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节

  直至死亡。
  第391章 第三十四片龙鳞(一)
  倾盆大雨把地面砸出一个个泥点子, 靠近柳冒胡同最外围的一户人家门口, 有人踮起脚尖亲自挂上一面白幡。
  这是家里有人死了。
  按照平时的规矩, 哪怕没有亲朋好友, 这谁家有老人去了,街坊四邻也会主动来搭把手, 可这回, 别说是街坊四邻, 就是这家的下人都跑了个没影, 那挂白幡的不是旁人,正是这家主人的女儿, 名叫初素,本家姓谢,独门独户, 也无宗族, 是几个月前搬到京城来的。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谢初素的父亲谢万书是个秀才,在并州老家开了私塾, 因着性情温和宽厚, 又博览群书,便以此养活了自己同女儿,还给有困难的学生减免束脩补贴食宿。
  其中有个学生叫翟默,聪明绝顶,只是家境贫寒,又有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要照料, 谢万书见他聪慧,便倾囊相授,不仅如此,还不嫌翟默贫穷,将爱女谢初素许给他为妻,两家结下秦晋之好,又出银子给翟默进京赶考。
  那翟默也是争气,一举高中状元,便将还在老家的母亲跟老师及未婚妻都接了过来,原是一道佳话,谁知中间却出了意外。
  翟默不仅是学问好,更是生得一副俊秀出众的相貌,当朝皇帝有个宠妃姓万,人称万贵妃,万贵妃给皇帝生了一子一女,其中那女儿刚出生便深得皇帝喜爱,被封为汀兰公主。
  这汀兰公主,还偏偏就对状元郎一见钟情,非卿不嫁。万贵妃宠爱女儿,自然要为女儿求这一道赐婚的圣旨,可笑这状元郎,不敢违抗圣命,却又不舍那有倾城色的未婚妻,竟瞒着未婚妻先与公主大婚,又要以妾侍之礼迎谢初素过门!
  可那谢初素是何等心性,焉肯与人做妾?谢万书更是悲痛万分,要据理力争,却又寻求无门,想告御状,区区平民又哪里去见圣上?再有万家从中阻挠,谢万书为给女儿讨个公道,竟是活生生被打死了!
  今日这白幡就是谢初素为父亲挂的。
  她亲自去将父亲的尸骨领了回来,披麻戴孝,不靠旁人一毫。只是心如死灰,万般后悔,也无法换回父亲性命了。本想讨个公道,可这世间不公道之事实在太多,又有几桩讨了回来?倒不如忍气吞声回去家乡,平安度日,也好过客死京城,入土难安。
  翟默迎娶公主后,万家见不得他们父女这两个硬茬儿,平日多有阻挠暗害,街坊四邻更是闭门不理,明哲保身,谢初素对此毫不意外。她不过一介民女,无权无势,拿什么同人家争抢?
  她跪在灵堂里,给父亲烧着纸钱,谢家初素艳名远播,在并州人人都知谢家有个美貌绝伦的女儿,那汀兰公主虽是艳冠群芳的万贵妃所生,却不曾遗传到母亲的绝顶美貌,否则翟默也不会在做了驸马后还对未婚妻念念不忘。汀兰公主不怨夫君,却恨谢初素是个轻浮女子,便引着自己的兄长淮阳王见了谢初素。
  淮阳王乃色中饿鬼,家中正妃侧妃通房无数,可这谢初素之美貌,较之母妃也不差!更因年轻娇嫩,性情清冷孤傲,别有一番味道。便趁着谢万书之死,上门来逼谢初素入王府为妾。
  娶妻娶贤,纳妾纳美,状元郎跟淮阳王倒想到了一起去。
  如今谢初素孤苦伶仃,正是淮阳王上门逼嫁的好时候。人人见了谢初素都赞叹她美貌,人人都想纳她为妾,活似这美貌便是罪过,生得美,便活该成为权贵玩物。
  “这是我父亲的灵堂,请你出去。”
  淮阳王一身绛紫锦袍,折扇风流,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真是越看眼前这美人越是喜爱,心下如猫抓般痒痒,恨不得立时将人裹在身下把玩。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知晓妹妹这样做的缘由,不过是为了羞辱谢初素,断了状元郎的念头。然这位谢初素却是真真正正的美人儿,淮阳王府那些叫她一比,都成了庸脂俗粉。
  “姑娘怎么这么说,日后你我之亲近,你的父亲便是本王岳丈,本王会代岳丈好好照顾你的。”
  折扇一开,这大冷天的也不怕扇风冻死。
  谢初素冷冷地看过来:“我不与你废话,我知晓你今日上门是为了我这张脸,我父亲已死,这御状我也不打算告了,只想扶我父灵柩送他回乡,请你不要阻拦。”
  说着,竟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淮阳王的侍卫一看当即亮出刀剑护在淮阳王周围,淮阳王还以为谢初素是要行刺,哪知她竟将匕首往那张如花似玉的面容划了过去!当真是将淮阳王心疼死了!
