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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节

  她说:“我很感激殿下, 千里迢迢来此寻我,为的便是思我, 心悦于我。我信殿下此刻的话, 但我不信往后余生。我哪里能叫殿下一直如今日这般心悦于我……”
  她抬起手, 接住了面前正飘下的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所谓心悦, 好似这花, 开时秾盛,终会凋谢……”
  她吹掉了掌心里的落花,抬起眼眸, 望着他。
  “殿下如此表白,叫我万分感动,此为我的真心之言,但却不能叫我感到安心。”
  李玄度眼底那仿佛暗燃着一簇焰火停止了跳跃, 眸光定住。
  “你要我如何,你才能安心?”他问, 顿了一顿,“我若发誓……”
  她摇头。
  “无关发誓。殿下你的头上悬着一把利刀, 这把刀一日不去,我便一日无法安心。”
  菩珠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李玄度方才伸向她的那双手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放了下来,眼底方才那因见到了她而涌出的激情和喜悦,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我明白了。”
  “所以还是那句从前的话,你想要做皇后,是吗?”
  他问,声音凝涩。
  菩珠凝视着他。
  “是!我知殿下你对我的期许,但我并非阙国表妹,我便是如此之人,此为我之夙愿。我更不想如从前那般去欺瞒殿下了。我不会忘记祖父如何获罪身死,我八岁发边,我亦不会忘记我在河西发下的誓言,我不想过生死被人掌握的日子!难道殿下你就心甘情愿?殿下你莫忘了,你身上流着先帝的血,你曾经何等高贵风流,那个位子,你并不是没有机会!”
  李玄度亦是凝视着她。
  “姝姝,你只要我上位,将你送上皇后之位,别的你都不在意?包括我对你的……”
  “心意?”
  终于,他用带了点艰难的语气,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菩珠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人不可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我知我没那样的福。”最后她轻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倘若最后,我无法让你实现心愿呢?”
  他又咬牙问。
  “殿下你若答应,最后仍是不成,我认命便是!”
  他再未开口了。
  四周寂然,惟头顶的落花不断,发出细细的簌簌之声,远远望去,二人一个坐于秋千,一个立在她的面前,一双璧人,宛如正在深情对望。
  “殿下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等你。往后我必与殿下同心,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殿下若是依然无法接受,我亦不勉强,多谢殿下此番特意前来接我,往后关于此事,我绝不再提半句。”
  她说完,朝他一笑,下了秋千,离他而去。
  她已走了,面前只剩一架随风缓缓旋转的秋千,落花掉在秋千座上,耳边寂寥一片。
  这不是李玄度原本期待的一切。
  他奔波辗转,思念如潮,心中更是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她,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如此的她。
  他到底是怎么了?李玄度问自己。
  为求她心,在她面前甚至卑微至此地步?
  在银月城,姑母问她是如何一个人时,他对姑母说,她美丽,聪明,活泼,浑身上下,用不完的精力……
  那些都是真的。并且,除了那些,他没有告诉他的姑母,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但却又是如此的老迈,直到那一天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世界,他对她有诸多不满,但是他麻木了的嗅觉,因为她长发散发出的香气而变得重新如同猎犬般灵敏。他迟钝了的触觉,因为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而获得了新生。折磨了他多年的炙燥之苦,也因为她的拥抱而得到了抚慰。他的心,更是因为她而怦然跳动。
  她的一颦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动着他的情绪,让他为之喜,为之怒,再也无法放下。
  只为那一点磨人的相思和那些想要急着让她知道的他的内心所想,他竟奔波万里,从塞外回京,又一口气出京,寻她到了这里。
  辗转的一路,他非但感觉不到分毫疲惫,反而如同少年时他偷溜出宫在击鞠场里纵马驰骋一般,他热血沸腾,沉醉无边。
  他隐隐觉得,那个十六岁前的自己,好似又复苏了过来。
  然而,从前他有多喜爱这个女子,今日在她这里得到的失望,便就有多大。
  他早就明白,她是如何的一个人,爱慕权力,胜过一切。
  他也以为他早已说服了自己,去接受全部的她,她所有的好,她所有的不好。
  但即便这样,这一路回来,他的心里依然还是怀了一点暗暗的期待,期待这分开的日子里,她也会如他思念她那般地思念自己。
  但在这一刻,当听到那些话以如此无心而无情的方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后,纵然知道她一贯如此,纵然他也再三告诉自己,莫要指望她会为他而改变半分,李玄度发现,他其实还是做不到。
  他李玄度,做不到如此的大度。
  骆保不敢偷看秦王夫妇的久别重逢。他对之前几次他被迫听到了的一些动静还是记忆犹新。这回为了避嫌,特意远远地躲开。他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王妃独自回到住的地方,而秦王迟迟不归,遍寻不见。
  凭着直觉,他知他二人必定又起了不快。
  天色黑了下来,谷地里又刮起大风,夜也越来越深。他在王妃住的附近来回徘徊,焦虑不已,正想再出去寻找,忽然看到他从远处的一片浓重夜色里走了过来。
  骆保松了口气,急忙冲了过去:“殿下你去哪里了?”
