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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节

  他没想到,这信的起头,她会再次以如此的爱称来呼他。
  他竟感到一阵心跳耳热。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封只能他自己才能看的私信。
  他下意识地抬头,见张石山等人都还立在一旁看着自己,立刻合信,说了句“王妃来信,暂无大碍”,让他们先行散去等待后命,随即拿着信,匆匆入了距离最近的议事堂,关上门,坐下后,呼了口气,再次展信。
  他读完了她这信,呆住了,人定定地坐在位上,许久,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霜氏的声音入耳,方回过神,急忙将信藏了,稳住心神,起身过去开门。
  霜氏此刻也不顾礼数,几乎是冲了进来,脚才迈入门槛,便说她听闻方才有王妃的来信,问情况到底如何。
  李玄度知她关爱菩珠,立刻将情形告诉了他。
  霜氏听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立刻到门外,让婢女去后头把这好消息告诉阿菊和若月王姊她们,吩咐完,回来说:“王妃无大事就好,殿下也不用过于焦心了,一路辛苦,先去后头休息下,别的,慢慢商议不迟。”
  李玄度再次向她道谢。
  霜氏道无妨,说自己不打扰他休息,转身要走。
  李玄度送她,送了几步,忽见她又停下,仿佛想起了什么,望着自己却欲言又止,便道:“夫人若有事,尽管开口。”
  霜氏看了他一眼,过去将门关了,回来道:“殿下既如此说了,我便倚老卖老,问一句本不该我问的话。殿下和李宗主,到底是何关系?”
  李玄度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怔:“她是我表妹,此外别无关系。”
  霜氏道:“殿下此言当真?”
  李玄度立刻道:“是。只是表妹。”
  霜氏道:“殿下你光明磊落,但别人却未必如此做想。我并非意指宗主不好,但我直说了吧,宗主对殿下,恐怕未必是以表妹自居。自宗主来了后,这边几乎人人都知宗主是殿下的人。殿下你有无想过,姝姝她知道了,会如何做想?殿下你可曾让她安心?殿下可否也能让外人知晓,殿下你与宗主只是表兄妹,此外并无别的纠缠?”
  李玄度忽想起今日路过晏城那宝勒王追出来的一幕,终于完全地明白了过来。
  他感到有些羞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霜氏望着他,语气缓了下来:“殿下,这事原本真的轮不到我管,但我实在心疼姝姝。宗主来此也有好几月了,姝姝在我这里,一句话也无,但我知道她是什么感受。”
  她顿了一顿。
  “你想必多少也知道些我当年仰慕姝姝父亲之事。起因是他救过我,我对他一见钟情,后来帮了他一些忙,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不瞒你说,那时我年轻轻狂,他始终对我以礼相待,我却一心想要嫁他,纠缠不放,为了留下他,甚至还在坞堡里修了江南庭院,弄得人人以为他和我关系非同一般。不但如此,我还厚颜写信给姝姝的母亲,说我往后能助力他西域之事。姝姝母亲我回了一封信,说愿意接纳我,等他回了,便劝他点头。他当时正出使西域,我欣喜若狂,拿信去寻他。他对我说,姝姝母亲愿意,但他知,她写这信时,必也伤心,之所以如此大度,是她以为他想要纳我,他不会让她受那样的委屈。他再次拒了我,不但如此,不久后的一场酒宴上,当着众人之面,他认我做了义妹。”
  “便是那次之后,我受了教训,亦是被他和姝姝母亲的感情震动,自惭形秽,从此再不敢纠缠他了。”
  “第二年我嫁了人,可惜是个短命的,没几个月就死了。再不久,我收到了他不幸罹难的消息……”
  霜氏眼中隐隐泛出泪光,转脸,拭了拭。
  “我将姝姝视同女儿。李宗主被鬼国之人劫走,姝姝来寻我借向导,正是因我从前亲身经历,我便觉着宗主对你有情,于姝姝不是好事。当时我是不愿借人的。但姝姝对我说,她不想你万一因为表妹出事难过自责,所以想帮你,尽快把人救回来。”
  “殿下!姝姝她是觉着你心里有这个表妹,她才想要成全你啊!你既对表妹无情,这回等她回来,你难道不该对她有所表示?”
  李玄度怔立了良久,抬头,见霜氏已经走了,骆保在门口探头探脑,压下心中纷乱,命他进来。
  骆保“嗳”了一声,飞快地跑了进来,擦了擦先前哭过还带了点残余痕迹的眼睛,问道:“殿下,王妃可有说何时回?”说完忍不住又开始骂韩荣昌:“脸上笑嘻嘻,看着是个忠厚人,竟干出这样的事!总算他还有点眼力见,等王妃回来了,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非拿刀砍他不可!”
