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那语气,分明是对对方的另一层身份更有兴趣。
这场唾沫仗正打到一半,门外冷不防有人轻叩。
“老爷,两位公子,小姐。”府内的仆婢恭恭敬敬地捧着托盘,“夫人命我来传话,花厅还有半个时辰就摆饭了,诸位请尽量少用些零嘴。”
不愧是自己媳妇,台阶给得真是时候,观长河大手一挥:“行,下去吧。”
观亭月用力将钉在燕山身上的目光扯开来,两人各自都往旁边坐了半寸,互不相让地冷哼着调整情绪。
趁小姑娘躬身退出去,她突然冲江流使眼色:“把门关上。”
江流:“哦。”
余家的下人都很识相,见主子是要谈什么隐秘之事,即便守在门口的,也纷纷自发避开至数丈之外。
“大哥。”观亭月收起先前和燕山吵架的乖戾,蓦地正经起来,“实不相瞒,我这回出远门,除了想找寻你们的下落之外,还另有别的事情。”
她摸出怀中收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放在桌上,径直推到观长河眼底。
“你看这个。”
她隐去了燕山定远侯的头衔,简明扼要地将事情的始末因果尽数道来,也包括当今打算把那暂不知是什么的前朝遗宝收为己用的想法。
观长河垂眸一边听一边沉默地翻阅着手里的信件,他浏览的速度很快,神情未见有太大波澜。
“……几年前我和二哥曾通过信,所以原是准备去凤阳找他的。毕竟密室之事情,老爹从未告诉过我,便想着,他会不会知其一二。”
青年将一扎信纸“啪”地合拢,“你当然不会知道。”
他语气顿了顿,“因为石室的钥匙,在我这里。”
此言既出,在场所有人的动作皆是一滞,连江流都不自觉地怔怔把他望着。
那把能打开密室的钥匙……居然在他手上?
观亭月和燕山起初计划寻几位兄长,仅仅是由于没头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罢了。想不到竟从大哥这里便有了着落,实在是出乎意料。
“你们先别那么看着我。”观长河轻松闲适地低头浅笑,近乎若无其事地悠悠品茶,“不只是我。老二、老三、老四,他们三人手中也持有钥匙。”
观亭月疑惑地颦眉,“一共有四把密室的钥匙?”
“你这么说不对,应该是——一共需要四把钥匙才能开那道门。”
江流越听越糊涂:“什么意思?”
他没直接回答,目光落在精致的糕饼间,不紧不慢道:“记得应该是在大伯死后,咱们家刚失势不久,某一日,老爹忽然把我们四个叫到他军帐里。”
观长河的五指极有节奏的轻敲着桌面,“钥匙便是那时候他给我的,我们四个兄弟,每人一把。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叫上你和江流,江流我还能理解,他昔年太过幼小,至于你么……我就不清楚了。”
他微抬起头,从举止和星目里极尽详细地回忆,“老爹当时的表情很古怪,就好像是……觉得‘这一天到底是来了’——这种感觉。
“他对我们四个说,此物颇为紧要,务必好好保存。得等到面临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时,方可以四把钥匙打开老宅书房密室的门,或许能够柳暗花明,化险为夷。
“而且一再强调,必须是要面临大灾大难才能动用钥匙,寻常时候绝对不许轻易开启。”
“所以。”燕山留意着观长河的眼神,“你也不清楚石室里究竟有什么?”
他耸耸肩,“那扇门我们就没打开过,当然不清楚了。”
江流忍不住问:“为什么?”
“傻小子。”观长河大掌一伸,揉搓着他的脑袋,“老爹那句‘生死关头’讲得可太模糊了,真要计较起来,奕末京城沦陷之日应当算得上,不过彼时我们几人天各一方,想开那门也没机会啊。”
“何况,里面的玩意儿多半不是金银珠宝,便是什么尚方宝剑、丹书铁券之类的,如今给我也没用,何必费这心思。”
观亭月看他这态度,就知道大哥同自己一样,对老宅的东西并不执着。
“我那把钥匙正收在城郊避暑的庄子里,皇帝若是要,明日我派人取来便是了。”言罢,瞧江流还一副愤愤不平的表情,他揉头的动作愈发使劲,笑着打趣,“干嘛?舍不得啊,改天大哥盘一箱子珊瑚珍珠翡翠玛瑙给你玩,不稀罕那个。”
燕山适时再将当初的话重复了一遍:“如果密室里放的是观家的所有物,‘他’八成也不感兴趣,若无利害冲突,之后我会让东西物归原主。”
“嚯。”观长河眉眼一亮,“那就多谢了。”
第29章 那一年的观燕山还是个连话都……
尽管尚有许多旧事需要叙谈, 然而余青薇催饭的话甫一带到,观长河就如同被揪住后颈的猫,蹭地起身, 十分听号令地招呼众人去厅中用餐了。
余家这顿团圆饭不讲究浪费, 但绝对够铺张,当季的螃蟹个个肥美鲜嫩, 不当季的瓜果也一应俱全。
虽说观亭月不是没有过当大小姐,衣食不愁的生活,可连着半个多月因为一个铜板两个子儿的破事忍气吞声,难得扬眉吐气一番, 她显然也觉得这种日子不错。
眼下观长河既在嘉定城富甲一方,定然没有让他们再去住客店的道理。
现在,这问题就来了。
观亭月和江流留在余府算是理所当然,可燕山呢……
“我回‘春风客栈’。”
——他给的答案很干脆。
话刚说完, 旁边便打过来一道视线。
观亭月端着碗, 不着痕迹地抬了一下眼皮。
“春风客栈在城门街,离咱们家不算近啊。到郊外取钥匙一来一回也要一天, 再说我还得留小月儿多玩几日的。”
观长河作为主人家,自然认为来者是客, 半途赶人家出门实在不像样子,“燕小哥不如住下吧,老是两边跑多不方便, 这里干净的厢房有的是。”
“承蒙观老板好意。”他不冷不热地婉拒道, “横竖我平时也没什么要紧事找她,若真的有,支使随从传个信就是了。”
观长河还想再劝几句,对面的妹妹忽然漫不经心似的接过话题:“你这么不愿意待在我们家, 可如今春风客栈已经被买下来了,住在那里,和住此处,有分别?”
