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就好像是,一场永远也不会吹响集结号的战役。
  宋慧萍死死的捏着帕子,坐在那里沉默良久,最后只开口,“回来了就好。”
  回来了就好,这两个孩子,养。
  只点张平一句,“你不在家这些年,家里家外的事情,你爸爸不在家,都是你媳妇忙前忙后的,要跑远路买药购物之类的,都是你大舅哥来跑,给我当半个儿子的,既然回来了,也不要等了,去给你老丈人家里报喜去。”
  张平点点头,起身要走,透过雕花窗看外面,槐花已经打花苞了,指了指西爱,“建国跟弟妹,一直没回来过?”
  没等宋慧萍开口,王红叶先掉脸子了,火急火燎的,“你说这个做什么,要她听到了怎么办?”
  人家谁家小孩子不问爸妈的,可是西爱就从没有问过,好似是全然不知道一样的,可是她知道喊王红叶是大妈。
  张平也看出来了,王红叶对西爱这孩子,是真亲真好啊。
  他高高的个子,掀起来半旧的蓝布帘子,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原来是商量着要扎顶棚,春天来得时候,家家户户的门帘子,都从深蓝色的棉帘子换成了布帘子,夏天到的时候,院子里又要搭起来顶棚,等暑热过去了,才拆开来。
  张西爱最爱看热闹了,彻底仰着脸在躺椅上瞧着那天儿,瞧着那棚子一点一点的起来,突然人就腾空了,张平一下抱起来她。
  “走了,去走姥姥家去了。”
  又笑着喊田叶叶与宁宇森,“跟奶奶在家里,吃了饭洗澡,好好睡一觉。”
  他嗓门大的很,张西爱气的捂着耳朵,打雷一样的。
  张平也看出来了,这孩子呢,有点娇气。
  去了王家,老丈人亲自到大门口来接的,看着那一身绿军装,对姑爷又是敬重又是心疼,“来就来了,还要客气带礼物。”
  又喊着老婆子,“拿给姑爷新做的衣服来,给姑爷试试看,有没有要改的,妥帖不妥贴。”
  王红叶家里一下子就忙开了,娘家嫂子手脚麻利,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果子的,还特特的要儿子出去跑腿,离着护国寺近便,要他去买一碗面茶来喝。
  张西爱笑了笑,人可乖可无害,她喜欢喝面茶。
  浓香的带着一圈一圈芝麻的,要把嘴巴糊起来的那种厚重的感觉,那种浓烈的不会被人忘记的味道。
  “这次回来,便不再去了,听组织上的安排,工作还没安顿好。”
  大舅哥笑了笑,“一定差不了,妹婿你人又能干,做什么事情都不差。”
  嫂子在一边感慨,你说现在,想想就是当兵的好,这天啊,早就不一样了,要不当初小姑子嫁到张家去,全家人都觉得好呢。
  以后少不了靠着姑爷呢。
  去厨房忙得很,跟婆婆小声奉承一句,“从战场上下来的,是立了功的呢,一定有个好差事等着呢,姑爷心里面有数,不着急呢。”
  “小妹这些年,日子过得多好啊,身边的人我仔细数着,再没有比她更有福气的了。”
  话只管捡着好听的说,这老北京大小姑奶奶们的嘴啊,只要她想,说出来的话,保管你爱听。
  不爱听的,那可能就不大待见你。
  王老太太仔细把皮蛋用白线给分好了,拿了家里整套宴客的盘子碟子出来,到底是家境殷实,一个盘子配着一个剔红捧盒,人给端着上了桌子,要开席的时候,才一个捧盒一个捧盒的打开。
