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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节

  菩珠笑道:“昨日白天睡了好久,又睡了一晚,不困。脚也差不多了,走这么几步,还是能行的。”
  她说着话,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晨曦,看着他,见他不语,只伸手过来,默默地替自己轻轻揉着因怀孕而变得微肿的小腿,微微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
  “你有事?”
  李玄度下意识地摇头,才摇了一下,又停住,和她对望了片刻,终于把强攻靖关的决定说了出来。
  “姝姝,姑母与都护府的援军,照我估计,最快也还需半月方能到,这边若无新的粮草入库,恐怕支撑不了这么久。此事本也不用我去,但杨洪受伤,实不能胜任,而攻靖关,形同作乱,我若不亲自去,将士恐怀有顾虑,不能决勇。如此攻城之战,若是士气不足,想要拿下,恐怕无望,徒牺牲将士性命而已,何况靖关险峻,乃帝国第一西关……”
  菩珠慢慢地坐直身子,脸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她,慢慢的握住了她的手,和她手指交握,紧紧相缠。
  “姝姝,你莫为我担心……”
  他一顿,忽然笑了,语气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你不是说,我在你那梦中后来做了皇帝吗?原本我还不信,如今是越看越像了。你想,攻靖关,便是反了朝廷,往后,便是我不想,杨洪和河西那些跟着我去攻城的将士,怕也不会答应……”
  菩珠忽然爬了起来,膝跪到他腿上,伸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背,脸靠在他的肩上。
  他停了下来,任她如此抱着自己,慢慢地,也伸出手,回抱住她变得日益臃肿的腰身。
  两人默默相互抱了片刻,菩珠终于松开他,笑道:“你何时动身?”
  他说:“士已点选完毕,事不宜迟,明日便就动身。”
  菩珠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好。你早日胜归,我和孩儿等你回来!”
  ……
  守卫靖关的守将名马翼,出身世家,原本头衔是四品明威将军,当日李承煜下令闭关之后,转头便将他擢为了三品的昭勇将军。须知若无实打实的功劳,或有过硬家世为靠,武将想从四品跨入三品大员之列,就算称不上难如登天,亦绝非容易之事。而今凭空便就跳过从三品,直接变成三品大将,他感恩戴德,自己分析河西局面,料杨洪应当坚持不了多久,能守到今日仍保有琵琶峡口,没叫东狄人攻到靖关之下,也是暗暗佩服。
  但佩服归佩服,对杨洪,他向来看不起其出身,更不可能违抗皇帝之命。自河西之战爆发后,令部下严防死守,每日警戒,并准备足够的火油、滚木等守城战资,为的,就是防备东狄人打到靖关发动攻击。
  今日早五更,他尚在睡梦里,忽闻战报,斥候探得有支兵马正往靖关发来,且似携有云梯等攻城战具,起先以为是河西彻底被破,东狄人打来了,待听闻是河西军,不禁震惊于杨洪的胆大,又得报,竟是秦王李玄度领兵,他亲自来攻,顿时惊慌不已,慌忙召人商议对策。
  京都里的皇帝与占了东都的沈旸正在作战,北疆亦起战事,这些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如今秦王李玄度亲自来攻靖关,他心里没有半点犹疑,也不可能,但最后,还是被一个心腹的一句话给说得下了决心。
  那心腹道:“沈旸若胜,占了京都,将军你投诚,保今日地位不难,日后说不定,还能更进一层。但今日,将军若降秦王,莫说皇帝陛下未必败,即便日后当真败了,天下为秦王所得,将军你三两个月紧闭关门,坐视河西苦战,致令军民伤亡惨重,秦王或将饶将军性命,但往后将军想保荣华富贵,绝无可能!”
