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节

  其实段烬推己及人,他想起妻子在家时是怎样的烂漫少女,缘何嫁了人却要受委屈,总是落泪呢?她的父母能够包容她,没道理身为丈夫却不能,哪怕生不出情意,也是要携手一生的夫妻,他年岁比她大,见识比她广,本就应该引导与包容,平日里那样见她哭泣便离开的做法实在是不妥。
  他又想起已经年迈的母亲。当年段家败落,只他一人,世人都说段烬段大人少年成名,却不知段烬在寒窗苦读之时,家中琐事、年幼弟妹又是谁来照料打点的。说起坚强,母亲比他更甚。他在学业上刻苦,母亲为这个家付出的却是大好的年华与无尽的时间。
  如今妻子也是。
  他本就不该要求她贤惠如其他家的夫人,她天真烂漫也没什么不好,保留这样的性格有什么不对?对新婚及自己的夫君充满幻想与期盼又有什么不好?
  段烬只觉得对不起妻子极了,态度诚恳至极,还主动把小胖子抱到自己腿上来,接过玲珑手中的小碗给他喂细腻嫩滑的蛋羹。小胖子被从娘亲怀里抱走正想发脾气,一口蛋羹到嘴里瞬间美滋滋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段烬又对玲珑道:“你且用膳,我来照顾他。”
  玲珑就这样用诡异的目光看着段烬照顾小胖子,时不时还给她夹菜,一夕之间想明白了,他就跟换了个人一样。虽然动作稍有生疏僵硬,可看得出来他是很认真在改。
  等到撤了早膳,玲珑撑着下巴问他:“你觉得我很辛苦?”
  段烬点头。
  能不辛苦么?他昨夜带着儿子,被折腾的一夜没睡好,睡不着的时候便想了许多,深觉自己在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好,心里有愧,想着待她好一些。她想他温柔体贴,他便努力让自己改过来,只是他也不知最终她是否能如愿满足。
  玲珑叹了口气:“寻常人家的妇人的确是很辛苦的。”
  段烬听了顿时一愣。
  “可我是真的不辛苦。”
  段烬:???
  “有乳母有丫鬟,胖宝是饿了渴了尿了拉了都有人伺候,我这人比较爱干净,是不会碰他的脏尿布的,也就是平时闲着没事儿逗他玩玩,才不会一天所有时间都扑在他身上。”玲珑振振有词地说,“你如今已是朝廷大员,每年光是俸禄就够寻常人家过一辈子好日子的了,难道我还要跟寻常妇人一样亲自哺乳照顾小孩?那我嫁你是做什么的呢?”
  然后她幸灾乐祸地问:“昨天夜里你不会都亲力亲为了?外面有守夜的,你叫一声,她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段烬:……
  “不过你说的那一番话确实是深得我心,我过去也有不好的地方,不过现在的我很完美,你既然诚心认错改过,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当然会给你机会。”
  她小嘴儿叭叭的说个没完,眉飞色舞得意得很,过了半晌,段烬无奈摇头,怀里儿子啊了一声,他低头一看,小胖子冲他啪的吐了个泡泡,裂开小嘴儿笑呵呵,仿佛在跟他亲娘一起嘲笑他。
  给小胖子做的婴儿车已经好了,里面铺着柔软的垫子,还有个遮阳的小伞,四边悬挂着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小胖子坐进去开心的不得了,一个人就欢快地玩了起来。
  段烬今日也还是休沐日,就跟玲珑一起带着小胖子去见段老夫人,跟老太太说了说话,老太太也知道长子平日公务繁忙,好不容易休沐在家,当然要给小夫妻单独相处的机会,就摆手赶他们走,顺便把小胖子给留了下来说要好好疼疼小孙孙。玲珑跟段烬一出老太太院子就说:“你去忙你的,我先回去了。”
  谁知段烬却拉住了她,他的手很温热,握住玲珑的就没松开。玲珑朝他看过去,就见他双目平视前方,语气僵硬道:“……一起走。”
  一起走就一起走,谁先松手谁是狗。
  片刻后。
  玲珑:汪。
  她把手从段烬手里扯出来甩了甩,很不高兴地白他一眼:“都攥出汗了!”
  看了看手心,还是湿漉漉的,玲珑就把手朝段烬身上擦,他今日穿得干净衣裳,被她这样胆大包天的一擦,整个人都惊了,面部出现了很诡异的表情:想要喝斥又不肯喝斥,有点生气却又不想生气,最终百转千回,化作一声轻叹,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捏着她的小手仔仔细细擦起来,又道:“我做得不好,你且见谅。”
  “我不见谅。”玲珑看手被擦干净了,就又伸到段烬面前,段烬一看这小手,白白嫩嫩,手指头又细又长,他刚才握在掌心,软绵绵的,小的令人怜惜,“你不会牵手,多牵牵就习惯了。”
  他便又迟疑着握住,玲珑趁势勾了勾他的手心,钢铁直男段大人浑身一僵,根本无法放松。他对男女之事只有朦胧的理解,除却心中那份说不出口的喜欢外,就连新婚之夜圆房都是根据册子上来的,也没感受到什么快乐,只是一件履行夫妻义务的事而已。他脑子里也没什么风花雪月,更不懂什么叫情趣,玲珑觉得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未尝不知道他的情意,只是嘛……段烬这人,是远观极好,亵玩体验极差,他又不风趣不幽默也不温柔不体贴,绝对不是谈恋爱的好选择。
  当然若是个务实的没有什么浪漫想法的姑娘嫁他为妻那就再好不过了,两人对头,能相敬如宾一辈子。
  一张白纸,泼墨还是素描,都将由龙女来掌控。
  她一边走一边摇晃着两人交握的手,段烬难免紧张,又在心中揣测玲珑的想法。想她这样甩手,是不想被他牵了感到厌烦了呢,还是只是因为好玩?
