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妖 第102节
“我没有死。”
谢屿川的心,霎时碎成了一片片,痛苦,却美好的幻觉。
她要是真的没死,便好了。
第104章 一百零四 谢屿川:洛银。
明瑕才下山, 洛银便回来了。
他昂首看了一眼如流星划过长空的金光,那光后拖着的灵力长尾也在几息风吹间烟消云散,最后光芒落在了山下一座小镇中。
明瑕到山下小镇时并未见镇子里偶尔巡逻的灵州弟子有何异常, 可见洛银隐去了身份, 只是那顺着街道风中飘来的冷梅清香, 有心者还是可以捕捉得到。
小客栈前门可罗雀, 小厮刚从二楼下来,无事可做便在门前与对门酒楼的人闲谈, 明瑕入门时他也没发现,附近几人压低嗓音谈的,都是关于那幸州杀人鬼魅之事,传到灵州这边消息已然滞后。
镇中人少且静, 半开的窗户从外吹来了些许冷风,带着小雪,落在窗下放花瓶和摆件的案台上薄薄一层白。
明瑕到时, 洛银并未回头。
她坐在床侧, 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过来,甚至连声也没出, 只是眉头轻锁, 手上拿着一块被热水打湿的方巾,慢慢地擦着谢屿川的手背。
明瑕朝床上的谢屿川瞥了一眼,虽说早有预料,但见到对方的模样, 他还是没忍住感叹一句,真惨。
谢屿川的身上破烂不堪,玄衣布满了干涸的血迹,这几个月刮风下雨他恐怕也没想找个有檐的地方避一避, 满身除了酸臭的腐烂味道之外,还有那些泥土雨水的咸腥味。
这些气息,几乎要掩盖他身上的妖气了。
等小厮将热水提上来灌满房中浴桶后,洛银才朝明瑕瞥去一眼,明瑕的视线一直落在谢屿川的身上,他有些好奇对方的身体里,究竟是哪一股魂魄占据上风,所以才安静地坐在这儿不动声色。
对上洛银几乎可以用驱赶形容的视线后,明瑕起身朝外走,他交给客栈一小块玉石,自己就落住在洛银的隔壁。
洛银守着她的谢屿川,明瑕守着墨安。
谢屿川靠在浴桶里还是昏迷的,凌乱的发丝上结了许多肮脏的泥块,一桶水很快就脏污了,洛银又为他换了水,清洗了三遍之后,才算把干净的谢屿川找回来了。
只是看着他消瘦的身躯,洛银鼻尖一酸,眼眶微微泛红,有些想落泪的冲动。
他的确太瘦了,瘦得身上犹如皮包骨,胳膊抬起来几乎与她的差不多,两颊的脸皮微微凹陷,就连眼眶也变得深邃。
青年的脸上未长胡须,仍旧干干净净的,因为过分憔悴,看上去像是倒退了几岁。
洛银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她用法术将谢屿川身上的水分挥干,便以灵力修复他身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过的细小伤口。
谢屿川浑身赤着趴在床上,干净的发丝扑了满枕,盖在了肩头,露出了一张沉睡苍白的脸来。
洛银的手指贴着他的后背,指尖颤抖地抚摸他背上那一道深深的疤痕,那是他们都被困在诛仙阵下的金笼内,雷霆劈开了大殿房梁,带着火的一团梁顶压下,谢屿川将她护在身下时被伤的。
半年过去,他的伤口不知溃烂过多少回,如今终于愈合,只是多日不见光的白皙皮肤上,猩红狰狞的疤痕在上面割裂了一条口子,从他右侧的肩胛直至左侧后腰的腰窝处,横劈半边身躯。
洛银想替他将这些疤痕驱除,可仙气修复他身上的疤会很疼,她几次欲下手,终是暂不舍得,于是温软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擦过他的伤口,每一次擦过,都让她重新体会彼时重伤的谢屿川看她的眼神。