  一番话将马翼说得心惊肉跳,彻底打消投降之念,只下了死令,命手下五千兵马全力以赴,死守关门,更是将计划用来对付东狄人的火油滚木亦尽数搬运上了城墙,阻止河西军攻城。
  李玄度领兵奔至靖关铁门之外,令两千勇士列阵,待命于箭程之外,派一大嗓士兵先行出阵喊话,令马翼出来对话。对方半晌不肯露脸。他遥望城头,见戒备森严,刀枪剑戟,灿若霜雪,城墙墙垛之间,更是隐隐露出道道滚木,知今日必是要血战攻城,乃命鼙鼓出列,准备怒鼓发令,自己一马当先,取了大弓,正待瞄准那杆高高插于城楼正中间的马字旗,将它射断,忽这时,见城关的对面,从那墙内,竟率先出现了一杆铁箭,凌空而出,亦朝那旗杆激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旗杆。
  那箭的力道,猛悍无比,不但彻底洞穿了旗杆,暴击之下,余力惊人,击得木屑纷飞,风过,旗杆的上半截在空中仿佛醉了酒似地晃了几下,最后在城头士兵发出的惊呼声中,拦腰而断,带着将旗,从城头跌落,掉在城门之下。
  将帅之旗,如将帅之首,不但是威严的象征,往往更被视为战况的吉凶预兆。战事之中,定会有专门一队士兵保护旗帜不倒。
  而今日,秦王尚未开始攻城,这边城头上的旗便就被利箭射断了。
  马翼方才只是心虚,不敢登上城头和李玄度对话而已,人就在旗杆近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旗帜竟被来自城内不知何人所发的利箭给射断,咔喇喇地掉下城头,骇异过后,更是大怒,转头察看,见对面城关通出去马道之上竟来了一队人马,当先那人身材魁伟,气势过人,带着身后约千余的骑兵步卒,正朝这边驰来。
  他大惊,一时不知对方是和来头,飞身扑到了城墙头上,探身朝外望去,见对方头戴兜鍪,身披战甲,龙威燕颔,气势过人,只觉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正盯着,听他突高声喝道:“马翼!此关门乃当年太祖为防御敌寇而修,今日你却用来残害河西同袍,国贼亦不过如此!再不启门,人人得而诛之!”
  那人声若绽雷,中气十足,更是正气浩荡,随风传送,声入关门上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人为之一震,不禁纷纷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姜毅!”
  马翼终于认出来人,大惊失色,失声喊道。
  姜毅纵马如流星掣电,转眼到了城关之前,勒马停在距离关门数十丈外的正前方。
  “河西以区区数万之兵,正苦战十万东狄贼寇。你身为战将,唇亡齿寒难道不知?河西若失,下一个便轮到靖关!你还不速速开门!将功折过,今后或尚有活路可走!”
  战神大将军姜毅之名,这些边郡将士,何人不曾听闻?这些年虽如星辰般陨落,再不曾光耀李朝的天空,但旧日威名却是不减。
  众人见这汉子原来竟就是传闻中那一夜白头的姜毅,城上城下顿时一阵骚动,一时也顾不得关门之外如何了,纷纷睁大眼睛眺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马翼万没想到,多年未再有消息的姜毅今日竟如神兵天降,压下心中慌乱,勉强提气,厉声喝道:“姜毅!我若未记错,你如今不过一区区马场牧监令!凭何来此发号施令?本将提醒你一句,倘若你再不走,休怪我翻脸!”
  姜毅大笑数声:“马翼,瞧见你脚下铁门左侧三尺之处的一处凹痕吗,那是当年我战东狄人于河西时,在此城关门下,以蛇矛插入东狄王胸将他钉在城门所留之印痕!”
  他陡然收笑,目光转为凌厉,扫射过立于马翼上下左右的诸多将士。
  “尔等脚下立足之寸土,皆染有我姜毅与当年战死同袍所流之血!今日东狄骑兵再次来犯,尔等不战也就罢了——”
  他望了眼架设在关楼之上的战具。
  “竟要将手上滚木火油倾向对面正奋力抵御的同袍!我问一声,尔等是我李朝之人?我姜毅,有无资格来此与尔等讲话?”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射过的士兵,皆觉自己似被他那双眼睛扫过,见他神威逼人,浩气英风,不自觉皆是羞惭。
  几名原本奉命已是抬起滚木架在城头的士兵,慢慢放下,垂手而立。
  马翼嘶声力竭:“我有陛下之令!姜毅,你胆敢违抗陛下之命,公然造反不成?”
  姜毅道:“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君王以私欲治天下,臣民可不听!”
  马翼转头下令弓箭手立刻朝关楼下的姜毅射箭,将他射死。
  关楼上的一排弓手相互对望,犹犹豫豫,任凭马翼如何叫嚣,无一人先行架弓。
  马翼拔刀奔去,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弓手一刀砍下,那人惨呼一声,倒在血泊之中。
  “给我射!胆敢违令,此便是下场!”