  李玄度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大步朝着她住的地方走去。
  大风吹散浮云,谷地上空月光皎洁,光辉从小窗射入木屋,投在了地上。
  屋内未点灯,菩珠抱膝,靠坐床头,侧耳倾听外面那呼啸得如同要将山峦连根拔起的夜风。
  门忽然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停在她的床前。
  身后的月色将他的暗影投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头顶之上。
  他来找她了!
  她定了定神,朝他露出微笑,轻声道:“殿下可是想好了?”
  他没立刻回答她。背着月光的脸被夜色隐藏了起来,轮廓半隐半现,更是看不清神情。
  菩珠等了片刻,决定从床上下去,站着和他说话。
  如此这般受到压迫似的感觉,令她很是不适。
  “我李玄度必是前世欠你,今生才会落你手里,受你如此摆布。”
  就在她动了一下身子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他冷冷地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应允了!
  他这是应允,他会为她,争上一争了!
  她终于成功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
  他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响起。
  “我承认我被你所迷,对你神魂颠倒,向你卑微求爱,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我李玄度若是自己不想做的事,任你再如何媚我,我也不可能为你点头。我这趟回来,除了想见你,原本还有另件事想要告诉你,那便是我知我头上有刀,我已决意争取,不止是为日后能够保护我需要保护的人,亦是为我年少之时立下的未竟心志。”
  “我为了我的姑母,她分明与姜毅有情,却因她身为公主的天职,决然出塞。”
  “我为了你的父亲,他志烈秋霜,精贯白日,却至今埋骨敌国,难归故土。”
  “我是为了不负我身上流着的皇室的血和这血所带给我的与生俱来的责任,不负我的姑母,你的父亲,还有和他们一样为了这个帝国曾牺牲过的人。”
  “如果到了将来的最后,上天叫我侥幸能够成事,我能做这天下的皇帝,你,必为皇后。”
  “我如此的回复,你可满意?”
  李玄度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待她的回答,他也仿佛无需她的回答,转身便出了屋。
  那种随他而来的压迫之感,随着他的离去,跟着消失。
  菩珠却是愣住了。
  她定定地坐着,渐渐地,连手指都似是失了力气,麻痹得无法动弹半分。
  她早就知道骆保暗派侍卫回去传递她去处的消息了,只是当时她没有阻拦。
  她也在等着李玄度的到来。
  她知道,她那些想要就此长居于此、再也不回的念头,终究只是幻想而已,都是短暂的,虚幻的。她不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头顶上的刀还在。而这回的这件事,便是她的一个绝佳机会。她须得抓住机会。
  李玄度果然如她所愿的那样到来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一番话。
  原来在她开口之前,他便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发着呆,良久,忽想起他那冷漠的语调,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醒悟了过来,急忙从床上下去,披衣开门。
  骆保还在外头徘徊,看见她出来,跑了过来。
  “殿下呢?”
  菩珠压下心中的慌乱之感,看了眼四周,问道。
  “姜牧监令巡完场方回来,殿下好似去了他那里……”
  菩珠匆匆追了过去。
  姜毅的住处矗立在附近的一处坡地之上,孤零零一座用石头砌的房子,终年默默对抗着谷地里的风,岿然不动。
  此刻那间屋的窗中透出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她走到一半,想了下,折回来到厨间取了一壶酒,再次过去。
  外面立着一名侍卫,听她问秦王是否在里,侍卫点头。
  她走到门前,待要叩门,却又没有勇气,停了下来。
  姜毅今日巡场,夜半方归,获悉李玄度到来,十分惊喜,将他迎入屋中,命人温上一壶酒水送来,寒暄过后,二人对着如豆之灯,叙话平生。
  “此处斗室,酒亦浊酒,实是慢待了殿下。”
  姜毅笑着斟酒,说道。
  李玄度望着姜毅,一身布衣,鬓发早白,气度却是依旧豪迈,言辞之间,丝毫不闻半分怨艾,不禁道:“姜叔父,你不怨恨先帝吗?当年遭到无辜之殃,时至今日,依旧困于边地,壮志难酬。”
  姜毅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当年先帝在时,知人善任,抚定内外,边功显著,盛世初兴。纵然有所不及,在我眼里,他亦不失是位有为之君。金无赤足,何况一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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