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她放好后,一抬头,便对上管家投来的紧张的目光,一旁的刘文童也在看她,见她瞧过来,神色似乎闪过一瞬的不自然,接着他又低下头去,翻了翻手上的账本。
“茶还能入口吗?”刘文童放下账本,问道。
孟静婉夸赞:“很好喝。”
“那便好,”刘文童笑笑,接着转头给管家递了个眼神,管家连忙捧着那一摞账本退了下去。
孟静婉没什么反应,一如往常,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喝茶,一盏茶喝完,她对刘文童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刘文童立即道:“我送你回去。”
两人从茶庄离开,路上,刘文童忽然问孟静婉:“我记得婉妹妹是识字的,可学了看帐?”
孟静婉听了,看了刘文童片刻,回答:“略识几个字而已,说来惭愧,看账于我来说还是有些为难。”
“那你们家中是谁看账?”
“刘娘。”孟静婉答。
刘文童闻言点了点头,他对孟静婉的继母稍有耳闻,听说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看着出落的愈发窈窕的孟静婉,自顾自的说了句:“其实你这年纪也该学着看账了,只是不知孟夫人是何打算。”
这话说的稍有出格,孟静婉没接下去,只笑笑,错开了话题。
刘文童将孟静婉送到孟家门前,他也知孟敬国入狱之事,向孟静婉多安慰了几句,但没有入门去拜访刘氏,只在孟家大门口站站,便离去了。
孟静婉待刘家的马车驶远,推开荆门,回到家中,刘氏立即凑了上来。
“方才在门外送你回来的可是刘家大郎?”
孟静婉应了一声,接着往自己房间走。
刘氏紧忙跟了上来,对孟静婉道:“你如今也算半个刺史府的人了,与其他男子合该保持些距离,万一教刺史大人知晓,恼了你,你荣华富贵的日子可就没了,搞不好还要反倒连累我和你弟妹。”
如今孟静婉对刘氏彻底不抱什么希望,也没想着能从她口中听到什么好话,她心中怀着事,不欲理睬她,自顾自的往房间走,想能早点寻个情景。
刘氏见孟静婉不理她,自然不依不饶,一直追到房门前,不待孟静婉关门,一起挤了进去。
孟静婉不得不费时间解释给刘氏听:“刘娘你误会了,我与刺史大人并无瓜葛,与刘公子也只是顺路,他好心送我一程罢了。”
刘氏听到孟静婉对自己改了称呼,倒没多在意,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攀附上了贵人,刘氏听过孟静婉的解释,只当是笑话:“你这两日天天往外跑,别以为能瞒住我,你只记着要好好讨刺史大人的欢心,让他早日抬你进门才好,到时候娘就要借你的光了,更别忘了你那不争气的阿弟。”
孟静婉无话可说,默默望着刘氏。
刘氏自顾自的说完,又自作聪明的问:“出去大半天也累了吧,想吃什么,娘做给你。”
孟静婉终于送走了刘氏,从内锁上了门,她长舒了一口气,待周遭安静下,她藏在心底的事渐渐涌了上来。
她今日无意间看到了刘氏茶庄账本上的记录,那些数字,多的有些惊人。但她从未接触过茶园生意,并不清楚内里的利润,那些银两,究竟是否合理,她还无法确认,但今日茶园管家的反应和刘文童试探她的话,倒很耐人寻味。
孟静婉思考着,她该如何才能对比刘家的这笔收益是否符合常理呢,窗外日头西沉,天际一寸寸暗了下去,孟静婉推想了各种法子,又都推翻,正当她疲惫的呆望着从阴云层层中涌现的明月,脑海中忽然一闪而过一个身影,她想起了一个人。
***
次日,孟静婉又起了个大早,用昨日剩下的面粉又做了些点心,用家中最好的食盒装好,提着步行前往府衙。
裴六刚做完裴绰交代的差事,在府衙门口,远远看着孟静婉提着食盒走来,裴六猜测,这孟姑娘大概又是来寻他家大人的。
裴六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喜好助人为乐,他瞧着愈走愈近的孟静婉,对府衙的看守吩咐了一句:“见到那个穿着白衣裳的女子没,一会她来了,你们不要拦着,放她进来。”
孟静婉走入府衙时,还诧异今日府衙的看守竟这般好说话,她尚未来得及自报家门,他便放了她进来。
裴六从大门处一路奔向府衙上书房,裴绰刚召见了仵作,那些衙役果然是被人杀害后伪装成自尽的。
看来这背后行事之人,不但爪牙遍布,还相当的心狠手辣。
裴六沏了杯新茶,敲门入内,向裴绰交代完所办的公事,借着颇有几分神神秘秘的对裴绰道:“大人,您猜谁来了?”