燕山实没料到她会在当下找茬,一时并未深想,习惯性地反驳:“是没分别,不过我大可以另换一家投宿,这嘉定城的客店总不会全是姓‘观’的。”
“宁可搬客栈如此麻烦也要避着我们……”观亭月意有所指地挑起一边的秀眉,“看样子,你是打算偷偷搞些小动作了?”
果不其然,她这个举动再加上这番言语,不出意外地将燕山给惹恼了,后者很明显地拧起眉峰:“我都说了,只要与前朝皇室无关,东西会悉数奉还观家,还能搞什么小动作?”
“那谁知道。”观亭月不瞧他,仍旧夹菜,“你是朝廷命官,我乃斗升小民,即便是你要明抢强夺,我不也只能干看着?”
燕山眼角的筋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连带着唇边也跟着绷紧,目光投过去,满眼都是翻腾着的不服。
然而旁边的人就是不搭理,好像那番话已经足以坐实他心怀不轨。
燕山兀自一言不发地抿紧嘴唇,等斟酒水的小厮靠近,他才忽的一转头,取出枚玉牌。
“拿着这个,去春风客栈找两个姓魏的京城人,就说我吩咐的,让所有人带上东西到余家府宅来——包括车马。”
言罢,也不管人家应声没应声,执杯将酒一饮而尽,颇有几分争锋相对的意思,用力放回桌上。
面对此人隔空丢来的冷眼,观亭月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甚至还抽空朝观长河示意——你看,这不就搞定了。
观长河:“……”
他以酒杯挡着脸,身子一歪和江流肩并肩,低低问道:“他们俩平时说话都这么阴阳怪气的吗?”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挽留人的方式,简直大开眼界。
少年感慨且老成持重地开口:“差不多吧,有时候我感觉他们即便好好讲人话也是在讽刺对方……只不过我听不太懂。”
“原来如此。”观长河若有所思地颔首,继而同情地拍拍江流的胳膊,“你也不容易啊。”
*
晚饭吃得过于丰富,大概是因为头一回招待夫家的人,余青薇尤为热情,等散场时都快到亥时了,若非屋里有个一岁多的奶娃娃要看顾,只怕她还能折腾出几顿宵夜来。
临着出了花厅,又想跟着送一送,好歹让观亭月给劝住了。
“你妹妹喝了酒呢……”她不放心地冲观长河皱眉头。
“嗐。”后者心比他那妹妹的还大,“她就是个酒缸子,这点小酒不算什么,都不够她润嘴。”
尽管得这个评价很难令人感到高兴,观亭月仍是点头:“大嫂早些回房休息吧,我身体不错,睡一觉便好了。”
夫妻俩给留了个领路的小厮,离开前又是千叮咛万嘱咐,回了两次头才算是走远了。
看得出来,大哥两口子的关系不仅仅是相处和睦。
对外人的客套可以装一时,甚至装一世,但对着心上人,眼里的爱意是藏不住的。
经历过时局的天翻地覆,临深渊,履薄冰,最后磕磕绊绊地走到一起。
这样的情谊,旁人再多感喟,大概也只能用一句干巴巴的生死相许。
其中深意,当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观亭月走在小厮摇晃的灯火间,忽然茫茫地想。
浮世沧海变迁,尽管观家已经不在了,但见到大哥能有今日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观林海临终之前也并未告诉他们,一定要怎样做才算是活着。
她踩在青石板上,八月底的月亮尚且皎洁,照得一路流银般的清明。
观亭月深吸了口夹带花香的晚风,随即别过脸。
燕山正抱怀不疾不徐地走在她旁边,一直保持着大约两尺的距离。
见状,他眼光未动,散漫地开口:“看我作甚么?”
“我的住处也在这个方向——你哥的安排。”
大哥……
观亭月收回视线。
差点忘了,家里除了三哥,就属他最爱咸吃萝卜淡操心。
“不是正合你意么?”瞧她不说话,燕山轻轻地自嘲,“离得近,也方便监视我有没有别的举动,是不是‘中饱私囊’。”
因为方才是故意激他找的借口,观亭月很诚实地自认理亏,这会儿便不正面和燕山互怼了,好心地在心里让了他一回。
往前走了不多时,夜色里显露出一座宅园的轮廓来,暗沉沉地铺在小径的四周。
她忽然莫名萌生出一点幽微的即视感,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侧身面向种满花木的庭院。
“这座府邸……”
燕山跟着驻足,顺着观亭月的目光望过去。
“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