  李玄度未应,沉默了片刻,忽问:“这边很多人都在传我与宗主从前有过婚约一事吗?”
  骆保一愣,没想到秦王忽然问这个,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立刻道:“可不是!宗主当日被殿下救回来,殿下走了,王妃整日照顾她的病,忙里忙外,张捉竟还来问我这个事,说到处都在传,宗主是殿下的人。王妃表面看着没什么,心里不知道多伤心!那日宗主接到了殿下的信,王妃安排人立刻送她上路,送走人时,王妃人都要站不住了,当时险些晕倒,可把奴婢给吓坏了……”
  骆保越说越是难过,索性跪了下去:“殿下,奴婢掌嘴也要说一句,等王妃这趟回来,殿下你能不能给王妃吃个定心丸?奴婢看王妃实在太可怜了……”说着又抹起眼泪。
  李玄度闭了闭目,让他出去,自己一个人回到案前,再次拿出她写给自己的那封私信,一字一字,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又看了不知多少遍,最后凝视着信末那几句走笔凌乱的“在我心中,惟爱一人。但不知君心如何?君心若是有二,我愿成全有情之人”,眼角红了。
  他总是觉着,他的姝姝一心追求皇后之位,爱它,多过爱自己这个人。
  他也一向觉着,她不会真的在意李檀芳和自己到底是何关系。当日,在阙国自己母亲衣冠冢前的石亭里,她若无其事答应檀芳提出的联姻。当时的那一幕,他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他更是无法忘记,那一回他凭着满腔的热情,辞别了姑母,从银月城一口气追她到了上郡马场。她坐在秋千架上,衣袂随风飘飘,她是那么的美。他向她告白,等着他的,却是她说她看好他,相信他将来能做皇帝。
  再后来,她跟着他一道来了西域,吃了很多苦,从不抱怨,和他一道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他们终于有了今天,感情也变得越来越好。那个他将她从霜氏庄园接回来的月夜,他们坐在后院崖头之上,他甚至向她吐露他曾深埋心底如同禁区的陈年旧事。但是即便那样了,在他的心底,也总是有个声音在悄悄地提醒他。
  姝姝喜欢的,不是他这个人,纯粹的李玄度,而是秦王李玄度,能助她实现为后心愿的李玄度。
  他没有想到,原来她竟是如此地在意他,想要独占他。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她的信,想起了和她在河西的初遇。
  后来结成夫妇,新婚没两日,她以为他也怀着野心,迫不及待傻乎乎地跳出来逼他造反。
  再后来,秋狝之时,和她同居一帐,她为了生子大计,算计自己,百般折腾……
  对着这信,再回想那些从前觉着并不愉快的旧日往事,他嘴角竟不知不觉上翘,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眼眶又再次地发热。
  她说再见之时,她想亲口听他告诉她他的回答。
  他等不住了。
  当日那从银月城怀着满腔爱意迫不及待地奔去上郡想要见她的心情,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不会有了。
  但这一刻,它竟复活了。
  他想要立刻就去找她,告诉她她想听的回答。
  他李玄度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容下她一个人,多一根旁人的头发丝也是不行。
  他还想再告诉她,她真的太傻,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为何竟一直忍着不讲。
  他以为檀芳真的对自己没想法了,他也以为她根本就不会在乎。
  现在他甚至还将她弄丢了。
  他必须亲自去,现在就去!
  第128章
  李玄度带着一队十来骑的人马, 再一次地上了路,往玉门关而去。
  依然是星夜兼路,马不停蹄。但这一趟出发, 他的心情却和前些日完全不同, 苦旅亦是充满期待。他丝毫不觉疲累, 十来日后,便走了将近一半的路, 这日, 抵达一名叫蒲桃的小邦附近。
  从这里往东继续走个七八日, 过白龙堆,玉门便遥望在即了。
  蒲桃是个只有不到千人的小邦, 以黄泥筑成简陋围城, 方圆不过数里地, 但却是这条东西路上往来商旅补充给养和短暂歇脚的必经之地。
  李玄度到时,正值晌午, 未惊动城民, 派人入内以钱换了些粮出来,见头顶骄阳似火,马匹脖子汗淋淋的, 不宜强行上路,命就地歇息片刻。
  诸人在城门外的几处树荫下各自休息进食。李玄度坐于树下一块石上,天热,无甚胃口, 饮了几口清水,靠在树干上, 扯下斗笠半覆面闭目假寐。热风炙燥,他无法入睡, 又想起了她写给自己的信。
  那信他早倒背如流,但几乎每想一次,便生新的感悟。
  信前半段,她对他再次言及的所谓“前世”事,他依然不信。
  初读之时,便如那夜他第一次在坞堡后崖听她提及那样,觉她幼时发边,生活过于艰辛,梦想富贵而已。以菩家从前家世,她知太子李承煜,理所当然,故梦想他是能救她脱离苦海的希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多了,恐连她自己也是弄不清真幻,最后以梦为真,执着不放。联想当日杨洪透露的她幼时的境况,想必实际比那更要艰难。
  也不知她到底吃了多少的苦,方如此将李承煜视为犹如溺水之人可抓的唯一浮木。
  他愈发怜惜起她。
  而此刻,再细品她信中自诉,不但梦她嫁了李承煜,还替他把下半辈子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李玄度胸中忽生出垒块,有淡淡不平之感。
  想当年,菩家获罪之前,他,四皇子,秦王李玄度,方是京都少年第一人。
  虽然那时她才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娃,但他不信,她没听说过自己的名。
  她梦中既梦他最后做了皇帝,那么河西初遇之时,她为何不一开始就来勾引自己?非要死心眼地和他的侄儿李承煜相好?