裴绰正被杂事缠绕,无心与裴六打谜,只不耐烦的问:“谁?”
“是孟姑娘,”裴六将新的热茶放到裴绰手边,接着拿走桌上空的茶盏:“小人瞧着孟姑娘手上提着食盒,该是亲自下了厨,来送给大人的。”
“她又来做什么?”裴绰一听是孟静婉,就更加的不耐,仔细听他的语气,可以听出极大的嫌恶:“去告诉守卫,没我的命令,不许放闲人进来,尤其是她!”
裴六不想此事竟惹恼了大人,回想起自己方才府外的嘴欠,眼珠转了转,无辜说道:“小人来时,孟姑娘已经进来了。”
裴绰闻言一时沉默,最后道了句:“罢了。”等她走到他门外,他在将她撵回去就行了。
裴六再不敢多言,默默退了下去。
裴绰继续独自留在上书房处理政务。
他静心一口气批阅了六七本奏折后,不由蹙着眉,抬头向屋门处望了望,那女人是乌龟吗?府衙才多大,她还能走丢了不成?
裴绰想着,又觉得自己多事,一定是手上这支笔写字不舒服,才惹得他分心,他思及,将手中的笔丢了,从笔架上重新选了一支。
裴绰又看了两本案卷,想起裴六说孟静婉是提着食盒来的,唇角不禁冷笑,她以为自己是御厨吗,他倒是第一次见送礼给别人送饭的,真是不自量力,裴绰暗自在心间嘲讽孟静婉。
裴绰喝了几口清茶,又换了支笔触细腻的朱笔,批改自己所见的错误。
但不得不说,孟静婉还算个懂得感恩的人,知道他给了她们孟家恩惠,今日便找他来谢恩。
裴绰想起自己昨日在市街上见到孟静婉从面粉铺子里出来,原来那些东西是为他买的。
他虽也不屑她这些小恩小惠,但在上书房忙了一上午,正好也有些饿了,只要她做的不太难吃,他勉强吃几口给她些面子也不是不可。
裴绰成功说服自己后,开始在上书房内等孟静婉来,时间一刻一刻的流过,裴绰冷眼看着自己右手边已堆得高高的公务,自裴六方才进来向他禀报,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裴绰不禁怀疑,那女人不会真的在这里面走丢了吧?
她瞧着也不太像是聪明的模样。
裴绰思及,自认屈尊降贵的从书案前起身,推开门,走出了上书房。
正午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暖的,裴绰走在阳光下,出了内院,向外院“漫无目的”走,他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瞧瞧府衙内的景设。
忽然,裴绰脚下的步子一顿,他站立在原地,望着遥遥十数步外,葱葱树荫下,并肩坐于石阶上的男女。
乌云舒卷,不是被何处的一阵风吹来,一时隐蔽住灿烂的日光。
男子腿上抱着一个食盒,正从里面不断的拿出精巧点心塞入口中,裴绰冷眼瞧他狼吞虎咽的,心觉那人吃相真是难看。
坐在一旁的女子正一边劝着男子慢点吃,一边从袖中拿出素色帕子递给他,男子自然而然的接过,很是亲昵的模样。
裴绰遥遥看着,愈看愈怒,眉心狂跳,额上似有青筋隐隐暴起,光天化日,当府衙是什么地方,谈情说爱竟还敢谈到这里来!
第123章 番外十四:滚过来
裴绰冷眼看着两人在树下“你侬我侬”, 怀中怒意积满,正欲唤人将孟静婉赶出府衙,忽见那男子先将腿上的食盒放置一侧, 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孟静婉。
孟静婉笑着接过钥匙, 随后两人从石阶上起身,打开身后经卷阁的大门, 孟静婉率先走入, 跟在她背后的男人先是回头四处张望一番,确认无人才走进去,两人合上了经卷阁的大门。
裴绰下意识的将身子往一旁的树后躲了躲, 他眼瞧着二人一同入内, 神色愈冷, 他从树后走出来, 亲自往经卷阁走去。
***
孟静婉今日前来府衙,是想要看一看岭南官府每年记录的茶政收入,岭南是著名的茶乡,每年所产的茶叶除去御贡外,还可供远销国中各郡, 其中赚取的银两,有一大部分是要纳入岭南官府税收。
如果用官府收益与刘家对比一下, 大抵就可以推断出刘家的茶庄收益是否正常。
孟静婉原以为, 今日进入府衙要费上一些功夫, 却不想竟这般顺利, 她找到赵信城时,他刚好与同僚换了班,正站在经卷阁外等她。
孟静婉连忙跑过去,将做好的糕点递给赵信城, 如今家中拮据,她也没什么好答谢的,唯有手艺会做些点心,聊表谢意罢了。
