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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66节

  合玉道:“那奶口(1)还没找到吗?”
  刚从外面打探回来的内侍回道:“先头说是奔去了五所,如今五所已经被翻得底朝天了,也没能找到。听说,今儿要连夜一宫一宫地搜。”
  “那岂不是也要搜我们这里?”
  “看样子怕是会来。”
  话音落下,明间内灯火一晃,宁妃手上的针刺错了针脚,偏扎到了手术上,杨婉忙将灯移过去查看,“娘娘心神不宁,还是别绣了。”
  说完又对扇门外道:“合玉,进来回话。”
  门一开,大片大片潮湿的雨气便扑了进来,屋檐若百龙吐水,廊下水花四溅,寒意像返潮一般从地上腾起。合玉拢着褙子,哆哆嗦嗦地进来:“奴婢看着外面情形不好,娘娘,您和掌籍还是避一避吧。”
  宁妃搂着易琅道,“如今二皇子怎么样了?”
  合玉回道:“还不知道呢,御药房的当值的太医都过去了。会极门上现在已经乱成一团,很难问到消息。”
  易琅抬头问杨婉,“姨母,二弟怎么了,为什么要搜宫。”
  杨婉刚要张口,却见宁妃冲着她摆手。
  杨婉低头看向易琅,他的手虽然拢在袖子里,却已然握成了拳头。
  “殿下总要知道的。”
  这话她是对着宁妃说的,宁妃的目光流露出不忍,伴着一丝一闪而过的惊惶,她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杨婉蹲下身看着易琅道:“二殿下在鹤居遇袭,行刺的宫人脱逃,如今还没有被锁拿。殿下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易琅点了点头,“我明白,之前大臣们与父皇辩论立储之事,如今二弟遇袭,父皇一定会对我和母妃生疑。”
  杨婉与宁妃相视一怔。
  杨婉原本只是想把事实告诉他,谁知他竟已经独自触及了背后的暗涌,她索性追上一问。
  “如果是这样,殿下要怎么办?”
  易琅回头看向宁妃,“我会向父皇陈情,母妃不会做这样的事。”
  一声闷雷接替了易琅的话声在所有人头顶炸开,阴沉的天色被划开了一道暗透冷光的口子。
  养心殿的明间内檀香流烟,张洛与邓瑛并立在鹤首香炉前,郑月嘉伏身跪在地上,双手被捆在膝前。
  次间里不断传出女人的哭声。
  贞宁帝不耐地敲了敲御案,“何怡贤,进去跟她说,要哭回延禧宫哭去,不要在朕这里哭,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没根的话。”
  何怡贤躬身去了次间,不多时里面的哭声果然渐渐止住了。
  何怡贤走出地罩,轻声在皇帝身边回道:“娘娘别的没什么说的,只求陛下要为她和二殿下做主。”
  皇帝转过身看向郑月嘉,“你是朕在面前说了,还是去诏狱里说。”
  郑月嘉抬起头,“奴婢奉旨为二殿下甄选奶口,却令二殿下受乳母谋害,险丧性命,奴婢自知罪当万死,不敢求陛下容情,但奴婢绝不敢生出戕害皇子之心,更从未与人合谋,求陛下明查。”
  皇帝转身坐到御案后面,冷声道:“你伺候了朕这么多年,朕不想鲜血淋淋地审你,但朕可以把你交给北镇抚司和东厂同审,朕就不信了,这么一个疯妇,平白地就能从地方上到内廷,这其中究竟有哪些人的手伸到了朕的身边,朕必须知道确切。来人,把他身上的官服剥了,送北镇抚司受审,邓瑛。”
  “奴婢在。”
  “你以内东厂提督太监的身份与北镇抚司共同审理,记好了,朕要的是与此次袭案真正关联的人,不是他受刑不过疯咬出来的,这一点,你要替锦衣卫拿捏好,朕不准刑杀,也不准他自尽,事关宫禁大事,朕不看无头案。”
