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别的我都不在乎,”耿曙忽然说,“唯独你是我的性命。”
  姜恒忽然有点难为情,“噗”地笑了起来。耿曙却满不在乎,接过姜恒盛好食,再递给他的碗,草草吃完,说:“回去罢。”
  姜恒说:“我给你把甲胄穿上,别老脱甲,当心着凉,太冷了。穿甲好看。”
  耿曙道:“好看是好看,穿这么一身,活动不方便。”
  姜恒为耿曙系上皮甲片,连好扣带,拿出他戴在胸前的玉玦看了眼,光滑的玉玦上倒映着雪夜里柔和的光。
  他又给耿曙戴上头盔,说:“当心点。”
  “知道了。”耿曙催促姜恒,说,“入夜就回来。”
  姜恒下得望楼去,临走时,听见耿曙在城墙上朝他吹了声口哨。
  “恒儿,饭做得不错!”耿曙说,“酒也好喝!”
  姜恒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在寒风里有点哆嗦,裹紧外袍,小跑着回皇宫去。
  这时候,他不知为何,很想唱歌。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
  姜恒喝过酒后,身体稍稍暖了起来,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仿佛与耿曙一起饮下的,是一个美好的梦,是他们相依为命,在时光里一同织出的梦。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姜恒又在大年夜,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唱道,嗓音依旧带着少年人的清脆。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姜恒又唱道,他忽然想起许多老庄之言,天地犹如红炉,轻飘飘的雪花落下来,都会化作水,汇入这红炉里,与万物炼就的铜彼此纠缠,难分难舍。
  而在这恢弘的万古洪宙之中,茫茫山峦之下,铜与铜,水与水,温柔地触碰又分离,有时稍一转身——
  ——即是生离,与死别。
  深夜里:
  姜恒半躺在寝殿角落,脸上通红,心跳得飞快,并不住轻轻喘气,过往的无数记忆就像脱缰的马群般,从他的脑海中奔腾而过,再一眨眼四下奔散。
  介乎于入睡与清醒之间,酒的力量令他思绪繁多。
  蒙蒙眬眬之间,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个高大的人影朝他走来,并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姜恒一瞬间险些惊叫起来。
  “嘘。”
  那是个蒙面的刺客,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姜恒,蒙面巾后的双眼温柔地眯了起来,像是在笑。
  “啊!”姜恒恢复清醒,大叫了一声,是项州!
  项州解下蒙面巾,让姜恒看清楚自己的脸。姜恒顿时欣喜不胜,抱住了他。
  “幸好在最后一天赶上了。”项州还在稍稍喘息,全身满是雪水,稍稍避开姜恒。他这一路上,显然也经过了一番艰难的长途跋涉。
  姜恒马上翻身起来,却有点站不稳,昏昏沉沉的,说:“娘呢?”
  项州戴上蒙面巾,看了姜恒一眼,低声道:“夫人听到消息,让我来告诉你们。”
  姜恒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项州却又安慰道:“她的病好多了,只是眼下仍不宜长途跋涉。”
  “她在哪儿?”姜恒说。
  “越地。”项州解释道,“距离痊愈,尚有数年,让你们好好在外头待着。”
  姜恒不疑有他,听到母亲安好,是让他最欣慰的消息,忙点了点头,又说:“你吃过晚饭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饿了吧?”
  项州按着姜恒,答道:“吃过了,睡罢,得怎么想个办法,带你们出去,外头现在全是大军,太危险了。”
  “耿曙他……”
  “我见过他了,”项州说,“方才就在城墙上,他让我进宫里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姜恒,你长大了。”
  姜恒跪坐着,项州又笑了起来,随手摘下左手上的一枚玉戒,塞到他手里,说:“这个给你。”
  “不不,我不能收!”姜恒有点不好意思。
  “拿着罢,这是很久以前,一位很漂亮的姑娘送我的。”项州仔细地端详姜恒,让姜恒戴上。
  比起三年前,姜恒已经知道了不少事,譬如他如今明白,母亲与项州,一定都是很厉害的大刺客。
  可他觉得项州一点也不像刺客,刺客都冷冰冰的不是么?项州却无忧无虑,身上带着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气息,姜恒常常觉得他就像个与自己一般岁数的大小孩。
  “你一点也没有变,”姜恒笑道,“太好了!”
  姜恒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来,项州便盘膝而坐。离开浔东后,姜恒开始懂得这世上的许多人、许多事,也懂得项州待他们很好,就像家人一般,还在他认识他很久以前,他便常常来浔东的家里,看一看他们。
  虽然他不知道原因,但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这名保护了他们很久的男人。项州对他们没有任何责任,却像一个保护神般。
  “你也没有变,这三年里,都在做什么?”项州说。
  姜恒酒意退了少许,笑着朝项州说起往事,项州盘膝坐在姜恒身前,认真地听着,得知他大多数时间在读书,并且当上了晋天子的太史时,项州唏嘘道:“你是天底下最年轻的官儿了。六卿之一的太史,不简单!”
  姜恒哈哈笑,耿曙也不止一次这么说,项州又拍拍他的头,像是逗一只什么小动物。
  忽然间,姜恒想到了他的计划,有项州在,说不定能奏效?
