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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李蓉不说话,她呆呆看着火堆,裴文宣一面翻烤着鱼,一面带笑瞧她,似乎颇为高兴。
  李蓉听着他这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恍惚。
  裴文宣的话,她是信的。
  苏容卿是她一手救下来的。
  当年肃王谋反,苏容卿的哥哥为肃王说话,而后被人诬陷私通肃王,说苏氏与肃王一起谋反。李川当时气昏了头,未经过三司会审,直接将苏氏全族下狱,男处死,女流放。
  她不同意此事,在苏家遇难前赶去求李川,挨了十个板子,加上裴文宣从中周旋,才为苏家求了一道特赦。
  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苏氏男丁就算能活,也全部受了宫刑,其他人不堪其辱,在狱中纷纷自尽,她赶过去时,整个苏氏男丁,也就剩下一个“苟且偷生”的苏容卿。
  当时她便和苏容卿说过,她将他救出来,不求他报答什么,她可以赠他白银,给他一个差事,让他日后在外好好生活。
  那时候她对苏容卿,并没有太过特殊的感情,只是曾经被他救过,被他照顾过几分,便多了几分感激,以及……隐约不明的柔情。她救苏氏,更多只是考虑李川和自己的良心。
  苏氏满门清贵,这样不明不白罹难,她难以坐视不管。
  只是那时候苏容卿不愿意走。
  他自己跪在她面前,恭敬求他:“奴身已不全,此世不容,唯公主府尚可安生,愿随侍公主左右,结草衔环,生死以报公主救命之恩。”
  他这样说,她也就留下了他。苏家在外仇敌不少,苏容卿这一辈子不能步入官场,在外也难有职位,她不忍见苏容卿在外受辱。
  因为受了宫刑,他留在她府中也是自然之事,后来他们有了情谊,裴文宣虽然察觉,但也无法说什么,而李川和朝臣都没有多想,裴文宣才绿得不那么明显。
  她不是没想过苏容卿会报仇,毕竟,是李川亲自下令,斩了苏氏所有男丁,流放所有女眷,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忘掉这灭门血仇,更何况当年的第一公子?所以那么多年,她一直不敢将实权交给他,一面观察他,防着他,一面努力让他活得好一些。
  她越不过自己的良心当真杀了他,也没法真的放心把权力交给他。
  最终他还是动了手,他先杀了她,再借由铲除裴文宣的名义顺利接管了她手中权势。若她没猜错,他不会带着她的幕僚离开,反而会打着给她报仇的名义,收整人心,和皇后联手,为推李信上位,和裴文宣的余党斗个你死我活。
  这样一来,他就能和她的人死死绑在一起,他有了实权,李川多年来修仙闻道,在朝堂根基早已不稳,加上近来他身体早已经不行了,苏容卿或许还真有机会,亲手杀了李川。
  这件事,她从收留苏容卿那一刻开始就早有预料,只是当真来的那一刻,她也忍不住觉得有几分遗憾。
  如果苏家能够不要罹难,或许她和苏容卿,都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李蓉深深吸了口气,见裴文宣开心样子,不由得道:“你高兴些什么?”
  裴文宣烤着鱼,拖长了声:“我早说过这人不能留,你不听,现下倒好,”说着,他笑弯了眼,瞧过来,“吃亏了吧?”
  “我吃亏,你就这么高兴?”李蓉冷着声。
  “没错。”裴文宣高兴出声,“咱们长公主殿下吃亏,那可是千载难逢,如此奇观得见,”裴文宣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我心甚慰。”
  “裴大人这番倒是想错了,”李蓉被他气笑了,口不择言,“本宫好歹还是让他侍奉了二十五年,给他杀了我也心甘情愿,你就是殃及鱼池那条鱼,你得意个什么?”
  “他都把你杀了,你还心甘情愿?”裴文宣冷笑,李蓉斜眼瞧他,“怎的,裴大人还不允?”