  邓瑛在郑月嘉身旁跪地伏身,“奴婢领旨。”
  几个厂卫入殿,解开郑月嘉手上的绑绳,脱下他秉笔太监的官服,郑月嘉趁着几个人脱手的空挡,膝行至贞宁帝面前,“陛下,奴婢实无话可说,但求一死,求陛下垂怜……”
  皇帝照着他的心窝子就是一脚,沉声道:“你跟着朕的时间不短,明白朕平生最恨什么,内廷乃朕卧榻之所,今日有人在鹤居伤朕的皇子,明日是不是就有人能上养心殿戕朕的性命?朕养着你们,宽恕你们,你们越发大胆,敢背着朕同歹人算计起朕来,你还敢让朕垂怜!简直无耻至极!来人,先拖出打四十杖。”
  厂卫应声将郑月嘉拖出了养心殿。
  何怡贤奉上一盏茶,皇帝接过来喝了一口,这才缓和了一些,见邓瑛还跪着,便就着握盏地手朝外指了指,“你起来,出去监刑。”
  郑月嘉被厂卫一路拖到了养心门后,因为知道刑后就要把人交北镇抚司受审,因此没有架刑凳。就在他身下的地上铺了一张白布,以免沾染养心殿门。掌刑的厂卫问邓瑛道:“督主,该怎么打。”
  郑月嘉伏在地上抬头看向邓瑛,两个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却各有各的隐言,希望对方与自己足够默契,得以在无声之间意会。
  “不伤性命即可。”
  邓瑛看着郑月嘉的背脊平声说这么一句。
  郑月嘉肩膀应声松弛下来,摇头自顾自地笑了笑。
  邓瑛收回目光,背身朝后走了几步,又抬手示意掌刑的厂卫近前,“用完刑以后,让北镇抚司过来押送。”
  “是。”
  邓瑛这才转过身面向郑月嘉,“打吧。”
  ——
  四十杖,虽然伤筋动骨,却不过是皇帝剥掉郑月嘉秉笔身份的一只手而已,也是做主人上位者的,弃掉奴仆的仪式,这一番皮开肉绽之后,诏狱就再也不会把他当司礼监的人看,甚至不必把他当人看。他完全沦为皇权之下,尊严全无的鱼肉,连做半个人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放眼整个明皇城,有成千上万的阉宦,乏智者诚惶诚恐,有心者则猜测着主子的喜好,拼命钻营。但无论如何,其行事的本质,都是害怕自己落到郑月嘉的下场。
  是以,此时养心门前的内侍们都缩着脖子,心惊胆战地听着郑月嘉的痛呼之声。这无疑是震慑,令人魂抖魄颤,大部分的人到最后甚至不忍直视眼前的惨象。
  只有邓瑛立在养心门的后面,沉默地看着郑月嘉。要说感同身受,他也曾被这样对待,然而正因为他不曾将这种刑罚当成主子的规训,所以此时此刻他才无法像其他内侍一样,对郑月嘉怀有无用的同情。
  四十杖打完,郑月嘉身下的白布已经喂饱了血,杖一移开,郑月嘉浑身痉挛不止。
  邓瑛挡住要去拖他起来的厂卫,“让他缓一下。”
  厂卫这才退后了一步。
  郑月嘉艰难地睁开眼睛,朝邓瑛伸出一只手,邓瑛蹲下身凑近他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回禀陛下吗?”
  郑月嘉的手脱了力,砸在白布上,他撑不起身子,只能仰面看向邓瑛,“都不要……试图救我……”
  邓瑛捏着膝上的衣料,半晌方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说完径直站起身,转头便见张洛站在他后面,“是东缉事厂押送,还是我们接走。”
  邓瑛往边上让了一步,“你们接走,但我有一个句话,北镇抚司不得动私刑,每一堂提审,都须通报缉事厂。”
  张洛看了一眼郑月嘉,抬头对邓瑛冷道:“你这是要凌驾在我镇抚司之上?”