  鲜血淋漓。
  偏偏谢初素却像感觉不到疼,一道不够,又当着淮阳王的面将自己的芙蓉面活生生划烂,远远看去,鲜血满面,十分恐怖丑陋。淮阳王也被她这决绝的姿态吓了一跳,又被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心下不禁慌乱,退了几步斥道:“真是个疯女人!走!”
  谢初素也不去处理面上伤口,她似是不知自己如今是何般模样,说是要送父亲回乡,她孤身一人,却只能将父亲的骨灰带回去了。
  到了深夜,才有他人上门。
  雨仍未停。
  跪在灵堂的谢初素半人半鬼形容丑陋,将来人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上了年纪的老夫人,若非有婢女搀扶,竟险些摔倒。她见了谢初素这般模样,也不敢靠近,只试探着喊她名字:“初素,初素?我是伯母,我与墨儿都来了,你莫怕……”
  谢初素容颜已毁,也死了讨公道的心思,只轻声道:“你们来做什么。”
  翟默见她神情枯槁,一时心痛想要上前,却被母亲拉住,怕谢初素起了歹心,毕竟此事算是由翟默而起,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历险的。翟老夫人便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受苦了,你莫怕,谢先生的身后事,我来给你办——”
  “不需要。”谢初素淡淡地说,“你不配。”
  翟老夫人前些年虽然过得贫苦,如今儿子成了状元,又做了驸马,可是扬眉吐气好生威风。又因着两家婚约,谢初素见了她,哪回不是温柔体贴孝顺有加?只是此事确实是自家理亏,如今谢万书身死,谢初素容颜尽毁,翟老夫人心中还是松了口气,她还是怕影响到儿子的前程的。
  因此谢初素虽说话不客气,她也能忍受:“伯母知道你性子倔,可是初素,你不要任性,一时的脾气不能代表什么,你爹都走了,便让我送他这最后一程!”
  谢初素闻言,抬眼看了这对母子一眼。他们穿金戴银,身后跟了许多伺候的下人,容光焕发,可见是过上富贵荣华的日子了。然而那又如何?她谢家自有谢家的气节,便是死了,也绝不委屈求全,否则她也不会狠心毁了自己的脸,便是要表明这个态度,哪怕是死,也不屈从。“你们走,我爹不想看到你们。往日种种便当往日死,此后谢翟两家再无干系,你们若还不走,我便一把火烧了这里,你们陪我死在这。”
  这话一出,才有人惊呼:“老夫人!驸马爷!桐油跟火把!咱们快走!咱们快走!”
  翟老夫人怕死,她刚过上好日子,可不能就这么没了,“墨儿,咱们走,她不肯承咱们的情,咱们又何苦贴这个冷脸呢。只是初素,你要记得,是你拒绝了我们,并非我们不念旧情。”
  旧情……谢初素看向翟默,那人眼里似有万语千言,只是谢初素再不想听,也再不想看。曾经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她都忘了,只盼着他也忘了,才好心安理得过他余生。
  翟默还想说话,翟老夫人却发怒了,他极为孝顺母亲,便放下一句:“我明日再来瞧你。”
  被母亲拉着匆匆离去。
  灵堂恢复了冷情安静,谢初素跪在地上,膝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白幡招展,冷风瑟瑟,脸上的伤口在黑夜与死亡的拥护下显得极为可怕,也不怪翟默说不出情话,对着一个没了美貌的前未婚妻,他有什么好说的?现在怕是谢初素要做妾,他都要觉得她太丑而不能见人了。
  谢初素伏在父亲的棺材上,轻轻唱起儿时父亲哄自己入睡时的一首并州童谣,她自幼没了娘亲,敏感体弱,父亲便整日抱着她,一个大男人,学着给小姑娘洗衣服梳头发做饭菜,夏日炎热,父亲一夜未睡只为给她打扇。原以为给她寻了如意郎君,却不曾想那人趋炎附势翻脸无情,世间人大抵都是这样,可共患难,不能共享福。
  谢初素冷极了,她唱完童谣,便起身将桐油洒满棺材,连带自己身上都涂满,肉身难归故里,只愿魂魄归去。
  这场大火来得神奇,明明整夜暴雨,却不曾将火浇熄。
  只知道那姓谢的父女俩葬身火海,待到天明,有人进去,却不见一根尸骨,只余灰烬。
  第392章 第三十四片龙鳞(二)
  谢初素本以为自己死了。
  她浑浑噩噩睁开眼睛的时候, 就瞧见一个少女正蹲在地上, 少女面前还躺了个穿着孝衣的女子, 谢初素茫然四顾,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记着自己一把火点燃了家, 点燃了父亲的棺椁以及自己……
  “长得还可以。”
  她听到那少女说, 然后就瞧见少女转过头来, 饶谢初素无比悲伤, 也不由得惊艳!世人都说万贵妃是绝色,又说谢初素有着不逊于万贵妃的美貌, 可叫谢初素来说,自己再如何美,与这少女相比, 都不过是杂草与牡丹!天底下怎会少女这般姿容之人?她、她还是人么?
