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安知灵:“这药并不稀奇,寻常可做迷药,灌下去就是毒药,唯一特别之处,就是能保魂魄完好。义庄那些女子,多数都被虐杀,死后极易化为怨灵盘旋不散。怨灵通常神魂不全,极难驾驭。所以他们给这些人都灌了夺舍,叫她们死后虽有怨气但尚有神智,可供人趋势。我在义庄看见的莺莺,虽已死去多时,但魂魄却还拘在地下,神智尚全也是这个原因。”
这法子阴毒叫人胆寒,谢敛沉声道:“你说有人故意将这些女子拐来虐杀,就是为了收集她们死后的怨灵?”
安知灵眉头紧锁:“女子体质至阴,湖水至阴,怨灵至阴,义庄乱葬岗为至阴之处,我虽不知背后之人想要干什么,但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谢敛:“你有什么线索?”
安知灵:“这药我以前看一个人用过。”
谢敛:“谁?”
安知灵:“姜源。”
可姜源已经死在九宗,而且是被她亲手所杀。
安知灵:“姜源在北乡的时候就喜欢弄这些炼鬼画魂的阴毒法子,那时管津不喜他这些做派,他与西乡那帮人倒是走得更近些。这回管津谋乱,他手底下参与了谋反的人都已被夜息下手处理,只有姜源反倒逃了出来。”
谢敛:“你怀疑当初是西乡的人暗中助他潜逃?”
安知灵摇头:“说不好,不过我在九宗曾几次寄信回来,均被人拦下。而且姜源从荒草乡出逃,正好又一路去了静虚山,仔细一想,有些太过巧合。”
谢敛问:“这些事情你告诉他没有?”
安知灵倒是飞快地领会了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由叹了口气:“夜息不肯见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安知灵颇为心烦意乱地伸手搅了搅碗中的面条,“乡宴那日我问了他九年前我外公的死他是否知情。他不愿告诉我,只将居主令移交给我,要我自己去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你觉得你外公的死与他有关?”
“他来的时间太蹊跷了。”
“这么多年,你没有想法子查过?”
“我那时对我外公的死尚未起疑。”安知灵目光黯淡,“何况我人就在无人居,从何查起?”说到这儿,她忽然一顿,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谢敛心中一动:“你想到办法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她笑着伸手轻拍了一下额头,立刻站起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从面馆出来,雇了一辆马车,谢敛听她对赶车的车夫吩咐道:“去华文馆。”等她坐下来,才有空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与墨云轩差不多的地方。”她瞧着有些焦躁又有些高兴,“一般外头来的人到了荒草乡,想要探探路打听些事情,都会去那儿。”
听着倒没什么特别的。
华文馆的门开着,安知灵一路往后院走,果然看见司空上人躺在他的凉席上抽大烟,檐下红毛的鹦鹉见了外人,嘎嘎叫起来:“有客到!有客到!”
凉席上的小老头半睁开眼,看清了来人终于坐了起来:“安姑娘,小老儿恭候您多时了。”
安知灵眯起眼:“司空馆主早知道我要来?”
“听说居主将无人居的居主令已交给您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您迟早要找到这儿来,您居然现在才来,才叫我意外。”他站起来,拿着烟枪的手背到身后,侧身对她做了个手势,“里面请。”
华文馆存放着荒草乡历年的乡历,对外开放,人人都能查阅,安知灵初到荒草乡时来过这儿,将乡历翻了个遍,没找到什么东西。
司空上人领着二人走到三楼,颤巍巍地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开了一扇封尘许久的门,刚一打开,门内便是一阵呛人的灰尘,里头并排放了两排的书架,司空上人对着她做了个手势:“这里头是密封的乡历,除历代无人居居主之外,不可外传,姑娘如今既然拿着居主令,便请自便吧。”
这意思就是只许安知灵一个人进去了。她似乎犹豫了片刻,谢敛与她点点头,她才走进了室内。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过渡章,这周还有一更。
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88章 荒草故人二十二
华文馆的茶不算好茶,起码与墨云轩的茶没法比。
那红尾的鹦鹉闭嘴老老实实地待在笼子里,看院里二人对坐着沏茶。司空上人将茶杯递给眼前的男人,见他低头品了一口说:“好茶。”倒不是敷衍,不过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心思并不在这院里。
他将其情状看在眼里,便笑呵呵地开口道:“吴公子与安姑娘是旧识?”
