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谭音越来越觉得,以前那个轻浮多疑让人生厌的大僧侣不知跑哪里去了,她越来越不讨厌他,不讨厌他老是不客气地叫自己死丫头,也不讨厌他动不动就弹自己脑门儿,更不讨厌他刚才说的“我喜欢”。
  她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向来不擅长口舌之利,只能望着他傻笑。
  “傻笑什么。”
  源仲故意板起脸,抬手轻柔地掸掉她头发与肩膀上的积雪,此时撷香林中万籁俱寂,唯有大团大团的雪花落在地上的微妙声韵。他掸了半天,她发上很快又有新的雪片沾上,他解下披风,将她兜头一罩。
  “出来穿得太少了,别冻坏你这具娇贵的凡人身体。”
  谭音又是一笑,浓厚的雾气从她唇边蔓延开:“我不冷。”
  “不冷也不许在这儿站着。”他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走,一起回去。”
  谭音点点头,扭头呼唤还站在林中的另一个“源仲”:“源小仲,回去了。”
  源仲手上提着的香料篮子差点扔地上,气急败坏地问:“你、你给他取什么名字?!”
  谭音笑道:“源小仲啊,你是源大仲。”
  源小仲,源大仲……她家大人肯定不是什么清雅之士,看这孩子取的名字就知道了。源仲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再恶狠狠地瞪了无辜的源小仲一眼:“一个机关人还取什么名字。”
  源小仲被他瞪得花容失色,躲在谭音背后瑟瑟发抖,哽咽道:“主人,他是不是讨厌我?”
  谭音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不会,他刚才说很喜欢你。”
  源仲一看他露出那种表情就觉得胸口闷得慌,他虽不敢自负为威猛之士,可也绝不至于露出这种娘们儿的表情,偏偏这机关人还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此恨实在难消。
  他走过去一把提起源小仲的领口,冷道:“你是不是男人?”
  源小仲双手乱摇,急道:“我、我是个机关人!息怒息怒!”
  源仲皱起眉头:“再让我看到你这样娘娘腔,就把你拆了!”
  他转头,见谭音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你故意的吧?”
  谭音急忙摇头:“没有啊!你不是问我能不能做个和真人一样的机关人吗?他、他难道和你不一样?”
  也就是说在她心里,他就是这娘娘腔的没用东西?!
  源仲无语望苍天,苍天没有看他,只落下大团大团的雪花,晃花他的眼。
  袖子被人轻轻拉住,谭音担忧地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他懂她的意思。
  他心底当然是欢喜的,只是,只是他如果不找点别的话题打岔,就要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了。
  愚蠢笨拙的男人,他低下头苦笑。
  “……走吧,回去再说。”
  源仲挽着她的胳膊,渐渐下滑,最后握住她冰冷的手,起初还小心翼翼不敢紧握,怕她发觉什么然后飞快甩开他,可她好像完全没发觉,只顾着扭头跟源小仲说话,很明显,她大约也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机关人,感觉新鲜的很。
  他慢慢收紧手指,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像是一个做贼的第一次得逞似的,紧张担忧窃喜诸般情绪皆有,一时间花非花,雾非雾,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又欢喜又难过,患得患失,是不是世间所有人都走过这一步?
  回到小楼,源小仲主动去烧水煮茶了,谭音坐在炭炉前暖手,她现在是凡人的身体,热了会流汗,冷了就发抖,确实挺麻烦。
  门窗都关得很严,有缝隙处全部封上了棉条,小客厅里又暖又香,有狐一族不愧是喜爱制香的部族,连烧的炭也是香的,而且炭块都制成五瓣梅花或九瓣莲花的式样,十分精巧。
  谭音用钳子夹起一块左右看,忽听源仲问道:“为什么把机关人做成我的模样?”
  她自己也搞不懂这个问题的答案,又冷不防被他问到,手里的钳子握不住,炭块掉回了炭炉里。她低头把钳子拿在手里玩来玩去,嗫嚅半天,才低声道:“我不知道……做好了就这样了。”
  门帘被人掀开,源小仲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端着茶杯茶壶给他们斟茶,紧跟着像怕打扰他们似的,用托盘捂着脸跑了出去。
  源仲又是气,又想笑,最后故意冷道:“把我做成这个样子,你就开心了。”
  谭音很迷惘:“他不是和你一样么?”