  随后谢初素意识到少女的那句长得还可以是对地上躺着的那个女子说的, 那躺着的女子谢初素无比眼熟,不正是容颜已毁的自己!那样的脸,哪里称得上“还可以”?
  “咦, 你竟然有意识了。”少女看起来很是苦恼, “果然食物放久了是会不新鲜的,也罢,我现在便吃了。”
  说着谢初素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化作一团光辉,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少女的牙齿咬在自己身上,然后——“呸呸呸,好苦好苦。”
  谢初素被丢了老远, 又由光辉化作人形,少女捂着嘴一脸不高兴,“闻起来香,怎么吃起来带着苦味儿?你怎么回事啊,都已经死了,还对这世间有所留恋?”
  明明感觉到吃掉谢初素能得到力量,偏偏那入口的苦让少女非常迟疑,她直接吞下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味苦,怕是难以消化,她可不想再懒洋洋地睡上许久,一睁眼力量又失去大半。说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准备吃掉人类的灵魂,上回……上回是谁来着?过了太久,龙女已经忘记了。
  不过她还记得自己有了名字。
  “我……我死了?”谢初素先是纳闷,然后舒了一口气,“我忘了,我……确实是死了。”
  她看向地上那具身体,正是她的。“可是我的身体……”
  “我要借用,所以就带了出来。”少女挥挥手,“喂喂,要怎么样你吃起来才不是苦的啊?”
  谢初素只觉这少女神秘可怕,却又说不出的天真。“你为何要吃我?我、我都死了,你还要如何吃?”
  “我吃灵魂,又不吃人。你们人类不也是吃鸡鸭鱼肉么,我为何就不能吃灵魂?”少女振振有词地反驳,“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何是苦的。”
  谢初素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许久,才慢慢道:“亲近之人背叛,至亲惨死,权势欺人反抗不得,又有人觊觎我这身皮囊,我除了寻死,再没别的方法,我的心是苦的,灵魂又怎么会甜呢?原来人死后当真会有灵魂,若是如此,世间为何没有报应?那些害了我爹的人,他们为何还能好端端活着,尽享富贵荣华?!”
  少女眨眨眼,完全不能理解谢初素的绝望跟愤怒,也对她的悲伤痛苦无法产生共鸣,她就是托着腮很认真地思考,思考了半天道:“……那你这种情况好像又有些不同,我若是让你报仇雪恨了,你就不会是苦的了?”
  这个问题谢初素又哪里能回答?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少女微一抬手,就让地上谢初素的身体站立起来,将谢初素吓了一跳!她往后退了两步,满面惊慌:“这、这是何故?”
