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节
饶恕成又道:“便是岳家不行,只要女子品行贞娴,毕竟与公子朝夕相处,同处一室,说起话来也更为管用,温言软语,劝人上进,岂不美哉?”
他说到此处,不忘补道:“正所谓娶妻娶贤,便是如此了!”
郭保吉半晌没有说话。
这法子并非没有道理。
他也是娶妻生子之后,才愈发踏实稳重,感觉到自己承担一府压力,行事时也更为谨慎。
想要扭转一人,就要设法多叫他做出改变。
如此来看,早点给儿子说一门亲,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实在不行,儿子不行,总有孙子,趁着自己正当时力,总能手把手把孙子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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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事情尚在其次,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建平县的进度。
打发走了幕僚,郭保吉又打铃让人去叫自己的属官,拟要另行安排得力人前去收拾烂摊子。
儿子既然做不了用,那就老老实实滚回来,此时没空去追究,将来再说。
做同样的差事,裴继安一人跟着其余两县,半点纰漏都没有出,相反,色色都顺顺当当的,便是从前时常出幺蛾子的清池县都安安分分,顺滑无比。
而郭安南带着一群人,还另有两个自己信得过的属官在侧,管的还只有对方一半,依旧能把差事做得成狗屁样。
属官自然也有错,错在不知道督促郭安南,也错在不晓得早点过来同自己回禀。
然而郭保吉并非那等不近人情的,自然知道如果郭安南不是自己亲生儿子,下头人哪里会如此碍手碍脚。
对比如此强烈,这结果还是自己强要把事情拆劈两半,给儿子出头立功的机会闹出来的,他到底要脸,哪里好叫裴继安去接手,只能喊来信任的属官同幕僚,叫他们群策群力,想个办法出来。
郭保吉本是武功出身,身边得用的并无几个管过州县事,大部分连流程都理不顺,他自己则从来抓大放小——又不用他去处置,只要安排会做的去做就是——一时之间,又哪里想得出什么好办法来。
众人商议了半日,虽没有什么成体系的好办法,也总算敷衍出几样应对之策来。
郭保吉纵然不怎么满意,也只好先把人打发去往建平,至少人要先到,催促一番,再把干吃白饭不做人事的郭安南换下来。
他看着下头人瞎忙一通,一个个无头苍蝇似的,恼火之余,更是心生无力之感。
——还是苦于手头无人才可用。
如若能多几个裴继安那样的,又何止于此!
***
书房里头忙到天边鱼肚白,才各自纷纷散去。
郭保吉看看时辰,索性又处理了些事务,等到困意上涌,实在支撑不住,才在里间眯了三两个时辰。
次日一早,他起来收拾一番,正待要去点卯,不想忽然有人敲门,抬头一看,那门开着,外头却是站着一人要进不进的样子。
那人身着劲装,脚踩皮靴,头发束得利索干净,光看着就十分爽利——却是郭东娘。
郭保吉虽是心中十分烦躁,见到这个宝贝女儿,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道:“站在那一处做甚,进来吧,一大早的就跑过来,说罢,又要问我讨要什么东西?”
又道:“上回那个八尺弩就别指望了!你什么时候能拉得动五石弓,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把五尺弩给你摸一摸。”
他笑着打趣了两句,却见女儿进来先反手掩了门,复才走到自己面前,将一册文书放在桌面上。
“女儿昨日去得建平县,见了大哥……”郭东娘低声道。
郭保吉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收了起来,问道:“你是要来给我学他是个什么德行,还是要来给他求情?”
又道:“你虽是个女儿,我却不只把你当作吃茶弄花的来养,而今是要为了旁人做的错事,让我失望吗?”