赵信城打开食盒,不由眼睛一亮,里面的点心皆是他素日里爱吃,他心头暖暖的,难得过了这么多年,婉妹妹还一直记得。
赵信城生在岭南郡下最最偏僻的村子,七八年前,冬日里村中闹饥荒,父母先是卖了妹妹,后来又欲把他卖掉,勉强支撑家中度日。
幸得上天垂怜,教他们一家五口遇上了孟大人,孟大人那年下乡办差,途径他们村子,了解过村中的情况,解囊相助,不仅免得他被远卖他乡,还将他小妹赎了回来。
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若非孟大人好心相助,断没有如今他们一家五口团圆的好时候。
当年,孟敬国资助了赵信城一家,赵家父母心中感念,欲教赵信城去孟家为奴为仆几年,以报恩情。
孟敬国说他家中人少,用不上奴仆,但也明白多一个人便是多一张嘴,对赵家也是负担,便将赵信城接到自己家中来,一直将他当作义子看待,教他读书识字,同时也是为了给刚刚丧母的孟静婉寻个伴。
赵信城在孟家住了两年,熬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岁月,后来赵父病逝,赵家大郎又是个病秧子,赵信城不得不回到乡下,撑起那一大家子。
赵信城人算聪明,又勤劳肯学,再加上孟敬国倾囊相授,毫无藏私,他在孟家这两年里学会了很多东西,回到乡下后,也没有荒废学业,继续学习,之后参加科考,在百余名官家子弟中,拼得了一个名次,后来在孟敬国的介绍下,在府衙内谋了个差事做。
俸禄虽不多,但比起种田耕地,一家人的日子能宽裕上许多。
因年幼相识的缘故,同其他男子比,孟静婉对赵信城在心底上就莫名多出些亲切感,赵信城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数年如一日,对孟敬国很是恭顺孝敬,对孟静婉也是殷勤照顾。
此番孟敬国突然无辜入狱,赵信城也曾四处奔走,奈何人微言轻……
赵信城前两日还恨自己无能,如今孟静婉有求于他,他自然全力相帮,他虽然也知道,这事一旦要被发现,他在府衙的差事许就会丢了,只能回乡再种地去,但恩人生死关头,他怎能坐视不理,若没孟敬国,何来今日赵信城?
是以,赵信城偷拿了经卷阁的钥匙,左右看过,确认周围无人,随着孟静婉一同入内。
他虽不明白孟静婉为何要找府衙这几年收益的账本,但见孟静婉无意解释,他便也没有多问,在一旁帮着找。
两人一排排书架找去,突然孟静婉的脚步一停,她抬手将一本书册拿下来,翻看几页,正是她要找的东西,只是年份不对。
孟静婉又在周围找了找,寻到了近几年的账本,她翻到茶政收益的记录,瞧着上面标注的数字,不禁轻轻蹙起眉来。
她怀疑自己许是看错了,又重新看过一遍,待确认自己看得无误,心跳不由渐渐加快。
孟静婉正思索的入迷,不知怎得,身边赵信城突然单膝跪了下去,他身侧的佩刀也掉在了地上,‘咣当’一声响。
孟静婉被赵信城这突然起来的动作惊了一下,她一抬头,便对上一道熟悉的凛冽的目光。
孟静婉看着裴绰的冷脸,一颗心骤然紧绷,她一时没能回神,手中还捧着书册,怔怔与他对视。
赵信城跪在地上,见孟静婉仍是怔愣的模样,不由低声唤她。
孟静婉回神的一瞬,连忙屈膝跪了下去,手中的书册慌乱的掉到地上,她低低的垂着头。
裴绰的目光从孟静婉的身上扫过,落在从她手里掉出来的书册上:“这是什么?”
孟静婉暗咬着唇,一时回答不出。
赵信城率先反应过来,他心知如今逃是不可能逃掉了,他跪着上前几步,将掉落的书册拾起,双手举过头顶,奉给裴绰。
裴绰这才低眸正眼瞧了赵信城一眼,他单手接过册子,翻了翻,不禁冷笑一声,孟静婉是偷跑进来看账本的,怎么?还想偷偷篡改了不成?
“大人…我们并非有意进入…也无旁的坏心思,求大人念在我们是初犯,饶了我们吧。”
裴绰听见赵信城求饶的话,唇角冷意加深,当他瞎吗?
“自己去领三十个板子,明日起不必来府衙上值了。”他淡声开口,毫无留情的余地。
赵信城的心猛地一凉,他周身不受控制的紧绷起来,却偏偏到了紧急关头,嘴愈发笨的说不出话来。
孟静婉听了,惊也似的抬起头来,她仰望着身前几步之远的裴绰,终于开口,微声祈求道:“大人恕罪…都是臣女的错,不关赵侍卫的事…是我逼着他带我进来的,是我一人的错,求您若要罚便来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