谢敛叫他这一声终于回过了神,自他到这荒草乡以后,除却上一回与白月姬在画舫的那次,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开门见山地打听他的来处。谢敛道:“我以为先生无所不知。”
司空上人哈哈笑了起来:“实不相瞒,自打公子来到这荒草乡,人人都想打听您的来历,可惜安姑娘将您护得紧,竟是一点风声不露,小老儿再不趁着这个机会不赶紧问上几句,怕是要砸了招牌,哈哈哈哈哈。”
谢敛轻描淡写道:“阿湛既然有意不想叫人知道,我自然也不便说。”
司空上人听了倒不以为忤,只说:“既然如此,公子不必说,只叫小老儿自个儿猜一猜,您说好不好?”
谢敛低头喝了口茶,不做声。司空上人见他默认,便一嘴叼着烟袋,沉吟了一阵才缓缓道:“我猜公子此番进乡是要找什么人?”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他见对方不说话,再接再厉,“那人或许是公子的朋友,应当是个男人。到这荒草乡来的多半会些功夫,公子敢只身一人到荒草乡来寻他,应当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你二人既都会武,你又愿在这个时候前来寻他,可见二人关系亲厚,如非受人之托,便本就是挚友乃至同门师兄弟。”
司空上人吐了口烟圈:“以我对安姑娘的了解,她并非是什么多管闲事之人。如今却肯出手助你,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你以重金委之,二是你们本就相识,且渊源颇深,所以她才肯在这种时候出手。这两个嘛,小老儿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她近日这番做派,不大像是为着主顾,倒是有些像五年前对司乡主的情状。”
“若小老儿前头猜的不错,只需再想想这些年与安姑娘有过渊源的外乡人有哪些。”他掐着指头,缓缓道,“安姑娘两年前第一次下山到如今,手中接过的单子零零总总不论大小,大概十来件。巧的是这其中有两次都与同一个门派打过交道。第一回 是两年前的霍家堡,听闻那一次九宗的岑源岑先生刚巧在霍家为霍家公子治病;第二回则是年初的昳陵,里头正巧又有九宗弟子参与。更巧的是,之后昳陵塌陷,下墓者几乎全军覆没,几乎无人逃生,虽不知她是如何幸免于难的,但恐怕在墓中也是受了重伤。若是大胆推测她这半年就在九宗,那她如今为了报恩,出手相助倒也说得通了。”
他笑眯眯道:“吴公子认为,小老儿说得如何?”
“是个好故事。”眼前之人波澜不惊道,“只是不知先生与我说这些的用意?”
“哈哈哈哈,不过随口猜猜罢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偶入其中,难免叫人好奇。”
谢敛道:“先生既说我入桃源,可否指点迷津?”
司空上人拿着烟袋在桌子上嗑了嗑,高深莫测道:“公子若是只想寻个出处,不妨去找此间主人,他当为你引渡。”
谢敛不动声色道:“谁是此间主人?”
司空上人哈哈大笑道:“小老儿粗鄙,如何敢妄议,公子觉得是谁,那便是谁吧。”
他说完佝偻着背站了起来,抬手将廊下关着鹦鹉的笼子摘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若是无事,等安姑娘出来,叫她将钥匙留在桌上,出去替我带上门就是。”
安知灵从楼上下来,谢敛见她神色有些郁郁,想来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此时西边日头渐沉,黄昏将近,二人未说什么,一同朝着来处归去。
来时那艘小船还停在渡口,两个人跳上船,他还是与她面对面坐着,她像是根本没发现似的,只从神情上看得出有些烦乱。等船划离了渡口,谢敛才问:“找到什么?”
