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如碧一听,将托盘往一旁的桌上一放,跪倒在地亦是苦苦劝道:“娘子这是要作甚,若是有事,遣了人出门操办便是,何必自己亲自出去?眼见胎像方稳,实不该出门奔波的。”
  薛令仪也不说话,只看着铜镜里,如锦正手脚麻利地挽着双刀髻。
  如灵眼见着薛令仪不言不语只面色如水,知道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出门去了。没法子,如灵转身预备出了门去,找了李嬷嬷来。
  薛令仪却在此时开口了:“你若敢去寻了李嬷嬷,以后你便不要在我跟前伺候了。”
  如灵便不敢动了,转过身几乎哭了出来:“娘子——”
  薛令仪抚了抚被如锦拿了头油,用篦子抿得油光水滑的鬓角,说道:“簪了两根玉簪子便罢了,不用金银头饰,没得坠得头皮疼。”
  如锦听话地应了一声,在匣子里拿出了两根碧玉八宝玲珑玉簪,就将那一头柔软乌丝尽数挽了起来。
  第15章
  如锦将篦子轻轻搁在了妆台上,退后两步,怯怯说道:“娘子,好了。”
  看着铜镜里的妆容,薛令仪满意地笑了笑,斜着眼角瞥了如灵一眼:“得了,看你急的。我又不是真的出门去了闹市,我就去趟庄子,有事儿交代他们办。”
  如灵抹了眼泪:“便是娘子有事要交代,叫他们进来王府便是,何必娘子亲自去!”
  薛令仪回道:“我要亲自去,自然有我要去的理由,你不必啰嗦。”
  如灵无奈,又问道:“庄子有几处,娘子去的哪一处?”
  薛令仪沉默片刻:“周家庄那一处。”又看了如灵两眼,说道:“一会儿如碧跟着我一道出去,你在屋里守着,若是李嬷嬷来了,该如何应付,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转头又道:“我要办的事情多着呢,可不想还没办完,李嬷嬷便寻了过来。”
  如灵没忍住,哽咽着哭出声来。
  这是把她扔到了滚烫的油锅里去煎熬了,那李嬷嬷跟个夜叉一样,到时候她死咬着不说,不打死她这事儿不算完。可若是说了,李嬷嬷必定立时就派了人手去寻回了娘子,耽误了娘子办事,娘子自然是要恼了她的。
  “奴婢知道了。”如灵忍着满心的惶恐不安,还是把头点了下来。
  薛令仪又满意地笑了笑,看着铜镜里头,正束手束脚站在背后的如锦:“如灵既是在家了,如锦便跟着我一道儿出门去吧!”
  如锦的身子忽而一阵痉挛,好似被针尖儿扎了的蚯蚓一般,只很快的,她便轻轻应了一声。
  不错,薛令仪满意地看着屋子里的三个丫头,抬起手道:“扶我起来。”
  等着李嬷嬷得了消息的时候,薛令仪已然带着两个丫头,坐了辆马车,往外头去了。
  李嬷嬷气得发狠,叫如灵跪在地上,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如灵既是打定了主意,以后全然要依靠了薛令仪去,那嘴巴便如蚌壳儿一般,只说是薛令仪家里头憋屈狠了,想出门去逛逛首饰店铺,具体去了哪一家,她全然不清楚。
  既是问不出行踪来,李嬷嬷没法子,只好派了人出去,在那些繁华的店铺附近寻找。一时转过头,又见着地上跪着的如灵,不禁怒上心头,叫人拿了磁瓦子搁在地上,叫那如灵褪去了长裙,只着一件贴身白绸裤儿,就跪在那上头。还不许跪在屋子里,需得头顶着大日头,跪在庭院中间。
  一时间,如灵羞愤得几乎想要触壁死去,只是她死死咬住了牙根儿,心说她不能死,熬过了这一回,她便是娘子最贴心的心腹,只要娘子得宠一日,她以后前途便不可限量。还有她那表哥,还在外头等着她,她可不能就这样死了。
  这边儿观星阁里,张夫人张文芝很快便得了这消息,她自来是个稳重寡言的性子,虽是动了怒气,外头却全然看不出来,只端着茶碗静静抿了一口,道:“叫人出去找,多派些人手。”等着那人去了,她却搁了茶碗站起身来,往书房走去。
  “磨墨。”张文芝说着,拿出一张雪浪纸,提起了毛笔来。
  她得给王爷写封家书去,那薛氏不懂规矩,是个性子野的,她虽是如今掌管家中中馈,代替了王妃管理各屋事宜,可这般得宠的女子,又是这么个性子,她却是不敢管也不敢问的,还是丢给王爷自己个儿去头疼吧!