爱意汹涌,向来爱撒娇的少年,一声没吭。
洛银俯身,她吻遍了谢屿川背上的伤,最后轻轻趴在了他的背后,短暂的宁静好似可以让她暂且忘却小客栈外的世道还是一团乱象。
谢屿川这一觉睡了太久,足足七天也没见醒来过。
这七日的时间,足以让洛银重回修道界的消息传遍九州,宁玉并未隐瞒,加之那日看见她的人有许多,他们亲眼见洛银带走了谢屿川,对待洛银是敌是友还未分清。
九州修道界在这短短半年内,下了一道又一道令,关于洛银的这一道算是有史以来最模棱两可的,只提了一句让他们留心天灵上浮金光的女子,不必管其行踪,无需留话,只要远远避开就是了。
宁玉不怕洛银会伤人,可他怕谢屿川,那日洛银对待谢屿川的态度实在让人费解,他也不敢叫修道界的弟子冒险。
这道令传至灵州仙派也不过才三日功夫,洛银在这地方住了七日,也没人想到她身上来。
她来时便隐去了仙气,避开锋芒,如今看上去与过去一般无二。
这几日时间明瑕也不曾打扰过她,于此间避世,竟是洛银和谢屿川久违的宁静。
第九日夜,灵州的雪飘了许多天,靠近灵州雪山下的小镇更是覆上了厚厚一层白,街外赶夜路的行人一脚踩下,厚雪几乎没过了小腿,直逼膝盖。
屋内炭炉烧了一半,昏昏的暗红色微光将屋内点得微亮,床幔挂下,只掀开了一角,露在外的手臂白皙纤瘦,修长的手指动了动,银白毛发覆盖其上,洁净的指甲变得又尖又长。
他还差多少条人命?
好似是……一百零三条!
快了,就快了!
谢屿川猛然睁开眼,静谧的夜里还能听见另一道呼吸声,鼻息间闻到的都是熟悉的香味,是他很久都没有再闻到过的味道。
没有血腥味,没有人肉腐烂后的恶臭,入目所见是干净的床幔,他抬起自己的手,看见的也是干净的手指,狼爪退去,指甲圆润像是被人仔细修磨过,指甲缝隙里也很干净,没有夹在里面结壳结硬的肉泥。
一只软手顺着被窝里慢慢抚摸上了他的心口,如同哄孩子般有节奏地轻轻拍了拍,软被上的香气和身旁人传来的一样,谢屿川慢慢侧脸去看,便借着炉火的光,看见了一张他日思夜想的脸。
又是幻觉?
近来的幻觉有些过于真实了。
洛银只是浅眠,她并未睡着,谢屿川动时她便发现了这回不是墨安,听到了他紊乱鼓动的心跳声,所以她才会拍着他的心口安抚,屋外风雪很大,这夜还未过去,不必此刻清醒。
但谢屿川朝她看过来,没有睡着,也没有动。
洛银慢慢睁开眼,对上了那双漆黑的视线后,她浅浅一笑,手掌从他的心口移到了他的脸上,越看越是心有不忍:“都瘦到脱相了。”
她的手指很软,也很烫。
谢屿川的脸在被她触碰的那一瞬,随着她指尖游移的地方,一寸寸燃起了温度。
心跳越来越快,此刻他连眼都不舍得眨了。
这幻觉未免太过美好。
美好到他怕自己的呼吸稍微粗了一丝,便会将一切旖旎全都吹散,他舍不得失去,所以不舍得眨眼。
洛银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眼皮,便是这样谢屿川也不肯眨眼,他眼眶微红,像是随时都能落泪似的。
洛银见他嘴唇动了动,一丝声音也没泄出来,单是瞧他那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我不是幻觉。”洛银抚摸他鬓角的发丝,轻声细语:“我没有死。”
谢屿川显然不信,他的眼神中有些恍惚和质疑,又因为洛银这一句话,惶恐自己陷入了墨安所设的幻境,若他一直沉沦下去,那一百零三条人命便杀不了了。
若杀不了人,便没有天谴,天谴不来,他又如何和墨安一道死去?
