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
她们这一群挑的时间就有如此巧妙,刚好是衙门正午歇息的那半个时辰,一应巡铺、衙役俱都出去吃午食了,便是知县罗立也在午睡,虽有两三个杂役同轮值的衙役,可见得门口如此阵仗,才劝两句,险些被撕了,哪里还敢上前,只好站得远远地劝话,又急急去里头请人过来援手。
无人管得住,骂的人骂的又够臭,把从前你偷我家的鸡,她牵某家的狗,某某人偷某某家的汉子,某人在外头做龟公事全数抖了出来,也不管什么场合,只要把话说得难听。
此时正当午休饭食,衙门里头缺人,外头却最不缺闲人,一时之间,人越聚越多,当中两家简直要打起来,眼见就要生乱。
正当此时,郭安南一个不备,给挤得到人前,正正给门口守着的衙役看了个正着,一时又惊又喜,叫道:“郭官人!”
三人恍如得了主心骨似的,已是冲得上来,欲要把他拖得出来。
他们叫得异口同声,却被正闹事的两家听在耳中。
孙家要求公道,钱家也觉得委屈,本就是来寻人做主的,听得有当官的在此处,又见郭安南身上穿的官服,颜色料子都同寻常衙役不同,一看就是个真正有官身的,哪里肯让,一个两个全数往前挤,要把他拖住。
门口的衙役吓了一跳,连忙拦道:“你等不要乱来,好生站着说话!”
当中一人灵机一动,忽然伸手指着郭安南,大声道:“这是州中郭官人,他便是今次总管大事的郭监司的儿子,又来咱们建平县管水柜修造,你们有什么冤情,此时说来,他自然能帮着伸冤。”
另两名衙役很快反应过来,纷纷附和道:“尔等莫急,郭官人是特来管水柜、圩田事的,他必能给你们做主!”
三人守着大门,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得了郭安南在此处,怎肯将他放过,忙将事情先推得过去,最好能处置得了,就是处置不了,出得什么问题,自然是有官身的人担待。
至于姓郭的会不会生气,后续又会如何处置,他们却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强龙不压地头蛇,县官不如现管,莫说这郭安南还是临时差遣过的来,即便罗知县之后面子上会训斥一番,等风头过来,照旧还不是原来怎么样,之后怎么样?
从未听说过衙役、胥吏会怕过路官的!
管得着吗!手伸出来都名不正言不顺的!
三人分出两个去把郭安南拖出来,又出一个去安抚百姓。
郭保吉来了一年多,因圩田事,最近很得了一番人心,钱家、孙家自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此时见闻说郭安南是郭安南的儿子,各自急忙凑得上前,这个大声叫道:“郭官人给我儿做主啊!”
那个大声嚎道:“孙家人诬陷我钱家,那孙里正作孽,要害我们一族,不想自己把自己害死,还要怪到我们清清白白人头上,求官人给我们做主啊!”
郭安南一直做的户曹官,多数时候都只是坐在衙门当中核算账目,跑走流程,撰写公文,或帮着清池县知县上传下达,出去的机会少之又少,自然没什么机会见得村中百姓是个什么情况,今日猛地给衙役拉得出来,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个个盯着他看。
他本想要躲,又见得钱、孙两家出头的人或老或衰,有拄拐的,有没门牙的,有抱着、背着几岁小儿不住在哭的,眼神、表情俱是凶狠无比,简直要吃人一般,一时也不敢妄动,只好道:“本官这就去请罗知县来为各位秉公执法!诸位莫慌!莫急!”
然则话才出口,边上便有个老妇扑得上前,一把捉住了郭安南的脚,哭求道:“官人,你那亲爹管着大事,你也是管修水柜的大官,求你叫人来理一理我们钱家村,叫我们出力去修水柜罢!”
老妇怕是一路走来的,衣衫脏得厉害,一身灰土——这便也罢了,郭安南自小习武,也不是没有在泥地里滚过,也常满身臭汗——可她手上皮肤粗糙龟裂,指甲缝里还发黑,不知何等藏污纳垢的,死死拽着他的腿,因一时激动,那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郭安南当真是看得头皮发麻,浑似身上沾了虫子,本想要将腿脚甩开,可那妇人年事已高,唯恐稍微大力,就要闹出什么三长两短,又不敢出力,只好无助地把腿往回抽了抽,回道:“此事自有衙役去办,待我回去查看一番……”
边上另有一个后头背着襁褓的老头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道:“郭官人,我家里头有三间房舍,离那修水柜处只有两里地,我愿给他们修水柜的去住,求你同他们官爷说一声罢!”
