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节
而他若是存了二心,企图欺骗自己,那更是罪不可赦。
但冷静下来,想如今朝廷将才凋零,而局面危急,尽快平叛为第一要务。正当用人之际,这韩荣昌毕竟也是能用的武将。
他犹豫了片刻,很快,压下那痛心之感,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命他一道回京,说罢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
既知李承煜在前头等着,她自然不可能再自投罗网。
何况现在,她还有了身孕。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那一夜他去霜氏庄园接自己回去后的事。上半夜他和她肌肤相亲,鱼水之欢,下半夜她醒来,在坞堡后的崖头找到了他。他抱她坐他怀中,和她同裹一袍,用他的体温替她御寒,第一次向她吐露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而她,也第一次向他讲述她的“前世”,她那等来了他的“圆满前世”……
那一夜极是美好,美好到此刻想来,就好像才发生在昨夜。闭上眼眸,她似还记得他温暖的唇轻轻拂过她肌肤时带给她的颤栗之感……
但算日子,其实已是四五个月了。只是自他走后,事一件接一件地来。她也不似若月王姊那般,有身孕的头两三个月孕吐得厉害。那段时日,因为战事,她忙得废寝忘食,连月事多久没再来了都毫无印象。也就是在被韩荣昌劫走上路后的这一个多月,她无事躺卧车中,方渐渐察觉自己胸脯和小腹的细小变化。分明胳膊和腰身,摸着似比从前还要瘦些,但胸脯却不知何故隆涨,小腹更不似往日那般平坦,亦微微隆起,再联想到自己已是许久未再来月事了,这才意识到应是有孕。
那一刻她心中充满了幸福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的晕眩之感。
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儿,她和李玄度的孩儿。
不知为何,在意识到自己有孕的那一刻,她便有了一种预感,这个在西域大漠中悄然孕育在她身体里的孩儿,一定会是个儿子。
他是如此的坚韧,却又如此乖巧。从他到来之后,每天悄悄陪伴着她,没给她添任何的麻烦。
她也一定要尽力地保护好他,即便境况如此之艰。
玉门关外出去,便是连片的荒漠和戈壁,无法停留。而柔远有一集市,各族杂居,去了之后,在那里悄悄落脚下来,先暂时躲藏几日,问题应当不大。
费万原本带了一小队人马,考虑到同行的话,目标明显,反而惹人注目,便遣散随从,只留了一人同行,路上走了一天,当夜,菩珠在车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继续上路。
费万自己替她驾车,仿佛唯恐颠到了她,小心翼翼,稳稳行路。路上告诉她,他随身携了一支可暗藏连发的毒镖,原本打算等到人后先发制人杀了韩荣昌的,幸好昨日没有立刻动手。
菩珠印象深刻。两年前在福禄镇时,费万还是一个自诩轻侠的无赖儿,整日骚扰集市,镇民厌惧。而如今,他说话行事,精明又不失稳重,和从前相比,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这两年,他跟着崔铉在京都这个名利场中摸爬,想必见惯生死杀戮,再不是从前赌钱摊边的那个无赖少年了。
菩珠正要应话,忽见晨曦之中,对面路上奔来了一匹战马,马上一个汉子,身着汉人军服,看着受了重伤,浑身染血,人几乎是趴在马背上的,见到他们,竭尽全力嘶声呼了句“关内人否?”随即似是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跌落,一头栽倒在地。
费万立刻停车奔了过去,扶起那人盘问片刻后,匆匆奔回,向菩珠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这人是朝廷长年驻在柔远的戍卒,他共有五十名同伴。就在昨夜,他们偶然获悉一个惊人的消息,柔远王投向东狄,肃霜汗王拟派十万兵马从柔远取道,攻占河西。兵马已在路上,不日便到。他们想要回去通报杨洪早做准备,但昨夜尚未出发,便就遭到围攻。包括他上司在内的另外四十九人全部身死,他当时受伤假死,混在伙伴尸身当中,趁乱爬出来逃走,撑着一口气,只想回去通报消息。
若这消息属实,河西将遭大劫。
据菩珠所知,河西如今的常备军最多也就两万。而东狄这些年的袭扰,多是小股行动,似这种动员十万级人马的大战,上一回还是宣宁三十年,姜毅年轻时的事了。
费万神色凝重,菩珠更是心跳加快。
一种不详的预感,朝她袭来。
她想起前世的往事。东狄趁着李朝内乱攻打河西,十来城池相继沦陷。
那绝对是李朝开国以来,最黑暗,亦最屈辱的一段往事。
据说,郡城陷落之日,东狄人屠城,满城血流成河,死者枕籍,多达数万之众。
只不过前世那事发生的时点不是现在,要晚几年而已。
而难道这辈子,河西之难要提前发生?
