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重了些。”
  楼绍点头:“请殿下换手。恐怕还是得用原本的法子。”
  玄明依言换了只手,察觉到楼绍落在腕上的视线,随口解释:“用不上力,这样会好些。”
  “……倒也是个方法。只是终究是外力,少用为妙。”楼绍自然不会怀疑玄明,从药箱里取出要用的东西,依次擦洗、点火、烫针,然后把细长的银针刺入玄明的指尖。
  一滴浓黑的血从刺入的地方冒出,蓦地坠落,就像是开了后边的口子,更多的血冒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事前垫好的软帕上,迅速洇开大片的血渍。
  玄明闭上眼睛,任由血从刺痛的伤口往外淌。渗出的血颜色渐渐淡去,软帕也换了好几张,血渍从最开始的浓黑过渡到深红,到最后一张时总算是恢复了常人该有的颜色。
  “请殿下试一试左手是否灵活。”楼绍拔除刺入肌肤的银针。
  玄明仍闭着眼,试着握了握,然后轻轻点头:“辛苦了。”
  “有效就好。”楼绍紧绷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替玄明处理好指尖细小的伤口,“殿下一向清心静气,心脉平稳,故而毒扩散得极慢,不至伤及心脉。但就如墨滴入水中,水再平静,墨也会在水中扩散,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如今臣等有法子以药与毒相争,护住殿下的心脉,然则如同驭群狼驱虎,不是长久之计,殿下此次左臂的僵直,也是因药性相冲,不得不放出淤血。”他收拾好东西,拿干净的软帕擦去满头满脸的汗,手都有点发抖,“此毒怪异,穷太医署之力也无解,恐怕真得是那个解法。臣斗胆,劝殿下早做打算。”
  “是啊,天下偌大,陛下富有四海,又与殿下手足情深,臣这回前来,也是听陛下的命。陛下曾直说,凡是殿下想要的,就是臣等赴汤蹈火也得取来。”徐四海没念过什么书,话说得半文半白,唯独一张脸上的表情极鲜活,层层细纹漾起来,最终堆成个腻人的笑脸,“不过是寻个阴时所生的女子,就在长安城里也能找到不少,这条命能用在殿下身上,是那女子的福……”
  玄明忽然睁开眼睛,看了正在侃侃而谈的徐四海一眼。那一眼平静、淡漠,眼瞳深处有如寒星。
  徐四海突然卡壳,一股寒气从脊后窜起来,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摆子。他忽然意识到,倘若在紫宸殿里,他是不敢这么说话的,只是这间静室里的阳光和竹影混淆了他的判断。
  在他面前的从来不是知常一口一个“师兄”的普通道士,而是权倾天下、与皇帝一母同胞的摄政王独孤明夷。
  ——“啪”。
  一个巴掌狠狠抽到了他脸上,御前设的四个太监中的其中一个,就这么在玄明面前拿实手抽自己,脸上全是浮出来的鲜红指印:“臣不该乱说话!臣有罪,臣该死!”
  玄明别开头,不看他演的戏,依旧只和楼绍说话:“请回吧。天气渐热,太医令辛苦了。”
  楼绍摇摇头,听着边上啪啪的大耳刮子声,看了看玄明掌上的绷带:“淤血已放尽,这绷带可要解了?”