  在马翼的咆哮威逼之下,众人终于陆陆续续架弓发箭,但所射之箭皆软弱无力,大半未到姜毅马前,便就插落在地。
  马翼见状更是跳脚,咬牙切齿,待挥刀正要继续砍向弓箭手,姜毅暴喝:“马翼,兵若子,汝肆意残害,有何资格为将?”带着身后将士驭马到了关楼之前,翻身下马,大步登上城阶。
  城门之下,马翼的士兵多只默默看着,无人阻拦,便是有马翼亲信要拔刀者,也迅速被紧随姜毅的士兵所杀,姜毅一路无阻,登上城楼,手起刀落,一刀便就将试图逃走的马翼斫于城楼之上,手提染血之刀,目光掠过众人,喝道:“马翼已死,胆敢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他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众人被他气势所震,纷纷放下手中兵器,只有十来个马翼的亲信吼着命手下冲上去。
  “弟兄们,从姜大将军之命!开启关门,一道去杀东狄人!”
  队伍之中,几名老将热血沸腾,带着人冲了上来,将那十来人乱刀杀死。
  这些守关将士当中,亦不乏热血之辈,先前早就对马翼不满,此刻见马翼已被姜毅杀死,纷纷跟着反戈。
  城关之西,李玄度觉察关楼另侧有异,先命将士暂停攻城,正观望着,上面抛下一颗头颅,滚到地上。
  众人望去,认出是靖关守将马翼之首,无不诧异。
  李玄度方才听着关楼上随风传来的呼喝呐喊声,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正眺望着,忽听到对面发出一阵欢呼之声,那扇已紧闭数月的铁门从里缓缓开启,只见一人面带笑容,带领身后众多将士大步从关门里走了出来,朝自己见礼。
  “姜叔父!”
  李玄度从马背上迅速翻身而下,朝他快步而去,在他向着自己下拜之前,一把托住他臂膀,阻止他行礼。
  “叔父不必多礼!”
  姜毅却不肯,朝后退了几步,继续行完这一礼,恭敬地道:“姜毅拜见秦王殿下!河西今日有难,姜毅思当年与河西之旧,义不容却,特意前来,愿助殿下守土御寇!”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众将士纷纷跟随,朝李玄度行叩拜之礼,齐呼效力共战。
  李玄度将姜毅扶起,二人四目相望,他重重地握了握姜毅的手,朝他郑重颔首。
  琵琶峡口,东狄兵马在休战数日之后,今晨组织兵马,发动了一场空前规模的强悍攻击。杨洪正率着将士苦苦坚守,忽获悉秦王得出山奔来的姜毅助力,控制靖关,并带领了五六千人马支援作战,本已濒临力尽的诸多将士群情振奋,汇合之后,谋划反击,在李玄度和姜毅的统领之下,虽兵力依旧远不及敌寇,但士气大振,数战皆捷,逐渐逼退东狄大军,将防线推回到了玉门关。
  半个月后,关外西向开来大队兵马,但见星旗电戟,万马奔腾,是都护府与西狄援军跋山涉水,终于到来,两边汇合,内外夹击,大破东狄,虏众崩溃,诸部更是随了各王逃遁,联军追击。仅这一战,便斩虏首万余,大获全胜。
  消息传到郡城,城池内外民众欢庆,菩珠得知大捷传报,欣喜不已。
  这一日,她在几个婢女的陪伴下于庭院中散步,见杨洪妻章氏笑容满面地飞快入内,口中道:“王妃,你瞧是谁来了?”她话音落下,菩珠便听到一阵疾奔而入发出的脚步之声,回过头,见怀卫来了。
  她已听说怀卫此次也随军队同来河西的消息,但直到今日才见他露面。
  差不多两年未见,当日的小王子如今个头猛蹿,早就高过菩珠了,更不复她印象中那圆滚滚的模样,变成一个身材魁梧的小少年,腰佩金刀,英气勃勃。
  菩珠起先几乎不敢认,直到怀卫最后一下跳了过来,欢天喜喊了声“阿嫂”,眉目之间,那流露而出的神态再熟悉不过,这才回神,叫了他一声,急忙朝他迎去。
  “阿嫂你别动,我来!”