她心惊肉跳:“宁信其有!你马上回去,尽快把消息传给杨洪!叫他务必做好准备!”
费万看着她,迟疑。
“我自己能回!”
费万咬了咬牙,吩咐同行的手下护好王妃,待要走,想了下,又从袖中取出藏着的镖筒交给她,教了下她如何发射,最后朝她行了一礼,随即上马,朝着玉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菩珠去看那士兵,发现他已断了气息,怀着敬重之心,和随从一道将他移到路边,掘了沙坑将他埋了,心中默默祝祷片刻,随即掉头回往玉门关。
东狄对河西一直虎视眈眈,想要控制这条李朝连接西域的通道。
肃霜汗既对河西发动了如此数量规模的大战,必是有备而来。
沈旸那边,倘若她想得没错,现在应该也有所行动了。李承煜离开京都,这于他而言,是个极好的机会。
现在,她除了入关避祸,也别无选择。
好在照她的估算,李承煜此刻应该已经走了。
……
费万纵马狂奔回到玉门关前,表明身份入关之后,获悉杨洪昨日一早便就随了皇帝陛下离开,继续马不停蹄地追,沿途驿舍换马,终于在第二天,找到了杨洪,把自己得来的消息告诉了他。
杨洪大吃一惊。
他刚送皇帝离开,才刚回,便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倘若这是真的,河西局面将极其严峻。
如此大事,他不敢立刻决断,安排人加强关门和长城的防守后,同时又派出探子去探听更多的消息。
当天深夜,他收到回报,消息是真。
他自己不敢擅离职守,派人连夜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御驾,在靖关之前,杨洪手下的那名副将终于追上了皇帝,禀告消息,并提出了杨洪的请求,希望朝廷尽快增调人马来河西。
否则,以两万守备军应对十万人马,河西将危如累卵。
杨洪怎么能想得到,就在他派的人见到皇帝送去他的边关报急之前,李承煜也刚又收到一则新的战报,整个人正处在狂怒之中。
他刚获悉,他现在除了要尽快对付沈旸叛军和他手上那个用来与自己打擂的楚王孙外,北方边界也告急了。
肃霜汗王发动大军,正朝两国边界而来。若是让他越过,帝国北端的数郡几十县便就岌岌可危。
而雪上加霜的是,他现在还要应对已被传得天下几乎人人皆知的关于他是如何弑父杀君的可怕流言。
他正在今夜过夜的靖关驻跸地里和同行的陈祖德商议着如何应对,突然又得知河西也告急,整个人一僵,当时胸间便气血狂涌,喉头一甜,急怒攻心之下,竟吐出一口鲜血。
陈祖德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他,连声劝他息怒。
李承煜稳了稳神,一把推开陈祖德,厉声吼道:“崔铉还能帮朕守住京都!你呢?朕的表舅!三朝元老,朕对你如此器重,你位极人臣,如今这等局面,你除了息怒,再无别话?”
陈祖德被皇帝的一番话给斥得面红耳赤,急忙下跪请罪。
李承煜双目血红,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屋中来回不停地走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陈祖德定了定神:“陛下,臣有一想法,但不敢说,怕陛下怪罪。”
“说!”李承煜吼道。
陈祖德咬牙道:“陛下,以朝廷如今的军力和钱粮,应对北疆和沈旸逆贼,便已捉襟见肘,若再分出去照顾河西,三头并进,臣怕三头皆失!”
李承煜道:“你何意?”
“陛下赦臣无罪,臣方敢言。”
“无罪!”
“为今之计,只有自断一臂,以保大局。舍河西,全力应对北疆与沈逆。陛下,失河西,后果不过是失西域罢了。从前先帝几代,西域又何曾真正由我朝掌控过?何况……”他顿了一顿,压低声,“如今秦王几掌控西域,河西若真不幸落入东狄之手,恰将他困住。到时,陛下坐山观虎斗便就是了。”
李承煜停在窗前,盯着前方河西的方向,身影僵硬地立了良久,慢慢地转头,咬着牙道:“若是如此,当如何行事?”