  “不敢。”
  邓瑛说着向张洛揖了一礼,抬头正视他道,“奴婢不会阻止大人刑讯,奴婢等人命若尘埃,不值一提,但此事一但查明,即有无数牵连。人命非草芥,大人慎践之。”
  他说完转身朝养心殿走,锦衣卫却抬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背后张洛的声音寒冽异常,“我问你,君威人命,孰重?”
  邓瑛没有回答,站在他身后的厂卫一把挡掉锦衣卫的刀柄。
  “督主,您先去向陛下复命。”
  邓瑛望向养心殿的殿顶,黯眸应了一声,“好。”由着厂卫将锦衣卫挡下,独自朝养心殿走去。
  其实这一问,包括杨伦和邓瑛在内的很多人都自问过,只不过张洛内心已有答案,而杨伦等人则把它引为一道命题还在反复辩论
  邓瑛却没有立场参与那些人的辩论。
  他必须选。
  然而选哪一边,他都有罪。
  作者有话要说:(1)奶口:奶妈的宫廷称呼。
  第60章 独住碧城(六) 你和我之间,谁都别可……
  北镇抚司诏狱的深夜,静得能听清每个牢室的一声呻吟。
  贞宁年间虽然大赦过天下,清空了天下大半的牢狱,但由于诏狱在属司法之外,不在大赦之内,狱中羁押的人犯过多,有些人的案子拖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皇帝后来都忘掉了有那么个人还蹲在狱中。
  贞宁三年,内阁首辅白焕与自己的儿子刑部尚书白玉阳曾一道上书,请贞宁帝厘清诏狱中的大案,那一次诏狱的清理,大概了结了百余人的案子,空掉了三分之一的狱室。但由于后来锦衣卫无孔不入,捕风捉影,大兴文字狱,不到一年的时间,诏狱中又人满为患,以至于桐嘉书院的人被锁拿进去以后,不得不得十人挤在一间牢室里。
  郑月嘉身份比较特殊,因此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关押,被单独锁在了离刑室最近的一间牢室中。
  临近酉时,白日里的暑气渐渐退尽,石壁上反出的潮气凝结成了水珠,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郑月嘉伏在草席上,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血腥味。他刚想张口要一杯水,牢室外面的大门忽然被打开,掌狱的百户领着邓瑛踏下石梯,一面走一面道:“您看是怎么问,是把犯人提到刑室去,还是……”
  “不必。”邓瑛打断他道:“我要问的话不多。”
  “是。”
  那人应声打开郑月嘉的牢门,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硬摆成跪姿。
  “督主,您问着,属下去给您搬一张椅子。”
  郑月嘉撑着地面,忍着下身的疼痛抬起头看向邓瑛。
  “我有些明白了,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和老祖宗的人争东缉事厂的这个位置……”
  邓瑛低道,“你不用跪,受不住就趴下来。”
  郑月嘉摇了摇头,“你和我之间,谁都别可怜谁。”
  他说完耸起肩膀一连咳了几声,直咳到塌下脊背,呕出的血痰顺着他的嘴角粘滴下来,他就这囚衣的袖子抹了一把,颤抖着双臂地重新把身子撑了起来。
  “趁着我还有点力气……我把该交代地跟你交代了吧。”
  “你说。”
  郑月嘉缓了一口气,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游桂春是京郊的军户属,当时奶(和)子府替二殿下斟选奶口,我亲自查过她的出身和他夫家的籍史,皆身世清白,现在想来,好像是过于干净了。至于我……”
  他说着摁了摁嘴角,“我没有指使她做过任何事,但事到如今我已经百口莫辩,所以你一定要撇干净。”
  邓瑛道:“陛下笃定你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你百口莫辩,也必须要辩,否则此案不会了结,还会牵连出更多的人。”
  郑月嘉闻言,手臂轻轻一颤。
  “有什么法子……”
  他抬头看向邓瑛,“让我速死。”
  “郑月嘉。”
  邓瑛提声唤了他的名字,“陛下不准刑杀,也不准你自尽,速死你不要想,我甚至没有办法阻止北镇抚司对你刑讯……”
  “我如今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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