  而被封了院子的常青阁里,秦雪娥也很快得了消息,不由得捶桌大怒。
  这府里头她才是唯一的女主子,但凡是后宅子里的女人想要出门去,或是家里头来人想要见个面,都得先过了她这一关,需得她点了头才行。除非是王爷应肯的,不然,没了她的允许,哪个能不守了规矩去。可这个薛氏,这个贱人,竟是不经了她的允许,便自己个儿出门去了。
  就算她如今被封在了常青阁里,就算中馈被那张氏贱人拿了去,可但凡行动,若有要紧的,张氏也是会拿来询问她的意思,看她的脸色办事。那张氏还是太后赐予王爷的,那薛氏又算个什么?
  秦雪娥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去,把二门上的婆子给我叫了过来,我倒要问问看,她是如何办差守门儿的,就这般轻而易举的就放了人出去,她难道是天王奶奶,便都这般怕她随着她不成?”
  福儿立在原地,左右为难。如今常青阁被封,哪里还能出的去?
  兰嬷嬷拧着眉看了福儿一眼,摆手叫她去了,转头同秦雪娥道:“她能出去,自然是因为拿着腰牌的。”
  “甚个腰牌!”秦雪娥怒道:“腰牌在我这儿呢,我可从不曾给过她,连张氏那里都没有。”说罢脸上一怔,忽而冷笑道:“是王爷给她的。”
  眼泪断珠一般就滚了下来,秦雪娥连声道:“好,好得很,王爷可真是我的好夫君,这是把我的这张脸,扔在地上随便叫人踩了。”
  眼见秦雪娥气急,兰嬷嬷忙上前扶住了秦雪娥的肩头,温声劝道:“王妃莫气,且听老奴一言。”
  那张皱纹遍布的脸皮上,慢慢浮起阴森可怕的冷笑来:“她不是出门去了吗?原先她只在关雎楼里半步不出,那李嬷嬷又把关雎楼守得跟个铁桶一般,咱们倒一时半刻的,不能将她怎么着。只如今她出门去了,外头人多眼杂,甚个人都有。这般下手,可比府里头容易多了,又好撇清了关系。毕竟外头人那么多,谁能说清楚,到底意外,还是故意为之呢?如今咱们又被封在院子里头,更与咱们毫无相干了。”
  秦雪娥眼睛一亮,抓紧了兰嬷嬷的手回头问道:“嬷嬷是说,在外头把她和她那小贱种一起做掉?”
  兰嬷嬷笑道:“正是。”
  秦雪娥不禁喜上眉梢:“如此甚好。”只是略一怔:“可常青阁的大门被封了——”
  “王妃莫要担心,老奴自有主意。”兰嬷嬷笑了笑:“好歹在这里经营了十余年,若封了院子便没了法子,也是白过了。”
  秦雪娥便又笑了:“那就劳烦嬷嬷快一些,好叫她早日归西,我也好睡个安稳踏实觉儿。”
  兰嬷嬷笑道:“王妃莫急,老奴这就着手去办!”