有了两人起头,其余钱家个个都凑得近了,你一言,我一语,这个求出人,那个说要给钱。
十数人尽皆跪拜在地,或叩首,或哭天抢地,场景悲戚异常。
那背着襁褓的老人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显然正悲结于心,十分可怜。
郭安南哪里见过这等场景,手足无措之余,又是害怕,又是不忍,终究良心未泯,脱口问道:“你家中既是如此穷困,还要腾出房舍来,你能住到哪里去?便是此时水柜修不成,最多再过一二年,终究是要修的,何必这般逞强?”
那老农伸手一把将脸上眼泪鼻水一抹,哀声道:“建平连着两年大旱,小人家里农田不靠着荆山,年年谷穗都是空的,要是今年能把水柜修好,便能多得两亩三分田的收成,要是不能,再等明年,却叫小的今年吃什么?”
又道:“官府年年都说要修堤,从无人去管,原有个裴官人年年来看,只朝廷里无人理他,今年好容易有个姓郭的官人出头,肯帮着裴官人把事情做起来,要是他明年调走,谁人肯接?”
农人不知道“夜长梦多”这样的漂亮词,却是不住拉着郭安南道:“官爷,你叫下头人来收了我那房舍罢!我老了才得的二女一儿,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却不合去服役的年纪,你叫人收了我家房舍,我今年就不用花钱买水……”
他声声如泣,那哭声哑得如同鸭子叫,哭得郭安南脑子里头嗡嗡直响,实在不愿置信,忍不住道:“衙门本是为了你们好,不愿耽搁你们农时,也不想叫你们捉襟见肘,才要缓做那水柜,你怎好如此不知好歹……”
郭安南话一出口,就见那方才还苦苦哀求的老头抬起头来,面上尽是愕然之色,连鼻涕都不晓得擦了,只由它往下淌,口中道:“不叫我有水浇田,不给我有米吃,这还叫为了我好?你是不是脑子……”
那老头原还抱着郭安南的腿,话还没说完,却是连忙闭了嘴,把手一放,往后退得几步,只顾着拿异样眼神看过来。
他年纪虽老,中气却足,声音也大,鸭子叫似的粗噶,声音传得左近一小圈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人人看向郭安南的眼神都变得不对起来。
——这人,难道竟是个傻子?可他明明是穿着官服的啊!
第246章 见不得
建平县衙当中的人倒是来得不算很慢,没叫郭安南支应太久,就把他给接了进去。
罗立早听说这一位公子被困在门外,连忙过来先行安抚道:“刁民胆大包天,却叫安南你受惊了!”
郭安南犹有些惊魂未定,坐在交椅上,握着椅子的把手,半晌回不过神来。
罗立道:“推官已是去问话了,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有个结果出来。”
又道:“安南不妨回去休息一番,压压惊,明日再来吧?”
郭安南此时心中尽是方才见到的场景,听到的话,仿若当头挨了一棒,整个人都发着懵,哪里有心去休息。
他看着罗立的脸,那狐疑再压不下去,忍不住把方才听说的钱家村事复述一回,又问道:“罗知县,当日你说那万姓书乃是县学中人代替建平辖下村镇百姓所书,可为甚我看今日模样,却同那万姓书中所写并不相同?那些个农人好似一心想要修圩田、水柜……”
罗立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只没想到这问拖了这样长时间。
不过他从未想过从头瞒到尾,能拖一时就拖一时,左右剩下烂摊子,自然能甩出去给旁人收拾,便做一副凝重模样,道:“百姓愚昧,只看好处,不看坏处,难道安南也被他们牵着走了吗?”
又道:“说有圩田分,说有水柜旱时得水,谁人能不心动?只这圩田、堤坝、水柜,当真能得那样效果?圩田才有几亩?几个人能分到?荆山左近处处是堤坝,还不是要年年再修,年年发水,几时起过什么用了?水柜更是空口许诺,谁敢肯定建造好了,遇得旱时,就一定有水用?”