  指尖在袖间动了动,玄明将手腕抬离一寸,又搭回膝上:“留着吧。”
  “也可。”楼绍觉得问题不大,“不过殿下也说天气渐热,易闷出汗,于皮肤不好,待殿下适应后,早些解开为好。另外,不知殿下以为,下一步该如何?臣好回去与几位同僚商议。”
  “都听几位的安排。”玄明说,“但我绝不因此伤人。”
  “明白了。”楼绍在心里一叹,照例交代,“殿□□内的毒特殊,还请殿下平心静气,万万不可动怒,一旦有不适,通知一声,臣立即赶来。臣告退。”
  “嗯。”
  楼绍收拾好药箱,起身往静室外走。徐四海总算能停下照着自己脸抽的手,连滚带爬地跟着他出去。这趟也算是折在这儿了,巧舌如簧的掌案太监不仅没讨着半点好,让外边正盛的太阳一照,倒成了个烤得油亮发红的猪头。
  “待到马车上,掌案拿些药敷一敷吧。”医者父母心,楼绍有些不忍,苦笑,“有些话掌案不该说的,在陛下面前可行,在殿下面前却不行。不过其实掌案也不必打自己,殿下压根不在乎这些事。”
  “多谢太医令。”徐四海摸了摸肿起的脸,不住地吸着冷气,“这不是……哎,这不是为了在宫里活下去,我一个阉人,贵人喜欢,就说好话,贵人不喜欢,就抽巴掌。都习惯了。”
  “好话有什么可说的呢?殿□□内的毒生来有之,至今不侵蚀心脉,正因他平心静气,从不动怒,昨天观内的侧门塌成那样,殿下召见工部的人,不也没生气么。”楼绍摇摇头,“但从不动怒,无喜无悲,换个说法,”
  他看着即将穿过的院门,摇晃的竹影打到他脸上,他的声音悠远如同叹息,“便如同从不动心啊。”
  **
  这话能听懂几分隐藏的意思,除了徐四海自己以外无人知晓,但那瞬间的焦灼,大约半月后,让京兆少尹郑鸣先体验了十成十。
  无他,京兆府总共置两名少尹,三日前得知上边要派人来巡查京兆府,郑鸣先和同僚你推我推地推了半天,最后决定抓阄。不巧,郑鸣先随手一抓,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更倒霉的是,今天是个大晴天,又在店铺林立的怀远坊,郑鸣先有些胖,一路走下来,厚重的官服里从头到脚都是汗,他甚至觉得自己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油。
  最倒霉的,则是之前那个语焉不详的“上边的人”,是摄政王独孤明夷。
  想到前几日由玄都观修整牵扯出的贪墨案,涉案人员排出一条街,该罚的罚该打的打,最惨的流放三千里,郑鸣先头脸上又冒出十几道汗。
  他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敢和年轻的摄政王打官腔,老老实实地说:“臣托大,长安城内治安不错,但怀远坊临近西市,虽是住坊,里边却自成集市。若是严守坊市之差,恐怕里头立铺子的人都没了营生,又要大乱。臣等暂无办法,故而只能先搁置。臣带殿下来看,也是承了京兆府里诸位同僚的意思,不敢隐瞒。”
  “坊市的规矩或许确实该变动些,先放着吧。”独孤明夷谅解,“京畿偌大,治理多有不易。我知少尹与京兆府中诸位官员的难处。”
  “谢殿下谅解。”郑鸣先不敢多说废话,看看四周商户林立的景象,“到这儿便算巡查完了,马车一直候着,殿下看……不如这就回去吧?”
  “辛苦少尹跑一趟了,先回去吧。”独孤明夷婉言谢绝,“我想再走走。”
  郑鸣先委实不知道怀远坊的店铺有什么可走的,他也不能把摄政王丢在这儿:“殿下若是想散心或是买些什么,臣带殿下去东市逛逛。此处都是些民用的店铺,鱼龙混杂,时人粗鄙,若是一不小心冒犯了殿下,臣这颗头也不够赔的。”
  他伸手示意回程的方向,独孤明夷却突然说:“粗鄙?”
  “殿下?”郑鸣先卡了一下,“此处都是些商贾,不通礼仪,可不是……”
  独孤明夷闭了闭眼,低声如同叹息:“你视此间人粗鄙,或视天下人粗鄙,又让他们如何信你为他们谋福祉呢?”
