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 第405节
顾青沉默半晌,展颜笑道:“愿老人家长命百岁,睁开眼好好看着,我会还给大家一个朗朗盛世。”
“谁给我们盛世?”
“我,顾青。”
第五百六十二章 信仰太平
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懂得“太平”二字多么重要。
大到上国荣誉,小到柴米油盐,都跟“太平”二字息息相关。年轻人不明白,是因为阅历不够,总以为国乱与自己无关,只要每顿还能吃上饭,哪怕刀剑已顶到鼻尖了也不着急。
没有撕心裂肺的惨痛经历,不会觉得太平的可贵。
在经历了数十年的开元盛世,和乱象渐生的天宝年后,如今的天下人大多已明白,“太平”二字是多么的重要。
它关系着家人能否每天一起生活,关系着每顿是否有饭吃,还关系着宁静的家园会不会被突然闯进来的乱军破坏。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尽管有些卑微,但大多数人真的是这么想的。
大军前行,浩浩荡荡不见首尾,顾青骑马行于中军,襄州那位老者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
无论如何,要尽快结束这乱世了,作为一个不同世界过来的人,如今的他已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他的呼吸节奏已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每一个百姓子民都与他息息相关。
不仅要结束乱世,他还要在有生之年恢复当年的盛世,让每个百姓安享太平,不必沦为太平犬,做个堂堂正正的太平人。
上天安排他来到这个世界,或许便是为了让他完成这个使命吧。
颠簸的马背上,顾青沉默了很久,旁边的韩介小心地看着他,不知公爷又在想什么重要的大事。
良久,顾青忽然道:“韩介,你有信仰吗?”
韩介愣了:“公爷,何谓‘信仰’?”
“就是无关利益的一种愿望,你愿意分文不赚却舍得为它而死,绝不会为了任何外部的利益而妥协放弃。”
韩介恍然:“孔子的‘仁’,孟子的‘义’,算是信仰吗?”
顾青想了想,道:“算是,古往今来,确实有很多舍身成仁,舍生取义之辈,能够为其舍身者,皆可称为‘信仰’。”
韩介挠了挠头道:“公爷,末将倒没那么伟大,只想着等叛乱平定后,接回父母妻儿,全家好好过日子,或许末将也能沾公爷的光升个官儿,多领些俸禄,这……应该不算信仰吧?”
顾青笑了:“也算,你的信仰就是好好过日子,战场上你挥出去的每一刀都踏实,你知道自己在为谁而战,你要消灭的是不让你和家人好好过日子的人,那些人都该死,这也是信仰。”
韩介笑道:“这么说的话,末将也有信仰,战场上的敌人就是阻拦我信仰的人,我只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顾青若有所思道:“将士们呢?他们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
韩介道:“将士们当然也想快点将敌人杀了,解甲归田过一过太平日子,若能在田间乡野种地收粮,谁愿意过这刀口舔血的生活?”
顾青目光闪动:“战场上杀敌的赏金也高呀,只要豁出命去,一场战事斩下几颗首级,够得上一年种地劳作了。”
韩介叹道:“公爷,没有谁天生就喜欢杀人拼命,敌人又不是猪狗,不可能站着不动让他们杀,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也要做好自己战死的准备,每一场战事都是过一次鬼门关,若命都没了,要赏金何用?就算日子过得穷一点,只要是太平日子,袍泽们都宁愿扔下兵器种地。”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发赏金,将士们还会豁命杀敌吗?”
韩介惊异道:“公爷的意思是……”
“一支军队要有自己的信仰,他们若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战,这才是一支真正精锐的军队,诸多动力里,为利益而战是最下乘的,我可以继续发下赏金,但我不愿意他们唯一的动力只是钱,不指望他们的心中有家国天下,但他们心中应该有家人,应该有世代太平的愿望……”
顾青笑了笑,道:“为天下太平而战,你觉得他们愿意吗?”