“此时出钱出力,已是要寅吃卯粮,痴人不晓得其中利害,难道你我还不晓得?”
他一一数了许多不利处出来,再道:“作为一地父母官,当要为百姓着想,不能为一己之功,不顾他们死活罢?众人不知其中好坏,事情不到头上,自然嚷着要修,可将来遇得不好,难道竟不是我要去兜着?”
罗立诸多巧言,郭安南听了,只好迟疑地点点头。
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出面前人言语间前后不一之处,可要再去追问,又不知道当要问什么——罗立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相反,乃是正道之言。
只要认真读过几年书,都晓得百姓本愚的道理。
大奸似忠,从前不少奸臣在暴露之前,都会装得极好,叫百姓以为其人是为民做主,直到木已成舟,才发觉自己被骗。
作为一地父母官,自然不能被整日贪蝇头小利的百姓做主,而是要“为民做主”,否则为甚叫“父母官”?如同父母教育子女,子女尚不懂事,尚未成才,要以先行者的身份来引领,是为“父母”。
郭安南犹豫了一下,究竟还是放不下心,想着方才哭天抢地的一众钱家村人,忍不住道:“虽是如此,还是叫下头人下去宣讲一番,把道理好生同他们说了,有不愿意的,叫他们签押就是,有愿意的,还给他们自己出钱出力罢?”
他已经发觉不对,就想试探性地往回找补,虽然进度是肯定赶不上了,可能补一点也是一点,也想着多多少少了解一番,看看今次来的钱家村人究竟是个例,还是农人里头当真大半都愿意出钱出力修圩田堤坝。
罗立叹了一句,道:“本官并非不肯,而是不能,小公厅处抽调了建平县中不少人,胥吏、衙役,俱是不够,正因如此,今日外头有刁民闹事,半日没能去救得回来,极难抽得出人手去做此事。”
又道:“不过既然安南说了,我却不能叫你在郭监司面前为难,以免伤了父子和气——我这就遣人下去个村、镇处一一宣化,只那进度未必能赶得上。”
一面说,一面当着郭安南的面把属官叫来,吩咐一番,果然叫他安排下头人去一一宣扬,每村,每镇都叫人晓得,必要签押回来才可以。
见得属官重复一遍,出得门去,郭安南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既是答应了,也去做了,应当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罢?
只不知为什么,明明县衙收了状纸,驱散了乱民,外头再无嘈杂之声,罗知县也答应要去下边村镇宣化水柜、圩田事,他心中却有淡淡的不安始终挥之不去。
***
郭安南心神不定,其妹郭东娘却心急如焚。
她来时为了同沈念禾寻机会说话,不得不坐在马车里,回去路上却实在无法忍受,只觉得满腹愤懑无处开解,偏生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发出来,忍了半晌,十分坐立不安的样子。
郑氏是个体贴人,半途歇息时私下找了郭东娘贴身的丫头问了几句,转头与沈念禾道:“你在车里头闷不闷的?”