  第21章 黄布包
  “外头情况怎么样?”姜恒又问,“他们会打进来吗?”
  项州想了想,说:“不好办啊。稍后待我……”
  就在此刻,外头传来脚步声。
  项州戴上蒙面巾,正想起身,姜恒却马上按着他,示意稍安。
  他待在晋廷内多年,听得出那是谁的脚步声,果然,不片刻,赵竭出现在了门外。
  赵竭看见项州的那一刻,马上把手按在剑上,但很快待得他辨认出项州时,又放下了手。
  “又是你这哑巴?”项州的语气轻松,姜恒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姜恒茫然道:“你们认识?”
  赵竭没有回答,看了姜恒一眼,手指勾了勾,仿佛丝毫没有将项州放在眼中。
  姜恒问:“王召我吗?”
  赵竭点头,转身走了。项州说:“去罢,这个时候,跟在天子身边,是最安全的。”
  项州牵起姜恒的手,与他穿过花园前的长廊,往正殿里去,姜恒这才注意到项州穿着夜行服,犹如黑暗里的一只猎豹,半身已被化开的雪洇得湿透。
  “有几句话想朝你说。”姬珣坐在王位上,眼里带着笑意看姜恒,目光又落在蒙面的项州身上,他似乎丝毫不关心项州是谁,问道:“能让我与姜卿单独谈谈么?”
  项州点头,朝姜恒说:“我去看看耿曙,兴许有什么办法,能退敌军。”
  姜恒放开了他宽大温暖的手掌,忧心忡忡地嘱咐道:“千万当心。”
  项州又笑了起来,摸摸姜恒的头,转身离开。
  赵竭似乎一直等着项州,项州一离开,赵竭便与他并肩离去。
  殿内,火盆烧得很旺,姬珣的脸上却带着苍白。
  “你家的侍卫?”姬珣问道。
  姜恒摇摇头,说:“我娘的朋友。”
  姬珣低声说:“这个时候能来,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是啊。”姜恒想说说他们离开浔东后,就是项州保护了他们,但想来这个时候,姬珣一定还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便没有打乱他的心神。
  他注意到姬珣的面前,天子案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黄布包,不过巴掌大,从前似乎没有见过。
  姬珣沉默片刻,在那空旷的殿里,认真说道:“姜恒。”
  姜恒忽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姬珣说:“上来,把这东西拿着。”
  “这是……什么?”姜恒忐忑道,姬珣又道:“没关系,上来罢。”
  姜恒平生第一次走上了御阶,来到天子案前,跪坐一旁,姬珣打开黄布包,让他看,里面是巴掌大的一方薄印,三寸见方,一寸厚度。黑黝黝,沉甸甸。
  “一金二玉、三剑四神座。这就是‘一金’,天子金玺。普天之下,这是唯一的一枚。”姬珣说道,“洛阳城若破,你便将它带在身上,带走,且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姜恒:“!!!”
  姜恒难以置信地看着姬珣,姬珣说:“它与你父亲的黑剑系出同源,乃是三千年前,以天外的一块陨铁所打造。虽称为‘金玺’,却非金非玉,除却黑剑,无人能斩断它。”
  “不,不行。”姜恒知道,那是象征大晋,甚至整个神州大地王朝正统的国器!
  “拿着,”姬珣低声说,“这是我托付予你的一项使命,姜恒。”
  姜恒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许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而这位年仅二十九岁的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晋的天下,已走到头了。
  姬珣将它依旧用黄布包好,看着姜恒将它收起,姜恒眼里已带着泪水,不知所措,问:“我得把它带去什么地方?”
  “随你。”姬珣说,“若怕自己无法保住,也可将它找一处无人之地,沉入湖底,或一直带在身边。姜卿,答应我,用你的双眼去看这个人间。”
  姜恒怔怔看着姬珣。
  姬珣:“……大争之世,王道式微。五国之争,让天底下的百姓,陷入无休无止的战火,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将有人结束这个乱世。届时,你可将天子金玺,交到他的手中。”
  姬珣叹了口气,起身道:“郢人偏安,梁人自大,郑人刻板,代人莽撞……”
  “……雍人逞武寡情。”
  姜恒听到这话时,眼泪已止不住地淌下来,这名天子虽被软禁在洛阳,却从未放下过守护天下之心。
  “百姓啊,”姬珣低声说,“遭受这折磨太久了。只盼我看错了、想错了,五国中,若有人能继承这王道,这个人,不必是圣贤,因为人无完人。只要找到了,你便代我,授予他天子金玺,让他一统天下,重领这破碎的山河。”
  “你答应我,”姬珣低声道,“答应我,姜卿,你们的路还很长。”
  姜恒哽咽道:“是,吾王。”接着,他定了定神,又道:“我以性命护卫此物的周全。”
  姬珣笑道:“倒也不必,归根到底,还是身外之物,又有什么比你们的性命重要?”
  姜恒望向姬珣,姬珣又说:“便将它当作我一个最后的、美好的愿望罢。也许千百年后,世上不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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