韩介迟疑道:“或许……都是愿意的吧。”
顾青语气坚定地道:“至少我是为了天下太平而战,这是我的信仰。如果主帅是一支军队的魂魄,那么希望我的信仰能够感染全军将士,当有一天,他们不再为了利益也能慷慨赴死时,安西军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
襄州那位老者的话给了顾青很大的感触,他渐渐察觉到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再英勇的军队,如果没有信仰,便只是一群虎狼,杀敌固然勇猛,但他们只是为了吃肉。
如果叛乱平定了,虎狼无肉可食,终将成祸。
所以安西军将士需要信仰,一支有了信仰的军队,才能让太平日子永远维系下去。
两天后,大军开拔到潼关外,与鲜于仲通的三万蜀军会合。
行军的路上不停有斥候禀报,按照顾青事先的部署,鲜于仲通的蜀军兵临潼关后故意后撤,朝东进军,做出进攻洛阳的姿态,潼关的守军果然上当,纷纷向洛阳方向派出无数斥候打探消息。
后来常忠曲环率军攻下洛阳后,无数斥候又飞快将消息传回潼关。
拦在路中的蜀军非常巧妙地故意将敌军斥候放了过去,确保潼关守军收到洛阳已失的消息,最后蜀军立马封锁了潼关与洛阳之间的要道,不再放过敌军的斥候。
此时潼关守军得到的消息大约已是四天以前的了,仅止于洛阳城被安西军攻破,以后再无新的消息传来。
这就是顾青要达到的目的,要智取潼关,其计谋的关键便在两地消息的时间差上。
与鲜于仲通的蜀军会合已是深夜时分,五万安西军紧邻蜀军大营之侧安营扎寨,顾青刚下马便有亲卫禀报,鲜于仲通求见。
顾青在刚搭好的帅帐内召集众将议事,鲜于仲通匆匆而入。
“顾公爷,老夫麾下的蜀军早已准备好了,这次收复潼关之战,还请顾公爷给蜀军一个立功的机会,三万将士出蜀,总不能事事沾安西军的光,他们也想立个功劳回家封妻荫子。”鲜于仲通诚恳地道。
顾青想了想,笑道:“战事起时,蜀军将士可列第一批攻关,如何?”
鲜于仲通喜道:“多谢顾公爷成全。”
顾青摇摇头,望向帅帐内的王贵,王贵也是刚赶到蜀军大营不久,按照顾青的计划,此时王贵应该点兵出发了。
看着王贵那张跃跃欲试的脸,顾青沉吟许久,道:“潼关不比洛阳,驻守潼关的叛军皆是精锐兵马,所以我给你的兵马也必须是精锐,否则你们坚持不到我大军破关。”
王贵躬身道:“小人听公爷安排。”
顾青环视众将,目光落在李嗣业身上,笑道:“李嗣业,陌刀营立功的机会又来了,敢不敢再拼一回命?”
李嗣业大喜,起身拍着胸脯道:“末将就等公爷这句话了,多日未曾立功,陌刀营的兄弟们都等着领赏钱呢。”
顾青沉吟道:“陌刀营新补充进了近千人,操练这些时日也够用了,两千五百余人,恰好符合骗关的人数,此次仍由王贵领兵,成功混入潼关后,开战夺门之时,指挥权交回李嗣业,你们的任务就是在里面打开潼关的城门,让蜀军将士杀入。”
李嗣业和王贵抱拳凛然道:“遵将令。”
顾青又道:“三万蜀军为攻关第一梯队,蜀军若不支,安西军顶上,天亮之前攻下潼关,诸将回营告诉将士们,此战尤为重要,每个人都拿出拼命的决心,此战立首功者,我将奏请天子,封侯赐田,官升三级,功劳赏赐是平日的双倍,蜀军,河西军,安西军,我皆一视同仁,绝不食言。”
众将大喜,摩拳擦掌战意盎然。
顾青环视众人,缓缓道:“诸位,平叛之战,潼关是关键,潼关若破,长安城便指日可收复,关中的叛军将无立足之地,不得不退回黄河以北,此战我对诸位寄予厚望,希望诸位不要让我失望,安西军第一次倾尽全力攻打一座雄关,只许胜,不许败。若败,安西军贻笑天下,我和你们,以及数万将士都抬不起头。”
“想想那些送别我们的父老乡亲,世人卑贱如泥,一生所求无非‘太平’二字,我等浴血疆场,杀身成仁,博得功名利禄之余,不妨也为天下百姓做点什么,百姓们要太平,我们便给他们太平……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叛贼不尽,绝不休兵!”
众将兴奋地起身,一股凌厉的战意冲天而起,所有人高举右臂,齐声暴喝。
“杀——!”