  “长得是一样。”他叹一口气,“可性子完全不同,你太不了解男人了。”
  谭音低声道:“他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其实我完全无法控制,他和我做的那些木头人不一样……我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机关人。”
  “也是最后一次。”源仲接过她的话,不容置疑地,再说一遍,“最后一次,不许做别人的。”
  谭音茫然抬头看他,他脸上的表情她没见过,又希冀,又想隐藏,带着一丝痛楚,然而眼底又是喜悦的,像藏了一朵颤巍巍的小花苞。
  她情不自禁点了点头,他眼里那朵花儿一下子就盛开了,他小心翼翼垂下眼睑,护着它不给人看到似的,半晌,带着点得意张狂的玩笑语气开口道:“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才会把机关人做成我的模样吧?”
  她想摇头,可是脖子执拗地不肯动一下,憋了半天,也只好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小客厅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里,谭音觉着自己该离开,去二楼她的那个乱糟糟的屋子里蹲着,再做点什么别的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可她又舍不得走,炭火烤得她浑身暖洋洋的,脑子里都暖洋洋的。
  过了好久,也可能只过了一会儿,她有些心不在焉,忽听源仲说道:“等雪停了,咱们去外面大些的城镇逛逛,我要买些东西。”
  记得他曾说过,离开了方外山,想要游山玩水来着,结果他们在这个小洞天里住了好几个月,看上去他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这样也好,远离尘世,远离被韩女蛊惑的那些战鬼,他就这样安安静静活到老死……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谭音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那个快被她遗忘的丢在脑后的最终目的大喇喇地跳出来。她都快忘了,她陪着他,是为了等着他死。她发觉自己很不情愿去深想这个问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他不知道,她不说,仙人的一辈子不过数千年,陪着他一辈子……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甘愿做这几千年的凡人小工匠,夏天流汗,冬天发抖,每天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就在这幽丽的洞天里,他的一辈子,只有他们两个。
  她不光是为了泰和才愿意这样做,所以,没有什么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
  门帘又被人掀起,源小仲端着贤妻良母的脸,慈祥和蔼地给他们送来了两碗热汤,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浓汤是淡红色的,闻起来甜丝丝,还带着一丝清醇的酒气。
  谭音舀了一勺送嘴里,甜糯滑软,芬芳浓郁,滋味实在妙不可言,她自己都惊呆了:“源小仲,你做的东西这么好吃。”
  源小仲扭着衣带含笑低声道:“你们喜欢就好。”
  说罢他含羞望了一眼谭音,再含羞瞥一眼脸色铁青的源仲,慈爱地说:“你们、你们要好好相处啊……”然后捂着脸又跑了。
  源仲忽然觉得他再也不想在这个洞天待下去了,不然他怕自己将这个恶心的机关人拆掉。他要立即、马上、此时此刻就出去逛逛。
  *
  这场搓绵扯絮般的大雪下了四五天才停,四五天里,源仲几乎从早到晚都将自己关在卧房里不出来,不知道究竟搞什么东西,有时候谭音去找他,便听见屋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隔好久他才来开门,还只把门开一个缝,不给她偷看屋里的场景。
  说好了雪停出去买东西,他又拖了好几天,才不甘不愿地牵着极乐鸟带着谭音离开洞天,而且他也不知几天没睡觉了,发髻松了一绺,挂在耳朵旁,下巴上甚至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
  谭音甚少见他这种邋遢模样,平日他就算怎么胡闹,衣服头发都一定是整整齐齐的,有狐一族是个爱美的部族。
  源仲取了张毛毯将她浑身一裹,扔猪崽似的把她扔到极乐鸟背上,然后自己也跳上鸟背坐在她身后,吹了声口哨,极乐鸟拍着翅膀缓缓飞高。
  他似乎在凝神想事情,下巴抵在她头顶,修长的手指将极乐鸟背上的毛一片片揪下来玩,揪得这只鸟发出不满的尖叫。
  谭音被紧紧裹在毛毯里,不要说冷,这会儿热得都快出汗,她艰难地动了一下,开口道:“你是在做机关人吗?遇到什么难题了?我可以教你。”
  源仲哼了一声:“不要你教。”
  “你没学过,也没有传承手艺,才几个月没办法做出来的。”
  “安静点。”
  谭音本来只是猜测,这会儿反而有八成确信他真的是在做机关人了,她一时好奇,急忙问:“你真的在做机关人?想做什么样的?”