  但他观察妻子的神色又看不出什么来,便格外迟疑,若是她厌烦了,他是不是该主动收回手,不惹她不快?可万一不是呢?她是不是又要哭了?
  一时间,进退两难。
  玲珑不知道段烬在想什么,她拉着他回了卧房,主动松开他的手跑去不知道翻找什么东西。段烬正襟危坐在床边,双手放在双膝上,目不斜视,正义凛然。
  等到她欢快地跑过来展示手中物品时,段烬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玲珑就把手里的香木塞进他的大手:“你觉得这块木怎么样?可适合雕刻?”
  段烬摸了摸,又掂量了下,“极好。”
  “那好,你用它雕出我还有胖宝来。”
  段烬有点不解:“你是怪我没有送你礼物么?可木雕只是装饰,你若是喜欢,我带你出门买些胭脂首饰好不好?”
  他对妻子的讨好很笨拙,可以概括为一个字:买。
  但玲珑不高兴了:“让你给我做个雕刻这么难啊,还是说你想雕的另有其人?”
  段烬这回是眼神茫然了,“啊?”
  玲珑确定胖宝肯定是他亲生的,因为父子俩啊的神态简直如出一辙。她深吸一口气,有种王者遇到青铜的感觉,对方看着机灵,结果一加一都不会算还得从头开始教。“听说你擅雕刻,可有此事?”
  段烬颔首:“只是兴趣,不算专精。”
  “那我要你给我做个木雕有什么不好呢?还是说你只想给你的心上人雕,别人都不行?”
  段烬终于反应过来了!
  看他恍然大悟的表情,玲珑感动的老泪纵横,这个人,他终于知道她在说什么了!
  “不是。”段烬摇头,“你若是喜欢,我便为你雕,你想要多少都可以。”
  “然后呢?”
  然后?
  什么然后?
  段大人又开始不懂了。
  玲珑实在是没忍住,在他靴子上踩了一脚:“关于你心上人的木雕二三事,你不该解释一下吗?”
  第373章 第三十二片龙鳞(七)
  段烬现在不敢随意说话, 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不管说什么, 她听到了都很容易生气不高兴。就像是现在他并不明白玲珑到底是想要他解释什么, 半晌, 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道:“那是许久前的事情了……”
  玲珑默默地看他。
  被她这样看着, 段烬着实是不清楚自己要如何说才能让她满意, 犹豫了许久许久, 道:“我……去派人把那木雕要回来?”
  玲珑绝倒。
  她站好,双手叉腰:“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借着去要木雕的机会再跟你的心上人私会吗?我跟你说你趁早死了这个心,不可能的!有我在你想都别想!”
  段烬觉得自己还是别说话了!他伸手把那块香木拿过来, 起身要走,这就是他以往一贯的作风, 但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什么, 回头一看,妻子还瞪着大眼叉着腰盯他。这造型可以说是相当不雅了,但段烬却诡异地觉得有几分可爱,他解释道:“我去书房做木雕。”
  可她还是站着盯他。段烬紧张地舔了舔唇瓣, 试探道:“那要不……你来监工?”
  “我才不要, 可是你既然诚心诚意地求我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去一下好了。”
  段烬顿时搞不懂她是真的要去还是假的要去, 如果是真的要去又为何拒绝?如果是拒绝又为何要去?他满心疑问不敢问, 只好老老实实地走在前面带路,结果没走两步就被玲珑拽住衣袖,扭头看见她白瓷般的小脸上全是不满:“你比我高那么多, 腿也比我长,一步顶的上我好几步,你走那么快,我要怎么追你呀?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不想带我去,刚才的邀请是虚假的客套话?”
  “是真心的。”
  他这个急忙补救的态度玲珑还是满意的,她干脆继续耍赖了,直接伸出双手。段烬看不懂她的意思,就微微扬眉表示疑惑,玲珑跺脚不耐烦道:“要你背我过去呀!”
  这委实太亲密了些,段烬万万无法接受。他面上就显现出拒绝的神色来,因着性情内敛,他从不会在人前做出有损身份之事,如今这青天白日的,又有许多下人在,他压根做不来。
  就在他以为妻子会生气的时候,她却落泪了。
  与平日里那种歇斯底里的哭泣不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蓄满泪花,看着又可怜又委屈,偏那泪花又不肯掉下来,就在眼眶里打转,怕是神仙见了都不免怜惜。段烬着实怕她落泪,心中又酸又涩,道:“你不要哭,好不好?”