“陛下可命杨洪死守河西,再关闭此处靖关大门。没了后路,他便不得不全力以赴。门一关,亦可防内郡受波及,再生不必要的变乱。”
靖关是河西和内郡相互往来的必经关道,此关关闭,便就截断了内外交通。
李承煜沉默,起先一言不发。
一旦下令关了这道门,便就意味着两万将士和河西那将近十万的民众将极有可能陷入东狄铁骑的包围,没有任何的退路。
他的手微微发抖。
“陛下,此关乎大局!朝廷军力实在做不到三边同战。权衡利弊,取舍而已。待剿了沈逆,平定北疆,到时,若河西已入敌手,日后再行收复之事,则陛下之功绩千秋万代,除三皇五帝,谁勘相比?”
是啊,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一将功成,尚且万骨白枯,何况皇帝?
天下之人,皆蝼蚁罢了。
李承煜闭了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便照你之策,准了!”
杨洪接连几夜无眠,焦虑万分,终于等来了皇帝的回复,命他全力以赴应对,说朝廷会尽快增派援兵。
他起先信以为真,再过一夜,非但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增援的后续,反而获悉了一道于他而言犹如晴空霹雳的消息。
靖关的那道铁门,在皇帝出关之后,便就封锁关闭。任凭已经知道战乱消息想要逃难的民众如何聚在关门下叩门哀求,对面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杨洪大怒,自己不敢走开,再派亲信前去质问,被那守关之人以一句冷冰冰的上命难违给顶了回来。
他全部都明白,亦彻底地绝望了。
必是朝廷出了大事,弃卒保车,放弃河西,任由他的两万将士和十万民众自生自灭了。
在起初短暂的绝望过后,毕竟是守了多年边关的老将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迅速召来幕僚和官员商议对策。
玉门关只是一个凭空矗在沙洲里的关口,没有天堑可依,并不好守,且长城战线又太长,对方若是凭借兵力优势,发动多点的齐头进攻,他这边没有足够人马调用,根本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全线防守。而一旦被撕开口子,全线崩溃将不可避免。
杨洪最后做出了一个不得已之下的抉择:放弃玉门关和河西半壁,在东狄大军到来之前,尽快将西部的民众迁入郡城,到时候,集中全部兵力,围绕郡城设点作战,守到最后一刻。
至于结果,只有一话:尽人事,听天命。
他怀着必死的悲壮,下了这道命令。
而这时,东狄大军虽还没到达,但大战将临,后路又被朝廷截断的消息已是遍地传播,都尉府关于人员全部尽快撤往郡城的公告,也贴满了各城各镇驿舍大门旁的墙面。
玉门关关门紧闭,无论如何叫门,没有半点反应。好在守卫长城的戍卒也撤得差不多了,越墙不会再有危险。
菩珠只能弃车,这一日,在随从的帮助下,小心地翻过城墙进入河西,跟随路上逃难的人流走了一天,终于临时搭上一辆驴车,一番辗转,最后来到她从前住过的福禄镇。
这个地方,如今的入目所见,和她印象已是完全不同了。
熟悉的巷路,甚至连驿舍大门上方那褪了皮色的红灯笼也还在,依然在风中缓缓摇荡,但此处,已没了往日人来人往集市热闹的祥和。镇上大部分人已逃走,驿舍也空了,但还有一部分人,或是舍不得带不走的家业,忙着来回一趟趟地搬运,或是年老体衰无法上路,怀着侥幸之心,迟迟不愿离开。路上到处都是背着大小包袱拖家带口一脸愁容之人。众人行色匆匆,自顾逃命。
菩珠双脚已经走得发肿,脚底起了水泡,早已磨破,血水渗袜,每走一步路,便就火辣辣地疼痛。
费万那日和她分开之前,说等他通知到了杨洪,他便立刻回来接王妃。
约好的地点,便是福禄镇。
菩珠在镇上等了大半日,没费万的消息,怕后面的东狄兵马随时就会杀来,决定不再等下去了,自己去往郡城。
随从担心她,让她再稍等,说自己再去寻个车,好搭她上路。
兵荒马乱,想找到一辆能有空位子的可以多载个人的车,也是极不容易。
菩珠知自己怕是不能再走下去了,答应了下来。
她暂时休息的地方,便是从前她跟着杨洪一家人住过的那个小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