听得郭保吉这一句,郭东娘再多的话也不能出口,哽咽一声,把脸上眼泪一抹,道:“我晓得而今朝中形势不好,爹为了圩田堤坝事,寝食难安,只大哥乃是被人哄骗,并非出自本心,等他回来,爹再给他一次机会罢……”
郭保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都知道而今朝中形势不好,他做官快满一年,却是毫无警觉之心,本性如此,将来如何再改?倒不如老实做个富家翁,倒不至于惹出大事来。”
郭东娘无话可说,只默默擦眼泪,又把桌案上那一册文书打开了,推到父亲面前。
郭保吉还以为是长子写来认错的书信,虽然仍在生气,可看在女儿面子上,到底又还心软,最后还是低头略扫了一眼。
他只看了个开头,就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连忙坐正,双手把那文书拿稳了,仔仔细细读了起来,先从头到尾囫囵读了一遍,忍不住又翻回开头,认真再琢磨一回,一边看,一边顺手就将边上的笔拿了起来,在那文书上头勾勾画画,每一页纸都能圈出好几点东西。
这一份文书写得虽然简单,总共也就三页纸,可是几乎没有一句废话,条条框框,说的乃是如何解决建平县民伕征召、粮谷收缴、银钱募集事宜,不仅把当要怎么做的步骤讲解得清楚又详细,甚至连怎么才能叫各村镇农人、百姓知悉水柜、圩田事都想了极为巧妙的办法。
除此之外,后头还附上了建平县人丁分布、村落散部图,又在图上标示测算相应距离,边上另做解释上述方法可行性。
那图纸反复折叠,叠得很厚,一打开来把就把整个桌案都占满了,郭保吉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许久才记起女儿还在一旁站着,连忙抬头问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他那惊喜之态,但凡是人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
郭东娘手心直发汗。
如果说这是长兄带着下头人一设法寻访、拟写出来的,用于将功补过,会不会让父亲对其有所改观?
她咽了口口水,紧张得背后发汗,一咬牙,本是要闭着眼睛就把谎言说了,可话到嘴边,最后却是道:“是而今在裴家那一个……沈姑娘送来的……”
郭保吉当即愣住,过了一会,复才笑道:“多半是裴三借了那沈家女儿的手送来的罢。”
这样一份应对之策,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如此周详,当中许多方法,巧妙无比,一看就是对圩田事、经济之法了如指掌的人才能做出来的。
哪怕说是张属拟写的,郭保吉都不会相信。
那张属虽然也是裴继安的左膀右臂,可毕竟只是个寻常胥吏出身。
他会如此看重裴继安,除却其人从前的确有过无数实绩,一一证明本人才干,最要紧也有出身之故。十代士族,世代相传,厚积薄发,方才能有如此眼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张属能知如何做事,但往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便如同管中窥豹,不能见其全貌,能当执行者,不能为执掌者。
这一份东西,明显是掌过大事的人才能写出,以大见小,遍数一回,小公厅中除却裴继安,不作他人着想。
郭东娘却是连连摇头,道:“我亲眼见她写的,她叫人送得过来,因当中有几处我没能看懂,就拿回去又找了她一回,念禾当场给我改了两项……”
她就上前两步,指着最后一页纸上末尾的几段,道:“这两处都是新添的。”
又老实把裴继安叫了弟弟去说长兄事,自己听说之后,怕姐弟两个说不动郭安南,就去请沈念禾一同去往建平县帮忙劝说的经过一一说了,最后才低声道:“念禾说大哥正人君子,从前也曾帮过她的忙,因担心收尾收不清,一来影响圩田进度,二来也……怕大哥因为此事一蹶不振,是以写了这一份东西过来,我本想改头换面,拿给爹看,是以特地问人讨了些……”
郭保吉手中的笔已经提起,正待要落下,听得女儿这一番话,连笔尖墨汁滴落都不晓得去躲。
他拿着那文书,心中隐隐约约生起一个念头。
第250章 抗旨
沈轻云的女儿,冯蕉的外孙女,又有冯芸那样一个母亲生养,怎么都不可能是等闲闺阁。
郭保吉低头细细再看了一眼手中文书,果然居高临下,所见尤为全面,所思、所行巧妙非常,然则与裴继安那等大开大合的行事又有些微不同,果然女子心思细致,所想更为妥帖。
他想起前次去小公厅巡视,正好遇得那沈家女儿,相貌清丽,远非常人所能及,果然不愧是沈轻云同冯芸二人所出,应对、进退更是得宜。
虽是六亲上头差了那么许多,可换一个角度来看,却也未必不好。
如果能给儿子娶这样一个妻子,沈家已经再无关碍,虽然助不了力,却也不会拖后腿。
眼下郭家一门如履薄冰,并不想火上浇油,只盼少出幺蛾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能有这样一个带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应该能让儿子耳濡目染,有所进益,即便不能,家有能干的贤妻,见得不妥,自也晓得规劝。
妻子同幕僚不同,也与属官不同,相处亲密,许多话也会更好说,实在不行,回府送信,也便宜得很。
唯一的问题,就是裴继安了。
这念头在郭保吉脑子里原只一闪而过,可等到一把捉住了细细思量,却越想越觉得可行。
裴三虽是同自己说过要与那沈家女儿结亲,却也坦诚过乃是为了报父恩,还说如若沈轻云尚在,亲事作废,沈轻云不在,才由他自己求娶。
这样的话剖解开来,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沈轻云尚在,沈家女儿自然身价倍增,能说更好亲事,不必要找他这样白身的落魄门第。沈轻云死了,沈家女儿不好嫁人,就由他去照顾。
当日听的时候,郭保吉就感慨过,很是赏识其人仗义,眼下再来细思,倒是另寻出一条道路来。
郭家难道不比裴家好?