  “这……”郑鸣先接不了话,脑子里一团浆糊,只感觉汗一缕缕地往下淌,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他竭力解释,“臣、臣只是……”
  “我明白。”独孤明夷神色如常,语气清淡,“少尹不必顾忌我,回去吧。代我问候京兆府的诸位。”
  “……好。”郑鸣先只能回这么一个字,朝着独孤明夷行了个礼,扭头往马车所在的地方走。等他爬上马车,略显臃肿的身体整个瘫软下去,他才发现整件官服都湿透了,袖口重得能拧出水。
  而在与马车相隔甚远的路上,独孤明夷判清方向,朝着先前无意间注意到的位置走去。
  第4章 意外 道长救我狗命
  如愿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傻蛋。
  起因是她在工坊内做新接的单,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叫她。她出门一看,喊她的是个陌生男人,边抹脸上的汗,边问她讨碗水喝。
  斜对面就有家凉茶铺子,讨水也不该讨到这里来,但看那男人一身灰扑扑的短褐,满头满脸都是汗,站着时整个人还往左斜,如愿猜他可能是腿脚不太方便,卖力气的活做不了多少,囊中羞涩,不敢去卖水的地方。
  她想着就当日行一善,跑回工坊取了只灌满清水的水囊,大大方方地递过去:“这只水囊也送给您,过两条街有口井,往后您在那儿打水喝也很方便的。”
  男人千恩万谢地伸手去接,仰头喝了一通,本来到这里一善就算是行完了,谁料刚放下水囊,他一抹嘴,忽然换了副嘴脸,大声嚷嚷让她还钱。
  如愿大惊:“您别是记错人了吧?我不认识您,这街上的梓匠工坊也不止我一家。”
  “别瞎闹,你不认识我,你给我水喝干嘛?”男人皱眉,“介绍人总和你说了吧,我姓余,介绍人叫我一声老五,名帖和钱一块儿送过来的。”
  如愿哪儿收过什么钱,还以为是余老五弄错了:“您肯定弄错了。我不曾见过什么介绍人,也不认识您。”
  “你不认识我,你送我水囊干什么?”
  “我那是积德行善!”
  车轱辘话一堆,总之是掰扯不清楚,余老五嗓门大,路过工坊的人都好奇地拉长脖子看两眼。
  但纠缠的是一男一女,路人不好插手,有几个闲得发慌的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到斜对面的凉茶铺子坐下,磕着瓜子遥遥地看这边。
  “行了,别闹了。”余老五伸手想去抓如愿的手,被她一躲,抓了个空,干脆向她摊手,胳膊直戳到她跟前,“你不答应我就算了,我确实兜里没钱,让你们这些小娘子看不起,不肯和我去过苦日子。那也行,你先把从我这儿拿的钱还给我,我保证以后再不来纠缠你。”
  凉茶铺子里骤然浮出几声“啧”和“嘘”,路人看如愿的眼神都多了几分鄙夷。
  有个略微发福的妇人拿蒲扇掩着下半张脸,扭头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语:“唉,现在可不比以前了,我跟我家那个时看见聘礼都脸红,现在的小娘子……”
  她留了个意蕴无穷的白,啧啧摇头。同桌的妇人称是,两人一面低语,一面偷眼观察工坊前的情况,蒲扇遮掩的下半张脸上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余老五回头看了一圈,又转回头,先大声重复先前的话,再压低嗓子,说话时露出一口恶狠狠的黄牙:“小娘子,你可都听见了,今天你要是拿不出钱,别怪我让你从今往后都做不了生意,你在他们面前也抬不起头。”
  如愿忽然悟了。
  匠人接单靠的是名声和一张脸,但泼皮可以不要,余老五是看她好欺负,吃准她孤身一人,又是个年轻女孩,不敢闹大,报官也来不及,存心来逼她花钱息事宁人。
  对付流氓就得用流氓的方法,如愿选择把更大的流氓拖出来,梓匠该有的敬语也丢了:“少来,我在这儿开工坊两年,除了税金,还没人能从我手里抠出过钱。快滚,否则我叫我师姐夫揍你。”
  “哟呵,我说你怎么咬死不还钱,原来是外头有人了啊。”余老五故意抬高声音,冲着如愿露出个怪异的笑,“你师姐夫随叫随到,别在你床上也是这么回事吧!”
  凉茶铺子那边两个妇人顿时啧得更大声,这回不再看如愿了,直拿蒲扇挡整张脸,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脏了冰清玉洁的眼睛。
  如愿深吸一口气,抬手把额头上隐隐爆出的青筋摁回去,索性也不再压声音:“我师姐夫与我清清白白,但既然听你的意思,是只有我床上的能打你,那也行,这就揍得你下辈子都不敢干这种当街诬陷胡乱敲诈的缺德事。”
  她身量不矮,这一声威慑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但年纪未到,眉眼间隐约还有些稚气,为了方便做活也没盘发,一把漆黑的头发全松松地拢在胸前,一看就是尚未出阁的女孩。
  于是余老五丝毫不惧:“行啊,你倒让他出来啊!”
  气极的冷笑浮现在如愿脸上,她伸出左手食指,刚想示意他抬头看天,背后却冒出平稳均匀的脚步声。
  年轻的郎君站在她身后,仿佛真是为她而来:“怎么了?”