  “这轮得到我允不允吗?”裴文宣气笑了,“公主金枝玉叶,爱怎么怎么,不过我可提醒公主一句。”
  裴文宣扭头看向跳跃的火,声音冷了几分:“上辈子你要和他纠缠,那是挨板子的事儿,如今你要敢和苏容卿纠缠,好一点去和亲,不好一点,怕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第13章 后悔
  李蓉沉默,过了片刻后,她低声道:“我知道。”
  说着,她缓慢道:“我的处境,我清楚得很。”
  李明钟爱柔妃的儿子,忌惮与自己政见不和的李川,早有废太子的想法,她夹在中间,废太子不容易,要处置一个公主,却是极为简单的。
  苏家如今是朝中望族,苏容卿不是她能肖想的。更何况,她不过是逗弄裴文宣,本也没有肖想过什么。
  她难得安静,裴文宣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低郁,便知她是在想自己的事情。他犹豫了片刻,想着自个儿要不要开口,然而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李蓉是聪明人,她的路,她自个儿会想。
  两人安安静静吃了鱼,便各自睡下,默契地没有提任何有关婚事的事儿。
  裴文宣靠在小山丘上,合眼眯了一会儿后,入睡觉得有些艰难,他便又睁开眼睛,看向远处李蓉的背影。
  夜风让他难得清醒,这才来得及梳理这一日发生过什么。
  他未曾想过,原来李蓉也重生了。
  原本他还想着,这一世像上一世一样,娶了李蓉,别再管秦真真,和李蓉好好过一辈子,可如今想来,这种想法,怕是不成了。
  五十岁的李蓉,和二十岁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刁钻泼辣,像一根长满刺的荆条,逮谁抽谁。
  最重要的是,五十岁的李蓉,心里是有苏容卿的。
  那个人和她过了二十五年,甚至还杀了她,或许背叛会让李蓉恨他,但爱和恨常常并存,他们之间这样的深情厚谊,他插不进去,也容不下。
  他不愿自己的妻子心里想着另一个人,似如二十岁的李蓉。
  可是容不下,又能如何呢?李蓉没有选择,他又有得选吗?
  裴文宣忍不住苦笑,他一抬眼,就看见李蓉背对着他的背影,她看去极为瘦弱,蜷缩着身子,背对着他抱着自己。冷风吹过的时候,她轻轻哆嗦了一下,裴文宣见了,他犹豫了一下,许久后,他还是站起来,去边上把自己脱下来的外套捡了,给李蓉盖上,然后又回到了火堆边,自己闭上了眼睛。
  李蓉感觉到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拉扯衣服盖在身上片刻后,她想着裴文宣的衣服基本都在这儿了。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叫他:“裴文宣。”
  “闭嘴,睡觉。”
  裴文宣开口得很果断。
  李蓉:“……”
  过了一会儿后,李蓉还是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直接道:“过来,一起睡。”
  这次换裴文宣沉默了。
  李蓉见他不搭理,觉得自己也算仁至义尽,干脆拉扯了衣服,闭上眼睛。
  没了一会儿,她听见身后有人的窸窣声传来,接着裴文宣挤了过来,李蓉分了半截衣服给他,她个子小,侧着身子,裹半截衣服就足够了,裴文宣就在她身后,把剩下半截搭在了自己身上。
  裴文宣背对着她,和她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冷风呼呼往里面吹进来,裴文宣不动,李蓉忍了一会儿后,直接靠了回去,同他背靠着背。
  裴文宣僵紧身子。
  算起来,他虽然也五十多岁的年纪,但是在男女这件事上,经验可谓匮乏得可怜。
  他和李蓉是夫妻,后来李蓉和他分开后,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没有下一个人。
  他在这件事上,内心多少还是有些原则的,和李蓉那是责任,当然后来想来,或许在李蓉掀开盖头那一瞬间,少年如他还是有了几分心动,只是自己没转过弯来。而李蓉之外,其他人他总想着,得有些感情。可那么三十年人生,或许太专注于朝政,倒也没有遇到一个真的心动的人。
  也陆陆续续有人给他送过美人,便连李川,见他无子,也颇有歉意,暗示过他,就算他娶了长公主,可以考虑纳妾。他不是没想过,只是每次那些莺莺燕燕往他面前一站,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过这么多年,年少娇俏的李蓉往他背后一靠,他忍不住又像少年初初遇到女子那样紧张起来。
  李蓉察觉他的紧张,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那么几分可怜。
  她不忍裴文宣尴尬,便开了话题道:“上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儿吗?”