  什么碟子配着什么菜,什么盘子配着什么分量,都是有数儿的事。
  老式人家里面,该讲究的事儿,它还是讲究。
  现如今商家的日子,可不比从前了,政策只说是要变,王老太太不懂这些政策什么的,便只说,“一会儿要你爹问问姑爷,看看这到底是一个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这些,要姑爷扫听扫听看看,这公私合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咱们家里,上上下下的二十多口人,徒弟们都指着铺子上的买卖吃饭呢,这无论是什么年头啊,都得穿衣吃饭,咱们做小买卖的,赚钱就是第一个理儿。”
  上面有风声说是要公私合营,王老太太半天也没想清楚,什么东西叫公私合营。
  这绸缎铺子他们老王家做了几代人了,里面一针一线都是老王家的,怎么就突然有人来合伙做买卖了,从本心上来讲,虽然不懂,但是不妨碍她不高兴。
  婆媳絮絮叨叨的,有跑腿的徒弟去买了盒子菜来,算是满满当当的一桌好酒菜。
  张西爱端着那一大缸子的面茶,只喝一点,便喝差不多了,捧着给王红叶。
  她知道这是好东西,平日里吃不到,她们老张家一门三个女人,老的老,少的少,护国寺那边是去不了的,这面茶,也只有走姥姥家的时候能吃一碗。
  因此就看着王红叶吃,看她吃完了,才放心了,咧嘴笑。
  要按照王大嫂来看,这姑娘,养的没样儿了,她们家里姑娘,打小就是干活的好手,要做什么烧水做饭的,一等一的勤快人。
  只不过,心眼到底没西爱多。
  这孩子,你就看她犄角疙瘩都是心眼一样的,这么大的孩子,人家知道的多了去了,嘴巴可甜,话不多,但是讲话就是表达需求,在点儿上。
  王大嫂还是近来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这孩子不太对劲,有的小孩子聪明,那是真的一眼看出来,脑袋瓜快的跟转盘一样的,外放光芒的跟什么一样。
  可是有的小孩,闷不吭的,老跟赶不上趟儿一样的,可是有时候还真的是内秀。
  乍一看不显眼,可是仔细想想全是机灵。
  第14章 核平
  王大嫂目光注视着西爱,看她一歪头,眼睛斜斜的调高了,眉毛一动一动的,哼着不成调子的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稀巴碎的曲子就跟被她嘴巴嚼碎了一样的,有的大,有的小,只趴在王红叶的膝盖上,她手里巴拉好的瓜子儿,就放在膝盖头上,一个个饱满的瓜子仁衬在深蓝色的裤子上,张西爱尖着手指头捏起来,一个个的放在嘴巴里面,看的出来心情不错。
  王红叶就笑着看着她吃,一个一个的。
  王大嫂赶紧扭过脸去,见不得这样的,说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整日里拿着当个宝贝一样的,到时候人家弟妹回来了,这还有什么盼头呢,孩子白养一场而已。
  这边热闹一堂,那边宋慧萍看着眼前的俩孩子,叹口气,她是又怜又爱,男孩儿稍微大一点儿,“你们老家是哪里的啊?”