她沉吟一会儿,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谢敛也并不催促,过了许久才听她道:“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荒草乡早先是没有无人居的,最早此地只分化出了四乡。四乡同气连枝,相互照应,差不多二十年前,还是如此,直到韩西南死,无人居接任乡主。”
谢敛来前去九流调过些卷宗,对荒草乡倒也不能说一无所知。据文渊的记载,荒草乡最初只有四乡,二十年前的乡主还分别是:南乡韩西南、西乡白阳云、东乡孟冬寒、北乡管津。四人以韩西南最为年长,他为人侠义,乐善好施,在乡中很有名望,四乡也一直以他为长。
而无人居原是一个人的住处,他本是外乡人,无意间来此,与韩西南一见如故成为密友,便在此地定居下来,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差不多十年前,韩西南病故,临终前却将四乡托付给无人居,但当时的无人居居主悲恸之下,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将无人居托付于夜息,此后西乡白阳云叛乱,被无人居联合南乡镇压,至此之后,四乡人心涣散,无人居成为整个荒草乡真正的背后主人。
谢敛一针见血:“这其中另有隐情?”
“我今日翻往年密封的乡历,发现乡历记载,当时韩西南突然离世曾被怀疑是被人下毒。而且当时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当时的那位无人居居主。兹事体大,虽并未对外张扬,但当时四乡和无人居曾闹得很是不快。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无人居为了自证清白,以示自己并无争名夺利之心,才毅然离开了荒草乡。”
谢敛:“韩西南如若当真是被无人居下毒,又怎么会把四乡交给他的仇人?”
“他们说他被人蒙蔽,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遗言留得怪异。”安知灵皱眉道,“且不说韩西南当时虽隐隐统领四乡,但他身死,其他三乡乡主俱在,他竟然要将荒草乡交给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此事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一时半刻自然也难以查清当年背后是有什么隐情。谢敛沉吟道:“那位无人居主走后,可还有什么消息?”
“他死了。”安知灵低头抿了一下嘴唇,异常沉默道,“三年后就死了。”
谢敛异常敏锐地抬眼看向她,眉间微微一蹙:“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人名叫安悦音。”她用异常平静的语气,格外清晰地告诉他,“就是我外公。”
安知灵已经忘了半个时辰之前,刚在那叠泛黄的故纸堆里翻到这个名字时是何感受了。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还未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产生实感,仿佛这个无人居主安悦音与那个在江边摆渡在黄昏时接她回家的男人在此时还并没有重合到一起,以至于她有一种尚在说一个陌生人往事的恍惚。
许多事情在那一刻有了答案,但与此同时,又有更多的疑惑出现在她的面前。
“若着乡历上所说,我外公应当是在我外婆过世之后来到此地定居,直到韩西南暴毙,他从荒草乡离开。同年,接我离开明家,此后与我在江边三年后,直到楚桦江大水,他下落不明。”
她此前一直坚信是三年前的那场大水,因为自己的懦弱和任性将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亲人带离了她的身边,即使秋欣然告诉她这当中或许出现了一些问题,她也始终将信将疑。
不是不想去怀疑,只是如果一旦怀疑,那么她会觉得六岁之后的人生都要被整个推翻重来。外公是谁?夜息是谁?甚至自己又是谁?
她茫茫然的想,如果他们一直对自己有意欺瞒,那欺瞒了多少?会不会连同那些给过她的温度也只是谎话的一环哪?
