靠后,唱榜的人声音再大也传不了那么远。但索性,指望的也不是他。
  一片肃静之中,排列的卫士们每隔几人,便有一人响应唱榜之声。接力一般,用洪亮的声音齐声传唱,将榜首之名从殿内传到殿外。
  “景康十九年恩科殿试……一甲第一名,左玟——”
  月台上,声浪叠传。一连传唱了三遍,整个广场似乎都在回荡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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