  外头,薛令仪坐着的马车,顺着黄土大道儿,正往周家庄飞奔而去。
  两月前,几处庄子的管事婆子媳妇儿,便去府里头同她请过安,也核对了一些账目。
  头回见面,薛令仪不动神色,只暗地里观察,一眼便瞧中了一个夫家姓周的年轻媳妇儿。后头便叫如碧通过她背后的爹娘兄弟,去周家庄扫听,果然是个能干精明的。于是又隔了半个月,就将那个周嫂子,专门请了过来。
  只恨那李嬷嬷,跟个守门神一般杵在屋子里,说什么不过庄子里的些许租子,铺子里的微末银子,没什么可劳神的,略说说便要催着人走。有她掺和着,有些事儿也说不清楚,薛令仪只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情,心想着,她得寻个机会,亲自去看看,把事情安排下去才是。
  半月前,那周嫂子便递了消息过来,只说叫她办的事儿都妥当了。只是薛令仪当时还没过三月,虽心急如焚,到底不敢拿了肚子里的孩子冒险,于是又生生忍了这么些时日,今个儿终是忍不住了。
  薛令仪半合着眼睛,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是不时闪现出清羽的模样。他被吕云生从她身边带走的时候,才刚两岁,小小的人儿,话都说不完整,哭得撕心裂肺,把她的一颗心都哭碎了。如今算算日子,他已经七岁了。
  车厢里头,除了薛令仪便只有两个胆战心惊的丫头。
  薛令仪自来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但是日子久了,伺候她的下人们也都发现,这位主子平素里是好伺候,然则只要打定了主意的,却是再也不肯听劝。若是说得多了,也是说翻脸便要翻脸的。
  如碧和如锦俱是被薛令仪收拾过的,如今只当自己是个傻子,哑巴,两人视线略微碰到了一处,便飞快撇开。都心知这回出了这府门,怕是回去后,还不知要如何起了风波。只是便是要起了大风大浪,她们都只能跟着主子行事。而她们的主子,就只有眼前这么一个。
  马车颠簸了一路,终是出了城门,到了城郊的庄子。如碧先下了马车,转身将脚凳放下,又去扶薛令仪。
  早有周嫂子几人候在门口,见着这马车上头有王府的标志,虽是还不曾见过薛令仪,可一见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浑身上下无处不雍容富贵,又见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丫头步步紧跟小心伺候,心知这该是她们如今的主子了。
  上前去跪倒在地,周嫂子几人道:“给娘子请安了。”
  薛令仪笑道:“快请起。”又道:“得了,且先免了这些虚礼,我略有些不适,先扶了我进去安置歇息,你们哪个是周嫂子,跟着我一道进去。”
  进得屋子里,却见得案几干净,摆设清爽,周嫂子殷勤地端了茶水果盘,薛令仪笑着在玫瑰纹圈椅上坐下,稍稍歇了片刻。
  如碧面露紧张,小心问道:“娘子果然不适?可要立时家去寻了王太医看症?”
  薛令仪笑道:“不碍事,稍稍休息便可。”又同周嫂子道:“我出门一次也是不易,且把那些人赶紧叫了进来,把正事先了了。”
  第16章
  周嫂子是个行事很麻利的人,这边儿应了差事,出门就同个小丫头耳语一番,又指挥了几个力大的婆子,搬了一扇花鸟屏风过来。
  “你倒是个细心的。”薛令仪笑道,素手一抬:“赏。”
  如锦忙扯开了银袋子,摸出四五个银裸子塞进了周嫂子的手里。
  周嫂子笑眯眯谢了赏,外头便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间杂或高或低的说话声,很快便到了门前。
  薛令仪同周嫂子道:“让他们进来。”
  等着一干人进了屋来,隔着屏风,薛令仪只见着高高低低的影子投在那屏风之上,脸上忍不住露出几抹笑意来。果然手里有了人有了钱才好办事,比之之前她孤身一个,偷偷摸摸惧怕着被吕云生寻到,又要在吕云生的地盘儿上来回打转,去寻清羽的消息容易安全得太多了。
  这边儿,薛令仪许了丰厚的银子给那些江湖人,又嘱咐了要他们做的事情,而关雎楼这里,李嬷嬷坐在庭院的凳子上,正苦苦哀求了仍旧跪在瓦片上的如灵。
  “小祖宗,姑奶奶哎,你这死丫头你快说吧!娘子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她那肚子可是才安稳了些,她要出去,你不拦着就罢了,你还帮忙瞒着!”
  如灵垂着头,不管李嬷嬷怎么苦口婆心,就只说了一句话:“娘子心里闷,出门去逛逛金器店铺,很快就家来了。”
  “胡扯!”李嬷嬷听着这已经听了十七八遍的话,立时暴怒起来:“这武陵镇就那么大点的地方,又能有多少条街市?我派了四五拨儿人,回来都说不曾见过娘子。你倒是说说看,娘子究竟去了哪里的金器铺子,我倒是奇怪了,几个大活人,若是真去了金银铺子,怎就寻不见踪影。”
  如灵心里已然害怕到了麻木,她摇摇头,还是那么几句话:“娘子真的就是去了金银铺子,她——”
  “给我拿了银针过来!”李嬷嬷咬着牙根儿道:“你是娘子跟前贴身伺候的丫头,打得鲜血淋漓的也不好看,这银针好,扎进去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见着如灵面露惧怕,浑身打颤,李嬷嬷温柔笑道:“我也不想这样,若不然你便把娘子的去处说了出来,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好丫头,只是娘子的身子骨弱,便是为着娘子,为了娘子肚子里的孩子,你也不该继续瞒着呀!”