  少女却不曾理会她,而是叹息:“好烦哦,饿的不行了,只能保持这个状态。”
  她甩了甩手,谢初素才看清楚少女露出的手腕上,竟隐隐约约有翻着光芒的鳞片,只是时有时无,看不仔细。
  龙女已经睡了很久了,虽然睡觉也很舒服很享受,可是睡醒了难免饥饿,她上回吃了个人类的灵魂,便觉得身心舒畅,不觉睡了过去,谁曾想这一觉睡得久了些,再醒来便又饿的厉害。无意中遇见荒海中漂泊的灵魂,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送上嘴边的食物,本来想吃掉的,后来又改了主意,将这人的身体拿来一用。
  已经饿到没力气幻化出完整的人类模样了,她可不想再被野心勃勃的人觊觎。
  少女并没有搭理谢初素的意图,对于如何进食,如何使食物更加美味,去除苦涩,她还有些生涩,正在摸索中。
  不过……苦是苦了点,还是先吞噬掉比较好,免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她觉得在吃掉食物之前,应该跟食物说清楚:“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让我吃掉你,我替你报仇,但是你得答应我,报完仇你不能再这么苦了。”
  这个时候的龙女还很稚嫩,完全没有她后来霸道不跟你讲理上来先吞噬至于其他的看她心情的作风。
  谢初素吓了一跳:“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玲珑,其他的你没必要知道。”
  玲珑不打算跟她废话了,谢初素便再次不受控制地化为光团,她的意识也在瞬间消失殆尽,玲珑忍着苦味吞噬掉谢初素之后吐了吐舌头,哈哈呸呸,才摸了摸自己疤痕遍布的脸。
  现在这具身体是她的了,不过需要点时间逐渐修复,谁让她现在还是个饿肚子的小可怜呢。只谢初素,远远不够,玲珑觉着自己还得去找点能入口的东西。
  她的想法……跟人类有很大不同,比如说她吞噬掉谢初素后,对于谢初素的傲骨气节完全不能理解。不过不理解归不理解,这奇怪的东西让谢初素的灵魂跟许多人的不同,玲珑想这也许就是食材之所以差异的原因。现在的她还不够明白,但总会明白的。
  讨厌的家伙有……一个两个三个好多个,算了,玲珑懒得去数了。
  她自有她的做法。
  玲珑修复这张被毁掉的脸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如今她的脸已经看不出有任何受过伤的痕迹了,都怪这个人毁容毁的太彻底,好几处地方深可见骨,才花了这么久。若是玲珑不这么饿倒还好,可她如今饿得很,便很吝惜在这种小事上下功夫。
  恢复了容貌,她开始细细梳理谢初素的爱恨情仇。
  淮阳王与汀兰公主是金枝玉叶,想教训他们可不容易,尤其她只是一条弱小可怜无助还吃不饱的龙。想扳倒翟默就更别想了,此人虽然对未婚妻及恩师无情无义,却着实是聪明,深得皇帝器重,更别说他还是驸马爷。
  兴许是因为自己不是人类,玲珑虽然得到了谢初素的灵魂与记忆,可很多想法上却跟谢初素完全不同。比如说谢初素就是死也绝不肯苟延残喘,对着仇人低声下气,更不可能去给人做妾,但到了玲珑这里就不一定了,她觉得有用,就可以去做。
  只是叫她对旁人卑躬屈膝,那实在是为难了她,因此玲珑想要委婉一点。
  当今圣上后位空来已久,先皇后本出身大族,然而二十几年前,先皇后刚诞下嫡子不久,本家便因私藏龙袍遭到诛灭,先皇后因此忧思成疾,没等嫡子长大便撒手人寰。按理说嫡长子应封为太子,可这么些年过去了,皇帝儿子女儿生了一大堆,却绝口不提册封储君一事。那位大皇子如今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纪,非但没有被立为太子,甚至连婚事也不曾有!
  更惨的是,他以修身养性为名,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搬到了寺庙中带发修行,如今已是十年不曾回宫了。
  玲珑今日就是来找他的。
  这若是旁人,带发修行肯定选个名气大点儿的寺庙,这位大皇子却是不同凡人,偏挑了一个在荒郊野外,加起来和尚都不到二十个的古朴小庙。据说此人事事亲力亲为,不仅不要人伺候,还褪了华服锦衣,跟寺里的僧人一样穿粗布麻衣,吃粗茶淡饭,自己刨地种菜,还给自己取了个法号叫什么无方居士!
  玲珑坐在树杈上,观察这人好几天了。
  他好像真成了个和尚,玲珑有些看不懂,瞧着清心寡欲,吃的也平淡无味,这样的日子过十年……对于出身高贵本应是天之骄子的人来说,实在是很神奇。
  如果是假的,那也太能忍了,如果是真的……玲珑考虑了下,那她就再观察几天好了。
  徐渺回了房,一如往常吃了青菜豆腐的晚膳,他房间里的衣柜发出轻微的声音,有人从衣柜后的暗道走了出来:“主子,那女子的来历属下已经查明,她名唤谢初素……”
  听完禀报,徐渺用干燥的布巾擦拭掉手上水珠,若有所思:“看样子不是万氏一族派过来的。”
  这般血海深仇,若是再为万氏驱使,徐渺当真是不知该如何说了。他道:“既然不是敌人,便不必管她了,且看她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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