  玲珑吸了吸鼻子,“你背我就不哭。”
  段烬轻叹:“夫人……”
  “你背不背?”
  眼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泪花有要掉下来的意思了,段烬头脑一热:“背。”
  紧接着他就见识了何谓妻子的变脸绝技,她几乎是瞬间就眨掉了泪花,兴冲冲地对他招手:“你蹲下来蹲下来。”
  已经答应了的,覆水难收,段烬沉默蹲下,玲珑便欢快地扑到了他背上,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出发出发!”
  笑得倒是天真可爱,段烬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到她满是欢喜的笑声,横竖脸面已经丢的差不多了,这院子里又都是伺候的下人,要他们把嘴把管严实点便好。为今之计就是快些到书房去,免得叫她再生事端。
  将香木递给她,“拿好。”
  这会儿玲珑就很乖巧听话了,一手搂着段烬脖子,一手抱着香木,她的身子又软又轻,段烬将她背起来时暗自吃惊——她怎么这样轻?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一般。夫妻一年有余,却还是头一回这般亲密,段烬被鼻息间萦绕的动人幽香干扰地说不出话,只一步一步朝书房走,却是掩不住的心猿意马。
  玲珑说:“你以后要常常背我抱我,我才会开心。”
  段烬嗯了一声:“听你的。”
  玲珑再次感觉段烬就像是拉磨的驴,你给一鞭子就往前走一步,你不打他他就原地不动。她干脆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真的都挺我的?”
  结果就被亲了这么一下,段大人差点儿把妻子从背上甩下来!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变红,最终低斥一声:“不许胡闹。”
  玲珑噘嘴:“我怎么胡闹了?我亲你一口都是胡闹,那跟我生了个儿子的你是什么呀?”
  段烬已经死了跟玲珑争辩的心,反正无论说什么都是说不过她的。他忍着发烫的脸颊把她带到了书房,至于沿途下人们见了鬼的眼神,段烬权当自己瞎了。
  他把玲珑放在书房的软榻上,右手手指轻点她的鼻子,这本是幼时对待玩闹的弟妹的习惯动作,他们长大了些就没再做过了,没想到今天在玲珑身上重演。“下次大庭广众之下不可如此孟浪轻浮。”
  亲一口就叫孟浪轻浮?玲珑眨眨眼,段烬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刚准备再重复一遍,她突然对他嫣然一笑——那当真是冰雪消融姹紫嫣红瞬间开遍,他看得都要痴了,被她捧住脸,这回的吻没有落在脸颊上,而是唇瓣上。
  “这里不是大庭广众,除了你我之外没有旁人,可以如此孟浪轻浮么?”
  她说着,还舔了舔红唇,带着几分意犹未尽。
  段烬已经完全不知道要作何反应,他面色僵硬中透着红,半晌,就在玲珑以为他会发脾气跟她讲一大堆之乎者也的时候,他站直了,淡定道:“下不为例。”
  要是转身走去拿工具的时候没有同手同脚,架势还挺唬人的。
  自打为皇帝效力以来,段烬已有数年不曾碰过木雕了,刻刀拿在手上,竟有些生疏。他凝视着手上的香木,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脸颊传来一阵疼痛,竟是玲珑掐住他的脸,哼哼着威胁:“在我面前,你在想谁?”
  段烬真没想谁,就是回想了下过去沉迷木雕的时候,他被她掐着脸,这是个弱女子,又是他的妻子,他自然是不会恼的,但因此说话有些口齿不清:“晃开。”
  玲珑问:“你在想谁?”
  段烬摇头表示谁也没想,他握住她的两只小手轻轻拿下,道:“只是在想过去,父亲还在的时候手把手教我的模样。”
  玲珑听了,歪了歪脑袋,段烬被她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萌了一下,随即她就挤进他怀里,伸出两只白嫩嫩的小手:“来嘛,你手把手教我嘛。”
  这不是什么不外传的手艺,段烬还真以为玲珑是有兴趣想学,便很认真地教导,结果他刚说了一句话,要她集中心神,她便在他下巴处亲了一口。段烬心驰神荡,他轻咳,道:“仔细看我。”
  他的意思是要她看他手中的刀,可玲珑却真的睁着水汪汪的眸子盯着他,这跟先前发脾气不一样,柔情似水,情意绵绵。饶是段烬也被这样毫不掩饰的火辣辣的视线看得不知手脚往哪儿摆,正想再说她两句,她又亲上来了。
  迷迷糊糊中,段烬似乎明白何谓耳鬓厮磨,又何谓红袖添香,也明白为何古往今来英雄好汉文人墨客都难过美人关。
  她像水一样蜿蜒在他怀中,软软的甜甜的,段烬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妻子怎地变得如此可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难以亲近,每每见了她的泪水便不知所措,只得离她远些,可离她远些,她仍委屈,仍是哭,却从不说为何委屈为何落泪。段烬又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哄她——他根本不是那般会柔情蜜意哄妻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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