  “问这个做什么?”
  “就随便问问,”李蓉笑,“咱们俩也算是奇遇了,能把过去的事儿重头来一遍,不该想想,过去有什么遗憾后悔的事儿,看看这辈子能不能改吗?”
  裴文宣沉默,李蓉见裴文宣不说话,便换了个话题道:“话说你想去找秦真真吗?”
  “不知道。”
  裴文宣知道李蓉是找话题,倒也不抗拒,平淡道:“等以后再说吧。”
  如今他也不知道未来如何。
  本来是想着像以前一样娶了李蓉,然后重新过一生,然而如今李蓉重生而来,倒打乱了他的计划。
  如果他不娶李蓉,那人生又是另一个活法,秦真真……
  他一时竟然有些不知道怎么想下去。
  秦真真死得太早,太久,他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内心那份感情,这个人便翩然离去。他从未曾得到过这个人,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一抹月光,永远照在高空,令人遥望。
  明月望得久了,便难生追逐之心,一时告诉他,他可以去试着伸手摘回月亮,他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
  李蓉知他心中不定,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劝你,要管早管,宫里别适合她,别让她入宫了。”
  “我知道。”
  裴文宣明白李蓉是真心说这些话,他顿了片刻后,缓慢道:“你很少说这样的好话。”
  “你这人好笑,”李蓉靠着裴文宣的背,苦笑起来,“我说好话,你倒是不爱听起来了。”
  “没有。”裴文宣淡道,“不习惯而已。”
  “本也是不想说这些话的,”李蓉缓慢开口,“不过,我这人恩怨分明,你来救我,虽然帮了倒忙,但是这份心意,我还是收下了。”
  “裴文宣,”李蓉缓慢道,“无论咱们最后有没有成亲,我都希望,这辈子,咱们不要当仇敌。”
  “嗯。”
  裴文宣低低出声。
  李蓉感觉裴文宣身体放松,知道这一番交谈已经化解了他的尴尬,她又等了一会儿。
  这是他们两最和善、最接近的一刻,她心想,若要谈论婚事,此时再妥当不过。
  然而裴文宣久不说话,李蓉便知如今裴文宣在这件事上应当是心有犹豫的,她也没有为难,便开始思索着明日如何处置。
  黑暗中的两个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李蓉想着未来,裴文宣却想起过去。
  李蓉的话还在耳边,她问他有什么后悔的。
  这是他不敢回答的问题。
  因为他的大半生,一直在后悔,若说这一生最后悔的,第一件是让秦真真入宫,第二件就是为了秦真真和李蓉争执。
  他第一次后悔这件事儿,是他们吵过架后不久。那阵子他们分床睡,每天晚上隔一扇屏风,他看着看上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李蓉,一看就难受。
  他想去和她说些好话,却又拉不下脸,也不知道怎么说。一面觉得其实李蓉说得也没错,自个儿心里放着的是秦真真,就不当招惹她,一面又隐约觉得有些难受,也不知道是难受个什么劲儿。
  那天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李蓉触怒圣上,被罚跪在了宫门口。
  当时他还在家里,得了消息便赶了过去,他记得那天下了大雨,雨大得看不清路,他撑着伞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李蓉跪在宫门口,苏容卿站在她身边,他撑了一把伞,替她遮挡着风雨。
  他们两个人,一跪一站,在那一把伞下,仿佛成了独立的一个世界。
  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李蓉的感觉。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一对夫妻,无论爱或不爱,有没有感情,都是不会允许任何人侵入他们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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