老大虽然性子有些弱,可正正经经的郭家嫡长子,又有自己做后盾,眼下已经是个有官人,再如何犯错,也有家主兜底,拿出去一摆,普通人应当都晓得孰优孰劣,要选哪一个。
而对郭保吉而言,出身同才干摆在一处,他更重视才干。
与京城那许多世家女儿相比起来,沈家女儿虽然背景弱了一点,可她本人如果当真如同这一份文书中表现出来的那般聪慧,这一桩亲事,就不算吃亏了。况且冯蕉、沈轻云当年还留有许多香火情,未必将来没有用得上的那一日。
郭家娶了沈家女儿,在士林间地位、名望,想来必定会大涨。
至于剩下的裴继安……
郭保吉把手中笔杆缓缓放下,抬头看了一眼女儿。
“你近日一直同向北出入小公厅,想来对里头多有了解,依你看,裴三此人如何?”
郭东娘只以为父亲是看到长兄如此不堪,忍不住拿来比对,是以犹豫了一下,道:“爹,裴家三哥这般人品,万里未必能挑得出一个,况且他自幼家变,所经所历,寻常人二三十载未必经过,大哥一路平顺,自然比他不上!”
语气之中虽是维护郭安南,然则对裴继安的赏慕之意,却清晰可见。
郭保吉点了点头,想了想,仿佛随口一问,道:“见得你大哥如此,将来爹为你择婿,你想要一个怎样的?”
毕竟说的是自己婚事,郭东娘先还扭捏了一下,最后就直接道:“我要寻个大大方方,武艺出挑的!家世倒是其次,最好家里没有那等乱七八糟的规矩!”
又道:“就算嫁了人,我也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郭保吉一下子就笑了起来,轻抚自己的胡须,仔细打量了一下女儿。
郭东娘正当年华,相貌虽然称不上绝色,却也面容姣好,她一身劲装,脚踏皮靴,尽显青春之美。
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样一个品貌皆佳的,还有郭家做背景,那裴三拟要东山再起,除非眼瞎了,否则必不可能推拒罢!
只待经行论证之后,确认两厢并无什么问题,自己一下子就能解决一双儿女的婚事,纵然后头还有无数焦头烂额之事,郭保吉心中也略松了一口气,他笑着夸道:“我郭家女儿,正当如此!”夸完之后,把桌上郭东娘带来的文书一一收好,却是起身吩咐道,“这沈家女儿很有几分见识,你平日里同向北出入小公厅,得闲与她多来往一番,倒也不错。”
语毕,拢起文书,已是径直往外走了,剩得郭东娘一人站在桌边,一颗心七上八下,也不晓得今次兄长会是得个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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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保吉既起了心思,却也不是那等冒昧的。
嫁娶之事,形如再生,男子娶了恶妇,一门家宅将要再无宁日,女子嫁了孬夫,一辈子再难翻身,有时候即便两边都是好的,和不到一起,也是一对怨偶。
儿女的婚事都没有那样着急,倒是圩田堤坝当真不能继续再拖,他接连分派了好几个人,先把沈念禾做的那一份东西发得下去,众人研习一番,尽皆赞不绝口,有那眼睛尖利的,那文中口吻由高而下,还以为是郭保吉自己拟了叫人写的,便不住夸这位主家高屋建瓴,看事看物入木三分,非寻常人所能及。
然则夸是夸得厉害,等郭保吉把长子召回来之后,下头人照着答案抄了,分派去接任的人按那文书上所说略作删改,一一行事,却并不像料想中的那样得用。
此时清池、宣县进展俱是井然有序,一一并行,而建平县依旧是吊在最后的那一个,拖延之态有所回转,却远不如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