  倘若不是韩荣昌后来阴差阳错插了一脚,说不定她已顺顺当当嫁了他的侄儿。倘若她如今真的做了皇后,以她信梦的程度,既梦见自己后来又做了皇帝,必会对付自己。
  他回忆第一次和她在河西那个名为福禄的驿舍相遇时的情景。
  虽然他也承认,当时情状不算如何愉快,但他好似也没对不住她。当时甚至慷慨解囊,若不是实在气不过她自甘堕落,差点就把自己的狐裘都脱下给了她。
  她怎就看不上自己?
  还有,刚嫁他时,竟还想他早死,好让她圆太后之梦。
  简直是不可忍。
  等这回将她接了,看她日后表现,若是哪里叫他不得满足,他定要和她就此好好说道说道……
  李玄度面容依然被斗笠半覆,露在外的一侧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乏意也慢慢地袭来。正朦胧假寐,耳畔骤然响起一道声音:“殿下!是叶副都尉!叶副都尉回了!”
  李玄度打了个激灵,顿时苏醒,猛地睁眸掀开斗笠从石上一跃而起,朝着随从所指的方向望去。
  几骑顶着日头,沿着干燥的黄泥弯道,从对面正往这边相向疾驰而来。
  那当先之人虽蓬头垢面,但五官身形,再熟悉不过,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正是叶霄。
  叶霄出发追韩荣昌,算起来已有一个多月了。他比韩荣昌迟十来日才动身,落在后头。她的信已送回到都护府,叶霄却一直没有消息。李玄度此前推测他在路上应与韩荣昌派回来的信使岔道错开了——这条通往玉门关的道,路途遥远,中间除了有些必经之路外,还有许多岔道,错开是常有的事。
  随从从树荫下奔了出去,朝着叶霄几人高声呼唤。
  叶霄一路疾行到了这里,干粮和水所剩不多,欲入城补充,正纵马朝城门疾驰而去,听到动静,举目望去,见李玄度竟立于道旁,睁大一双已是布满血丝的眼,高呼殿下,抽了一鞭坐骑,不顾一切地狂奔到了近前。
  马尚未停,他人便从马背上滚了下去,喊道:“殿下,不好了!河西沦陷!”
  李玄度吃了一惊,一个箭步到了他的面前,将他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怎么回事?”
  叶霄喘了口气,立刻禀报他获悉的消息。
  他于大半个月前,追王妃终于追到玉门一带。然而到了那里,方知形势大变。
  “……玉门关看不见我河西守卫了,已被东狄人尽数占领!月前,东狄十万骑兵取道柔远袭击河西,恰沈旸于东都作乱,北疆亦同时生变,三地告急。当时今上正在河西巡边,竟下令关闭靖关,弃河西不顾。属下只能回来先向殿下报告消息。动身回来那日,恰遇到了杨洪派出的信使,道杨洪在郡城一带设防苦守,河西半壁不战而失,已沦陷一个多月,那信使也是他派出向殿下求助的第三批了!”
  一个多月……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就是在她到了玉门关外给自己写信之后,便就遭遇东狄大军攻打河西。
  李玄度神色大变,喝问:“王妃呢?有无她的消息下落?”
  叶霄摇头:“属下向信使打听王妃消息,但一无所获。眼见军情紧急,那信使又不如我识路,河西十万军民岌岌可危,无奈,只能先行回来向殿下报告军情!”
  李玄度双目盯着河西方向,面容铁青,拳慢慢捏紧,手背青筋凸起。
  很快,他命叶霄稍候,转身来到坐骑旁,从悬于马鞍一侧的皮袋中取出文房,迅速写了一道手信,折了交他:“你即刻回去,组织都护府兵马驰援!再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信传至银月城我姑母!”
  叶霄接过应是。
  李玄度命人将干粮和水交给叶霄。叶霄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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