“不信,你眨一眨眼,看看我还在不在?”洛银说完,便用手盖住了他的眼,下一瞬谢屿川便用力抓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眼前挪开。
便是幻觉,他也想多看她几眼,此刻的幻觉是最清晰的,就连指腹下的感知也是如此强烈鲜明。
“傻狗。”洛银见他不说话,无奈倾身过去,她翻趴在谢屿川的胸前,又顾忌他此刻太瘦,怕他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手肘还是撑在了床头的软枕上。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谢屿川愣怔住,扑面而来的冷梅清香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浓,可伏在他上方的人呼出来的气息却是温热的,滚烫地喷洒在他的脸上。
她的发丝扫过了他的脸颊,与他枕上的发几乎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谢屿川松懈了,抓着洛银的手也卸了力,又被洛银反握,她带着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从她的眉眼到鼻梁。
谢屿川几乎要沉迷进去,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我、我脏……”
他杀了很多人,一千多条人命。
妖一旦杀过人,身上的杀戮和血腥味就永远存在,即便他如今洗得干干净净,也不代表那些血不存在。
便是幻觉,他又怎舍得用杀过这么多条人命的手,去触碰洛银?
“不脏。”洛银蹙眉,有些不满他的惶惶不安,谢屿川的那双眼在看向她时,曾比漫天星河还要璀璨,无需这般躲藏。
洛银抓紧他的手,不让他挣脱,又将他的手从自己的鼻梁滑下,落在唇上。
樱唇轻启,贝齿微露,洛银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谢屿川的手指,她认真对对方道:“你看,一点也不脏。”
她的屿川是她一点一点清洗干净的,怎么会脏?
谢屿川的心跳愈发地紊乱了,他有些怀疑自己,怀疑幻觉,甚至怀疑这个世界。
“洛银。”他叫着洛银的名字,洛银便会应他。
深夜的小屋内,不时传来深冬呼啸的寒风声,还有谢屿川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唤着洛银的名字。
“是不是我记错了?”谢屿川的胸腔像是被温水填满,满到溢出,炙烫地浇灌着四肢百骸。
是不是他记错了人数?实际上他已经杀够了一千九百人,他已经经历了天谴,已经死了,在死亡的虚无世界里再遇洛银,一尝夙愿?
洛银无奈,她弹了一下谢屿川的额头,低声道:“看着我。”
谢屿川直勾勾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就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
“我们来说一个,只有你我知道,但墨安不知道的秘密。”洛银道:“以此证明,不是幻境,我真的还活着,好不好?”
谢屿川讷讷地点头。
洛银朝他浅笑,她撑着胳膊稍微离谢屿川远了些,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金光渐渐变得有些耀眼。谢屿川看见她的发丝无风却飞扬,看见她的眉心似有一朵梅花痕一闪而过,一只金色的灵蝶于他的眼前飞去,再见洛银时,她周身萦绕着淡薄的纤云,天灵上也团着一抹柔光。
“我是不是在很久之前,救过你?”洛银重新压在了他的身上,这回除去重量,像是一片轻纱,谢屿川却胸口发闷,呼吸不畅。
他以为那是他被墨安附身后,弥留之际的幻觉。
毕竟雪山上的神女壁画,如何能够跨越虚实成真?
可此刻他曾仰望的神女,就伏在他的身上,倾城的面容带着略显娇俏的笑意,更是两根手指捏了捏他的脸。
“屿川,我没死。”洛银再度慎重道:“所以,你也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好不好?”
回应她的,不是点头,也不是他说一个好字。
谢屿川空出的那只手突然按在了洛银的背上,将她整个人压在他的怀中,鼻尖相撞的那一瞬间,他闭上眼准确无误地吻住了洛银的唇。
从醒来便惶惶不安的人,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拥抱了他的执念。
不管洛银说什么,只要是她说的,他就信。
第105章 一百零五 洛银:我会保护你,屿川。……
风雪敲打窗棂, 镇内一片寂静,小室内的炭火光芒忽明忽灭,将室内烤得还算暖和。
谢屿川连吻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只敢轻轻地啄吻洛银的嘴唇, 不敢啃咬, 不敢伸舌, 即便他身体里渴望对方的欲·望都快要爆炸了, 谢屿川也努力地克制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