  他“咚”地一下,最后一步迈到她面前,人还没站定,眼睛便盯着她的肚子:“阿嫂,你肚子里装了个小娃娃?”
  菩珠忍俊不禁,点头。
  他发出了一声惊叹:“阿嫂你真了不起!等小娃娃出来,若和我一样,以后我教他骑马打仗,若是小侄女,我就当马,让她骑我!”
  他说话的时候,双眼闪耀着憧憬的光芒。
  菩珠笑着让他坐下,命人端上吃食。他抓起一块细点,咬了一大口,感叹了一声:“还是阿嫂你这里的东西好吃!我在银月城经常想着以前在阿嫂你这里吃过的东西,有时梦里都会梦见,醒来又没了!”
  菩珠将盘子都推到他的面前,随即问金熹大长公主和他的近况。
  怀卫说一切都好。
  “这回收到四兄派人送来的消息,我想来,母后不放心,不让我来,只让善央领军。我对她说,只有小羊才不出羊圈,苍鹰要在青空飞翔!我已长大,银月城好些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各部王子都已娶妻!母后最后同意了,我就来了。我早想来看阿嫂你了,只是仗还没打完,前几日终于赶跑仇家,我就赶紧来了这里。还是阿嫂你这里好,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他们面前,我连笑都不能随便笑……”
  他说着,连东西都吃不下了,长叹一声,人摊在座上,皱眉抱怨。
  小小年纪,便就担起王的责任,即便有大长公主辅佐,但于天性跳脱的怀卫来说,辛苦和压力,可想而知。
  菩珠安慰他,说天降降大任于他。正说着话,章氏又急匆匆地进来了,这回她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说是宁福郡主方也到了这边。
  “今日这是什么好日子,贵人竟一个接一个地到!”她笑吟吟地说。
  菩珠心中一喜。怀卫更是欢喜万分,从位置上又跳了起来,口中嚷了声我去接,旋风般地奔了出去。
  菩珠也走出去,亲自去迎。
  这一回姜毅之所以能及时赶到,令靖关不战而开,李慧儿功劳不小。
  她方走到庭院的一道雨廊下,抬眸,便见李慧儿肩披长衣,跟着怀卫走了进来。
  许久不见,她原本润丽的一张秀面看起来清减许多,一路入内,听怀卫欢喜叙旧,虽脸上亦带着久别再逢的笑容,但那笑意里却似隐隐夹了几分心事,忽然看见出来接自己的菩珠,停了脚步,顿了一顿。
  “慧儿!”菩珠笑着叫她。
  “阿婶!”李慧儿双眼发亮,欣喜地唤了一声,提裙朝她奔了过来,到了她的面前,又叫了一声阿婶,面上依然带笑,但眼圈却突然红了。
  菩珠前些日听趁着战事间隙回来过一趟的李玄度告诉过自己,祖母驾崩后,慧儿境况大变,被崔铉扣了一段时日。此刻见她如此,自己也是心酸,牵她手将她带入屋中,抱住她柔声安慰。
  李慧儿再也忍不住,伏面在她怀中默默流泪,听她安慰自己,摇头道:“阿婶,我不是为自己难过,我没事。我是想起太皇太后还有陈傅姆,心里便就难过。当日太皇太后去了,她跟着也殉了,我知道,全是上官太后他们逼的。上官太后在长公主乱京都时被冲进宫里的乱兵杀了,她活该!可是陈傅姆她却回不来了……”
  怀卫跟进来。
  姜氏驾崩的消息,此前菩珠曾传信给大长公主,怀卫也知道了,此刻听李慧儿说起这事,又得知竟连一向他极好的陈女官也是没了,忍不住跟着伤心起来。
  菩珠想到姜氏也是十分难过,但见面前李慧儿和怀卫两人都眼泪汪汪,压下心中的情绪,取手帕替他二人擦去眼泪,说道:“你们放心,秦王还有姜大将军,他们一定会实现太皇太后的心愿,到时候,咱们就一起让她老人家还有傅姆安心落葬!”
  李慧儿红着眼点头,终于破涕,脸上露出笑容。章氏早带人替客收拾出了屋子,留下住宿。晚上,用饭过后,这夜,菩珠和长久没见面的李慧儿同睡,躺在枕上闲话之时,问她被崔铉囚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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