  “奶奶,我们家里是上海的。”
  “上海的,那来这边远着呢,上千里路呢。”
  老北平,轻易不出门,就是八国联军来的时候有的都不走,去天津卫一趟几百华里,那就可了不得了,跟多远一趟门一样似得。
  宁宇森眼睛眨了眨,他是从上海过来的,当地的街道给他买好票,送到火车站,下车的时候有人接着。
  宋慧萍打量着这孩子,大概是像他爸爸,浓眉大眼的,嗓门也嘹亮,她听着张平说了这孩子的事情了,觉得可怜。
  爸爸战场上牺牲了,妈妈接到消息后去上班,结果走神了,人掉进去了锅炉里面,直接就没了。
  家里也没个什么人,亲戚谁家也养不起来,要么就送到福利院去的,张平这人义气,当初大家在战场上都说好了,要是有人活着回去,那就都去走一圈,看看家里人,能帮就帮一把,活着一个算一个。
  哪怕今天活着回来的不是张平,可是他也能放心,活着的人不会让死了的人死不瞑目,不会让遗属忍饥挨饿,这就是战友。
  宋慧萍抬起手来,拍了拍两个孩子的后脑勺,忍着泪意,“没事儿,以后这就是你们家,都好好儿的呢。”
  田叶叶就哭了,她是后妈,爸爸没了的时候,日子就更难过了,再也不肯养着她了,多亏张平给人接了来的。
  她来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
  眼泪滚珠一样的。
  那时候的人简单,事情也简单,你没有吃的,我给你一口,你有难了,我帮你一把。
  咱们多少人的相互扶持,才紧紧的把咱们自己黏合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雪球,滚滚向前,不可阻挡。
  是夜,田叶叶躺在床上,她微微侧着身子,下巴扫过被面,青色粗布粗犷的纹路无比的清晰,她伸手轻轻的从上面拂过,最后紧紧的把被子掖在了脖子下,巷子深深夜色拳拳,明月入轩窗。
  狗吠声从遥远时光里传来,小酒馆打烊后醉汉扶着墙根高声扯嗓子,“我正在城楼上——观山景——”
  唱的好一出《空城计》。
  门淅淅索索开,木头门挡擦过的声音,伴随着低低的说话声,“先送屋子里去,再去妈那里。”
  说话的是王红叶,张平抱着睡得沉沉的张西爱,穿过院子,忽然一顿,仰着头看,看漫天银光月色镀金槐,清风徐来两腋生风,不过是一个下午的时间,一树的香槐花竟然次第花开。
  宋慧萍轻轻的支起来窗户,微微探着头低声道,“不必过来了,早点睡,给西爱盖好被子了,可不能着凉了。”
  春捂秋靠,他们家西爱得从春天捂到夏天,宋慧萍笑了笑。
  看着人走了,自己倒是舍不得关窗户了,索性撩起来了窗户帘子,看着月色如水蔓延,过往皆为现在,苦酿一院子花香。
  夜深人澜,最是槐夏好时光。
  后面的人酣睡,走在前面的人却是彻夜不眠。
  黄梅如在实验室里面,一群人坐在那里沉默。
  “刚刚701所刚刚破译出来的,绝密计划,代号无极,密码加密码加密码。”朱成仁穿着一身青色中山装,大胡子早已经光秃秃的了,他留了大半辈子的胡子了,最后还是剪了,用他自己的话儿来说,便是剪去了三千烦恼丝,全心全意做建设。
  701所是绝对保密机构,终极使命就是保证国防二一三工程的顺利建设,从八路军独立团的破译员到后来的701。
  朱成仁面色肃然,“美国人在朝鲜战场上失利,把我们当做强大的竞争对手。我们701获取情报,柯蒂斯.李梅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代号无极,准备携带核武器,使用300架轰炸机对中国大部分重工业城市进行核打击。”
  这就是美国人的“核平中国”计划。
  黄梅如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都觉得发冷。
  一片沉默,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雪白雪白的白大褂,紧紧的捏着衣角。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核平计划,无极计划。
  诛心啊。
  “所以,我们的计划要推前,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同志们。”
  “苏联人是我们的老大哥,可是也不见得会手把手的教我们。”
  “可是咱们中国人,最不怕的就是困难,最不怕的就是硬骨头,一个路子不行,咱们就再换一个路子,枪式□□不行,咱们就再去研究内爆式,齐头并进,哪个好用,咱们就用哪一个。”
  朱成仁从美国回来,便入了401所,他是最早一批游学欧美的,而且专注于核研究,因此属于中层技术骨干。
  苏联老大哥帮着我们建立了重水反应堆,可是后面的,核武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的原理是什么,关键技术一直不跟我们说。
  只是说一些无关皮毛,让进度缓步停滞。
  意思就是,老大哥,也不是那么靠得住。
  咱们啊,还得靠自己。
  第15章 沉醉不知归路(捉虫)
  黄梅如站起来,环视着周围的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而且我们要靠自己,靠别人是指望不上的。”
  欲寻仙问药,恐春日迟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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