鲜于仲通被吓得一屁股坐在马扎上,脸色苍白地擦着冷汗。
平日看起来和善亲切的安西军,直到战前才露出他们狰狞的一面,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宝刀,一旦出鞘,锋芒逼人。
子夜,王贵领着两千余将士,狼狈地逃往潼关。
将士们皆是叛军服色,举着的旌旗横七竖八歪歪斜斜,隔着老远便看得出这是一支败军。
踉跄逃到潼关下,王贵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潼关城头,凄然大声道:“上面的袍泽兄弟,请开关门,放我们进去,我们是洛阳牛大将军麾下。”
第五百六十三章 如墙而进
史思明曾是安禄山麾下第一大将,颇受安禄山重用。
第一大将的军事才能还是很不凡的,早在得知安西军拔营北进后,史思明便敏感地意识到安西军有可能会攻打潼关,于是在洛阳城破之前,史思明便从长安增援了两万叛军,加上潼关原有的一万叛军,共计三万兵马戍守潼关。
只有三万,再多他也拿不出了。
顾青与李亨隔空达成的战略决策,朔方军与安西军南北夹击之势已成,朔方军在郭子仪的指挥下收复了原州,庆州,顾青的安西军北进后收复了商州,兵临洛阳的同时,也徐徐向潼关逼近。
南北夹击之下,叛军占据的关中已呈四面包围之势,史思明的压力可想而知。
安禄山的叛乱算是蓄谋已久,但同时也可以说是准备不足。
蓄谋已久是因为他很早以前就在做准备,囤积粮草,招兵买马,仗着自己被李隆基宠信小心翼翼地从朝廷骗取钱粮,充实自己的实力。
准备不足是因为顾青的暗中挑唆和李隆基的猜疑打乱了他的计划,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起兵,所以在范阳起兵之初,安禄山麾下的兵马只有十五万。
换了大唐以前的时代,十五万反军能做的大约只是占据几个城池,祸害一方百姓,没等他们继续南下,朝廷就已做出了反应,迅速派兵灭了。太宗高宗,哪怕是武后时期,大唐的军队都是天下无敌的存在。
可是李隆基的时代不一样,唐军已吃了近百年的太平粮,他们已经习惯了大唐威服天下,四方蛮夷朝拜的风光日子,一旦有战事来临,唐军尤其是京畿道地区唐军的战斗力简直不堪一击。
这就给了安禄山反军绝佳的良机,使得他们一马平川,两个月的时间便已席卷黄河以北,继而攻破潼关,占领长安,整个关中都沦陷。
所以,反军果真有那么强大吗?
其实反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只不过是唐军更弱小而已。
当世唯一能与叛军一决高下的,只有安西军了,这是一支顾青亲手带出来的军队,这支军队的领导者有着强大的意志,清醒的头脑,公正的态度,以及绝对睿智的战略战术决策。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数万愿意为他效忠的将士。
做戏要做足,王贵在做戏方面绝对是行家。
铠甲凌乱地挂在身上,王贵一脸血污,表情透着一股子败军之将的颓废和无奈,还有几分仓惶逃命的畏惧。
身后的两千余兵马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穿着叛军的皮甲衣裳,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疲倦地瘫坐在地上,王贵则独自一人仰头朝潼关城头喊话。
潼关城头上很快探出一名武将的脑袋,朝下面张望片刻,警惕地问道:“尔等何人?”
王贵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语气恶劣地道:“刚才说过了,我们是洛阳城牛大将军麾下部将,三日前,洛阳城被安西军攻破了,我们万幸才从洛阳城逃出来。”
城头上的武将冷冷地道:“报上姓名,官职,递上身份腰牌。”
王贵这次的准备比在洛阳城时充分多了,非常痛快地道:“我乃牛大将军麾下勇字营副将邓义,后面皆是我麾下的兄弟和城破时收拢的袍泽。”
城头放下一根绳索,绳索上吊着一个小篮子,王贵取出一面木制腰牌,将腰牌放进篮子里,篮子很快被吊上去,接着城头陷入寂静,上面的武将似乎正在派人查验王贵的身份。
王贵心里一点也不急,这次准备充分,不担心露馅儿,但表面上还是装作焦急的样子,不时朝身后张望,似乎在害怕追兵杀来,望向潼关城头时,王贵又露出不耐烦之色,想发火又担心对方公报私仇不开城门,不耐烦又憋屈的样子,演技可谓入木三分。
良久,城头上的武将终于又探出了头,狐疑地道:“洛阳被破,就逃回了你们这些?牛大将军呢?”
王贵忍气吞声道:“城破后牛大将军不肯变节归降,力竭战死了,洛阳城的袍泽降了大半,只有我和兄弟们不敢冒险归降,怕被安西军算后账,于是都逃来潼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