  源仲叹了一口气,把她的脑袋摆正:“再不安静,我就把你丢下去了。”
  这只狐狸的脾气总这么坏,谭音只好闭嘴,所幸城镇不远,极乐鸟飞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落在一处城门前,与那些小镇不同,此处即便是仙妖们,也须得步行过城门关卡,出入如此严格,应当是琼国的王都归虚。
  听说近几年琼国一直在闹农民兵起义的事情,以前还有个骠骑将军镇守嘉平关,后来那将军不知为何失踪了,农民兵节节逼近,搞得归虚城也是人心惶惶,远远地便见朱红色的皇宫围墙,几乎是五步一兵,十步一设岗,稍微有些闲杂人等靠近,便立即被驱赶。
  谭音骑在极乐鸟背上,望着那朱红色的围墙,忽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似乎来过这地方,可又想不起具体是怎么回事。
  恍惚间,只觉源仲将极乐鸟拴在一间店铺门口,她急忙回头,见他闪身进了店铺,她赶紧追进去,源仲回头瞪了她一眼:“乖乖在门口等我,不许跟着。”
  “哦……”
  谭音只好停下脚步,随意打量店内的货物,大多是些手艺做的东西,香樟木的面具、盛香粉的精致小木盒、手工做的小铜人之类,最显眼的是放在店铺正中水晶柜子里的一只瓷盆,约莫有五寸多高,瓷盆是淡淡的天青色,盆内画着十分精致的莲叶莲花,栩栩如生,画艺十分高超。
  见她盯着那只瓷盆看,老板有心要做生意,笑眯眯地过来说道:“姑娘,这瓷盆来历不简单啊。”
  谭音显然不懂与商家如何打交道,一下子就上钩了:“怎么不简单?”
  老板神秘一笑:“你听说过公子齐吗?”
  作者有话要说:徐公子胜治的书很好看,地师,灵山,神游,都是精品,打破一般起_点男主玄幻文的固有格局,别开生面,耳目一新。
  ☆、26
  二十五章
  公子齐是非常有名的画师,而且最重要的,他是个仙人,传闻其人风流倜傥,俊美非凡,早年便有各种风流名声,走到哪儿,哪儿的女人就春心乱动,老板坚定地相信,不会有年轻姑娘没听说过公子齐的大名。
  奈何眼前的姑娘一脸茫然地摇头,道:“没听过。”
  老板顿时不晓得后面的话要怎么接,傻在当场。
  “这瓷盆应当不仅仅是画工高超那么简单。”谭音望着瓷盆侃侃而谈,反客为主,“老板,能把它取出来,再倒些水进去吗?”
  其实老板本来想借着聊公子齐,再顺便将瓷盆的神秘之处透露出来,谁知这姑娘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脸色怪异地将瓷盆从水晶柜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倒了半壶冷水进去,只见那盆底的莲叶瞬间像活了一样,色泽变得十分鲜艳,粉色的莲花更是摇曳生姿,更奇特的是,随着清水注入,莲叶中钻出数尾橘红色小鲤鱼,居然能动,绕着莲花莲叶打转嬉戏,神乎其技。
  老板见谭音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又自得起来:“如何?是不是不简单?单这一手画工便艳绝天下,更何况注水后还有这等奇迹。姑娘,这可是镇店之宝,你如诚心想要,价格好商量……”
  谭音不等他说完,便笑道:“你把冷水倒了,再灌入热水试试。”
  老板从未想过冷热水还有什么不同,他见谭音似乎很懂的样子,倒也不敢怠慢,立即烧了一壶开水,再度灌入瓷盆,只得一瞬,便见瓷盆上所有的莲叶都消失不见,盆内千万朵莲花重重叠叠,橘红色鲤鱼变成了银色的小鱼,在盆内欢快地游动。
  老板自己都看呆了,谭音笑吟吟地摸了摸这只瓷盆,那个叫公子齐的人很有趣,将仙法灌注在画中,引出这许多变化,想来一定是个匠心独特的人。
  “你假如往里面灌酒,出来的景象还有不同。”谭音捧着瓷盆有些舍不得放手,忽然问,“多少钱?”
  终于谈到正事了,老板松口气,继续朝她神秘地笑:“三千两……”
  谭音吓一跳,这么贵?!结果老板接下来的两个字让她彻底沉默。
  “黄金。”
  三千两黄金,有必要这么贵吗?
  谭音想了想,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好运镜,一只鉴伪镜,说了下用途,再递过去:“能用这两个东西换吗?”
  老板见那两只小镜片做工古朴,一点也没有精美绝伦之感,就算再怎么好用,可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不由连连摇头:“不值,不值。姑娘,你这个是实用品,公子齐的画是豪富皇族喜爱的收藏品,两种东西,不是一个档次的。”
  其实她还有几枚玲珑屋,但玲珑屋即便是在她活着的上古时代,也可以卖到数万黄金,换个瓷盆未免太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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