沈念禾此时只顾着想心事,并未留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虽是有些发闷,毕竟路也不远,剩得一两个时辰,熬一熬就到了。”
郑氏便道:“他家丫头说这郭东娘骑马惯了,不爱坐马车,今次为着我们不好意思说,我不爱骑马,嫌磕得屁股疼,你要是闷,就提她一提,省得她不好说,你也只能在里头陪我坐着,坐久了头疼。”
沈念禾闻言点头,见那郭东娘果然一脸按捺不住的焦躁,便同她道:“马车里头闷得紧,却不晓得有无多余马匹,咱们出去跑一跑……”
她倒是真的想寻个时间独处,好好理一理心中所想,比起在马车里与数人挤着,自然还是单独出去跑马来得更好。
两相一拍即合,很快外头侍从就腾出两匹马来,两人一人一批,各自打马前行。
郭东娘自小就在马上长大,骑术极佳,沈念禾从前跟着母亲四处经行,也是个中好手,两人一跑就跑了小半个时辰,倒把车队远远甩在后头。
眼见那郭东娘却越跑越远,后头人都快看不清了,沈念禾知她情绪不稳,连忙追得上去,将其拦了下来。
郭东娘这下倒是有些清醒过来,拉着缰绳,把下头马儿的速度放得缓了,也生出几分窘迫,道:“叫你看笑话了。”
她双眼微红,脸上泪痕未干,显然方才乃是一路跑,一路哭。
沈念禾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笑了笑,同她说了几句闲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其实未必是一桩坏事,郭监司胸有丘壑,于你难以处置,在他看来,也许倒是容易得很,不必如此忧心。”
郭东娘大哭一回,此时倒是平静了几分,骑在马背上,远远看着前方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我母亲过世不到一年,父亲就续弦了,婚娶那日院子里笑闹不休,有人唱戏,有人吃席,有人吃酒,又有司仪唱和,我那房中的丫头、小厮都去看热闹抢新人的封包了,只我与向北两个坐在地上玩九连环。”
“向北却还只是个小孩子,听得外头声响,就闹着要吃松子糖,我左找右找找不到,又叫不来人,偏偏嬷嬷怕我们两个出去乱走,遇得事情,还把门锁了,他就拿脚蹬着地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依旧没有人来理会。外头笑,屋中哭,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明明只是没了娘,却好似连爹都没了一般。”
她低声道:“我急得不行,当真是手足无措,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拍门大叫,叫了不知多久,却是我大哥专程从学中跑了回来,破门而入。”
说到此处,郭东娘微微一笑,那笑容当中带着些许的苦涩,道:“我爹年富,想要再得儿女,不过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对于我们来说,兄弟姐妹,却只会有三个,我那长兄志虽大,才却寻常,我那弟弟更是尚无半点成才模样,比起谢处耘尚且不如,怎能继承家业?今次事情传得回去,后宅之中,未必再能如此平静……”
沈念禾轻轻拉着缰绳,把马放得慢了,想到郭安南、郭向北二人行事同能力,却也能多出几分感同身受来,只实在寻不出什么良法,只好安慰道:“‘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遂有国语’,未必今次郭家兄长遇得难事,反倒激发他奋进之心——毕竟从前太顺,倒不一定是好事。”
郭东娘长长舒了口气,道:“但愿如此罢。”
又自嘲地笑了笑,道:“不瞒你说,我有一阵子还想过同爹爹提议,要不我留在家中招婿算了,只是而今哪有什么好人会去做上门女婿?况且纵使当真有,外头人看了少不得指指点点,我爹又是朝廷命官,大把人盯着,做错一点事都要小心被人拿来说事……”
“这一二年间,还见过十分欣赏的好人,可一想到自己家事,又想到两边悬殊,只把那念头斩断了事。”她转而笑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看到你就觉得亲近得很,什么都想同你说,原本也想与你好好做个手帕交……只我家那兄长……”说完这话,见得后头马车慢慢驶得近了,却是忽然顿了顿,再不言语。
两人相对无言,一路慢慢骑回小公厅,到得地方,各自分别,临别前却是相视一笑,同时道。
“得空叫我一齐跑马……”沈念禾道。
“等我寻个庄子避暑,喊你一同来住。”郭东娘道。
***
两人甫一分开,沈念禾站在原地,看着郭东娘走远,心中有些酸楚,又有些说不上的难受。
她缓了两口气,才把同行而去的一个巡铺叫了过来,问道:“都带齐了吗?”
那巡铺将随身背着的一个包袱卸下,提在手上,道:“都在此处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得沈念禾的公厅,将里头文书一一取了出来,却是自建平县衙里头托熟人找的下头相关宗卷并文书,此时拿来汇总查看。
此时天色已晚,小公厅并不剩得几人,然则她才坐下来,还未来得及多翻几页,就听得对面几声动静,抬头一看,乃是裴继安站在门口处,扶门看着她,一双眼睛看得十分仔细的样子。
沈念禾本来心中装的全是数字,才把郑氏白日间说的话压下去,此时见了裴继安,那话一下子又浮了出来。
“念禾喜欢什么样的?”
莫说婶娘不知道,就是来问她自己,她都不敢说全然知道喜欢什么样的。
可此时见得这裴三哥站在门口,再看到他的脸,沈念禾忍不住就高兴起来,脱口叫了一声“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