  如愿转头,看清来人时一愣:“道……”
  她脸上的微讶只持续了一瞬,见玄明身上的并非道袍,舌尖一顿,迅速改口,“……郎君。是他先挑衅的,问我讨水喝,我好心送他水囊,他却胡说认识我,还说我拿了他的钱。”
  玄明来晚一步,正巧错过如愿的狠话,也不知前因,但他看了余老五一眼,密匝匝的睫毛稍稍垂落,旋即抬手虚拢在如愿肩上。
  如愿只听见耳侧极低的一声“失礼”,下一瞬大袖垂落,垂感极好的布料直坠到她胸前。从旁人的角度看,正是玄明以十足庇护的姿态,直接把女孩揽进了怀里。
  他再度抬眼,淡淡地看向对面的男人:“敢问,你当真认识元娘吗?”
  余老五和如愿都肩膀一僵。
  如愿是僵那声称呼,她确是家中长女,但这叫法亲昵得如同极亲近的人叫小字,稍长大些就没再听见过,冷不丁地从玄明口中出来,就算知道八成是他会错了意,有意帮她解围才故作亲昵,她也有种被当作孩童看待的羞赧,面上不自觉地窜起了几丝红晕。
  她搓搓发烫的脸,偏头想离那袖口远些,鼻尖却在玄明的领口将蹭未蹭,嗅到一股极淡的降真香。左右都让她脸红,她干脆低头遮掩发红的脸色,指尖在他身侧摸索两下,小心翼翼地勾住腰带下的配饰。
  余老五则僵的是居然真来了个年轻郎君,看着并不壮硕,但身量远比他高,一身玄色的大袖一看就价格不菲,看言谈举止恐怕出身也不错,鬼知道是怎么和眼前这梓匠女混在一起的。
  他梗着脖子抬头,正想发言,玄明又说:“若是真有什么纠葛也无妨,我来时正巧见着金吾卫巡城,过会儿大概就到这里了。”
  “……别,别啊!”余老五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气势就像个泡泡,被“金吾卫”三个字戳得干干净净,他眯起眼睛看看如愿,忽然往自己头上拍了一掌,“这么一看……哎哟,还真是认错了,都怪那介绍人瞎说。我这眼睛不好,小娘子见谅,见谅。”
  他朝着如愿一拱手,没等她回答,扭头就跑,左腿果然不太灵便,跑得浑似一只缺了后腿的螳螂。
  如愿皱了皱鼻子,顺着余老五逃跑的路径往凉茶铺子看。
  先前窃窃私语的两个妇人不巧撞上她的目光,再看看边上的玄明,拿蒲扇遮着涨红的脸,讪讪地走了。一同看热闹的其他人也有些脸红,索性眼睛一闭集体失忆,各自吃吃喝喝,就当没看过刚才的热闹。
  如愿只觉得没趣,松了故作亲昵的那只手,仰头看向玄明。
  她面上的红晕还没退干净,一双眼睛却极清澈,道谢诚恳真挚:“多谢道长帮忙。您是路过吗?”
  “失礼。”玄明适时收手,往边上退了一步,顺着如愿递过来的台阶往下走,“是。恰巧路过。”
  他向着如愿稍低了低头,“情急之下才那样称呼,权宜之计,冒犯了。”
  “没关系的,我真是长女,就是您这么叫出来,嗯……让我觉得我还小似的。”如愿拿手背在微烫的脸上蹭了蹭,“在玄都观内常遇见您,在外还是头一回,您不介意的话,到里边坐坐?”
  “好。”
  工坊就在身后,里边约有一个正厅的大小,两面的柜架一面的窗,更大的巧思则在屋顶,一半的屋顶居然是镂空的,虚盖着半透明的油布,工坊内异常明亮,地砖上全是斑驳的光影。
  “这个是拿横梁和木帘做的,其实不盖那层油布会更亮,但防下雨嘛。不过一年里也就能用几个月,太热太冷的时候都得把边上那层木顶翻过来,就和寻常屋子一样啦。”如愿解释完,请玄明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踮脚去取柜架上的茶叶罐头,“您想喝什么,阳羡茶还是紫笋茶?我过会儿去对面买几样茶点,您有特别喜欢的吗?”
  “不必破费。”玄明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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