小船上安静了一会儿。安知灵忽然又说:“我从义庄回来的时候就在想,若是没有遇见夜息,我今天或许与乱葬岗里头的那几个女子没有什么分别。”
“不是夜息,你不会到荒草乡。”
“或许吧,不过对一个孤女来说,外头与这儿又有多少分别?”她静静道,“我刚来的时候,夜息问我想不想学武。我问他学武干什么?他说,这儿的人多半靠杀人活着,我不学武,将来或许就要被别人杀。我那时候很为难,因为既不太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最后只跟着栉风学了一点防身的功夫。”
想起这些,对那时有些天真的心境所感,她低下头笑了笑,又接着说:“我那时总以为,等我再大一些总要离开这儿的,所以夜息教我什么我都不太用心。但他对我很宽容,无论我想干什么,他几乎都纵容,除了不让我接黄纸榜。”
“你知道那个黄纸榜,”安知灵伸手同他比划了一下,“上头也不全是杀人放火的事情,有时候也有一点不大困难的,不过酬金很少就是了。有一次沐雨接了一个单子,我偷偷跟着去了,因为她需要一个能使幻术的帮她在人前使个障眼法,答应我若是事成,便将酬金分我一成。那是我第一次见夜息那么生气,他罚沐雨领了二十鞭,半个月没有下床,我则被关在无人居,禁足了一个月,最后那笔酬金,一分都没进我口袋里。”
她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叹了口气。
“他是不希望你——”谢敛说了一半,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五味杂陈一时叫他语塞。安知灵替他接了下去:“他不希望我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可惜我那时候不能明白他的用意。”安知灵接着说道,“他接我回来以后,外头渐渐有了传言,好听些说我是他流落在外头的血亲,难听的——”
安知灵摆摆手,自嘲地笑道:“难听的就不说了,想来你也听过一些。反正我那时候一心想同他证明,就算没有他我也能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个地方活下来。”
她低低笑了一声,谢敛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紧握着船桨的手,酷暑天气,她一双手却冰冰凉凉,好似从雪水里捞出来一般。等他的手覆上来,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微微的发抖,甚至于将手握得太紧,已经有些发麻了。
“我没听到过。”谢敛眉目冷淡地对她说,“以前发生的事,你想知道我也可以帮你。”
快要落山的太阳将余晖照在他身上,盛夏的黄昏,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远比他表面给人的感觉要来得温暖又真实得多。
安知灵突然自嘲般笑着叹了口气:“我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你。”谢敛看着她微微挑眉,又听她说:“我好像真骗过你很多次。”
谢敛脸色不太好看地飞快松开她的手:“两次。”
他看上去耿耿于怀,记仇记得十分坦然。安知灵立即道:“我以后不会了。”坐在对面的人闻言瞥了她一眼:“这句就在骗我。”安知灵大声笑起来,连带着小船都晃晃悠悠地轻轻摇摆,谢敛看着她转过脸,嘴角也终于弯了起来。
转眼小船到了出发的渡口,太阳已经完全落到山下去了,岸边的垂杨落在水中划开一圈圈额涟漪,有蜻蜓伴着晚风停在草丛中,西边的天空大片浅紫色的晚霞,像是舞娘层层晕染开的裙摆。
安知灵先一步上岸系好了小船,直起身看了眼四周黄昏温柔的渡口,忽然道:“我许多年不曾与人一同划船归家,多谢你。”她转过脸轻轻笑了下,漂亮得像是会随着太阳落山一同消失的晚霞,谁都抓不住她。
谢敛脑子里不知怎么忽然闪过了这个念头,忽然开口道:“我想起来了。”
安知灵转过身来,略诧异地望着他:“想起什么?”
“在九宗你问我,明家三小姐回来了,我会不会娶她。”
安知灵不知怎么的,心中一跳,听他像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慢慢地说:“我以前一直想着我会的,后来又想或许不会了。”
站在岸上的人一愣,眼见着船上的人弯下腰,一步踩上岸,缓缓朝着自己走过来。晚风温柔,他站在距离自己一步远的地方,低声道:“如果不是你的话。”
他微笑着轻轻叹息道:“还好你是。”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估计是更不了了,提前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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