  只是如灵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来,这若是说出了口,娘子便是不怪罪她,也是容不下她了,这边儿李嬷嬷也不会轻易就饶了她去,那她以后还有什么活路去。于是咬紧牙关,只不做声。
  刘嬷嬷气得心里发狠,头晕目眩站起身来,示意一旁的婆子当众动刑。
  张文芝站在关雎楼大门外,听里面女子凄厉的叫喊声一声接着一声,素手扶了丫头,轻轻说道:“走吧!”
  那丫头问道:“夫人不进去了?”
  张文芝淡淡笑道:“李嬷嬷都问不出什么来,我自然更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丫头有些担心:“王爷很是宠爱薛娘子,万一她在外头有个好歹,夫人如今管着家中中馈,免不了要担些干系。”
  张文芝圆润雪白的脸上绽出淡淡浅笑来:“那我也没法子,如今你也听见了,只有薛娘子贴身的侍婢才知道她的去处,可这丫头死也不肯说,李嬷嬷都没法子,我是个无用之人,更是无可奈何了。”抬头瞧了瞧那紧紧关闭的朱红大门:“走吧!”
  回去的路上,张文芝正好碰上了楼侧妃楼锦瑶。
  张文芝屈膝行礼,恭声道:“给侧妃请安。”
  楼锦瑶抬手叫了起,一双妙眸将张文芝看了看,笑道:“那薛氏还没回来呢?”轻轻哼了一声,不悦道:“真是个野性子,这样的女人,那样的出身,竟也和咱们一起住在这王府后宅里,共同侍奉王爷,想想便叫人心里难受。”
  张文芝笑意微敛,郑重道:“她是新来的,难免受不住王府里的规矩,日子长了就好了。若是侧妃瞧不惯,做姐姐的,以后多教导她便是。”又道:“做女人的,首要一条便是顺从。既是王爷喜欢,不论哪里的出身,咱们都不该心生怨怼,只管相处和睦便是。”
  楼锦瑶最是看不惯张文芝素来的温柔顺从,叫人见了便要生厌,更何况她是侧妃,这张氏是夫人,可王妃受了罚,王爷却把中馈给了这女人,实在可恶。最好那薛氏死在外头,这张氏受了牵连以后也被王爷不待见,这才是最好的结果呢!
  扯了扯衣袖上的褶子,楼锦瑶冷冷道:“我才说了那么几句,倒招惹了姐姐你这么一长串的教训。你虽进府比我早,可我是侧妃,你是夫人,尊卑有别,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训我。”说着便扶着丫头走了。
  长长的甬道仿佛看不见尽头,楼锦瑶走在上面,暗红色的身影渐渐的走远了。
  张文芝脸上神色不变,还是那抹淡淡的笑,身边儿伺候的丫头却是不服气地咬了唇儿,气得直跺脚:“便她是侧妃,位分比夫人高,可夫人是太后赐给王爷的,侧妃对夫人不敬,便是对太后不敬,等王爷家来,夫人不可忍气吞声,要如实禀告了王爷才是。”
  “休要胡说。”张文芝淡声呵斥道:“你一个婢子,也敢背后议论侧妃的过错。”
  虽是斥责,然则话里的意思,却是认可了那丫头的那番话,对她不敬,就是对太后不敬,既是不敬,实该遭了责罚。
  张文芝冷漠地看着那楼锦瑶渐渐不见了身影,轻轻哼了一声,扶着丫头转身走了。
  等着薛令仪这边办完事情,从庄子回来的时候,已是一轮乌金将要西垂的时辰。
  周嫂子恭敬道:“虽说武陵镇素来平安,只是庄子离王府还是有些路程的,不若就叫那几个人护送了娘子回去,到底安全些。”
  薛令仪点点头,并没有拒绝。她是被吕云生追捕怕了的,身边保护她的人越多,她心里就越踏实。
  只是不成想,这马车只走了两里地便停了。如碧撩开车帘子,便见着那几个江湖人骑着大马将马车团团围住,而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个蒙面人正手持利刃,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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