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阿谁

  郑濡一路洒泪,到了云安跟前便哭得更凶。云安早是见识过郑濡的哭功,等了一刻还不见止,便只有佯作烦躁:
  “真吵得我头疼!你再这样,我就要赶你走了!”
  “不要不要!”郑濡仍不能一时收声,却真似吓着了,浑身一颤,“二嫂,你不要赶我走,你也不要走!”
  这声二嫂,教云安心中一顿,其实并不算久违,但却有久违的温暖。想来,郑家真正与她推心置腹的人,就是郑濡。
  “现在家里都垮了,二哥自不必说,就连大哥大嫂也不说话了。”郑濡被一惊,也安了些神,靠在云安膝前,握着她的手,“他们成婚十五六年了,大哥第一次对大嫂发脾气,很大的脾气!说她心术不正,理家无方,她一句话都不敢回,哭了很久。”
  云安听母亲说过当时的情形,那架十二牒的金绣屏风,与黄氏的西厅不相配的屏风,原来预兆着今日的大祸。所以,郑濡所言,云安并不意外。
  “那三郎现在如何?云夫人安葬不曾?周燕阁罪不至死吧?”这便是云安唤郑濡前来的目的。
  郑濡咬唇切齿,露出并不凶狠的凶狠神色:“你还叫她云夫人?黄氏被他儿子带走了,或许葬了,谁又知道?她儿子也没有再回来。周燕阁的生死更无关紧要了!”
  云安无奈笑了:“黄氏也罢,三郎却很可怜,还是找找他吧。不为别的,想想你的长姊。只怕这消息不日就会传到长安去,她在夫家怎么做人呢?她和三郎都是无辜的。”
  郑濡并非不讲理,心知云安是体贴郑澜与她一样嫁在异乡,当有同病相怜之感,勉强应了:“他无处可去,许就是去长安投奔阿姊了。我遣人去找便是。”
  云安点头,又道:“另外,无论如何,保周燕阁一条性命。她不是也被下了药么?容貌也毁了。”
  云安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只是还记着唯一一次去探望周仁钧的情景。他那时便表现的很消极,话中有话,为侄女道歉求情,为侄女铺排后路,仿佛能预料到什么。
  如今回想,周仁钧不过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已经决定用自己的命来偿还一切。云安很认真地答应了,说不论如何,都会让周燕阁今生有所着落。
  “二嫂,你连周燕阁都不追究,对谁都不生气,那你也原谅二哥吧?他真的知错了!你没看到他签放妻书的样子,他舍不得又不得不舍得,只问柳夫人是不是你的意思,然后就签了。”
  郑濡只是一心想劝回云安,她回去了,郑家才能好起来。然而郑濡终难体会云安的处境,也不知云安的深思。这一步跨出去了,便没有回头的道理,她是慎重的。
  云安避而不答,另起话端:“濡儿,你大了,不用两三年也该出嫁了。修吾也是,至多三五载也会娶妻的。我不能陪着你们了,就把我带来的妆资都留下,你们平分,算是我的贺礼。”
  郑濡含泪,究竟不愿应下,想再挽回,却被云安脸上的淡笑挡了回去。她忽然明白了,云安心意已决,不过是唤她来道别的。
  “那我就让大哥给我选一户襄阳的人家,我去襄阳找你。”郑濡稚气而又坚决地说道。
  云安为郑濡拂去因泪湿而粘在脸颊的发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觉得,嫁来洛阳的匆匆年余,终究是得多于失的。
  “照顾好家里,就算他们一时都缓不过来。你是姑姑,也比修吾省事,凡事多作商量。不要怕,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一番长谈后,云安终究不曾教郑濡改了称呼。
  ……
  此后,辰光清静,除了许延三日一复诊,母女的小宅并无旁人打扰。郑濡去后第三日便传过话来:三郎已经辞官,不知踪迹,但已遣人各处探听去了;而周燕阁终是判了徒刑一年。
  云安本以为事情都了了,只待再恢复些便可启程回襄阳。然则一日晨间醒来,素戴却激动地告诉她,家君来了。这家君自然不是指郑楚观,而是云安的继父,裴宪。
  “原是白叔遣小奴传信,怕夫人和娘子再受郑家欺凌。只是报信人是上月初旬走的,家君如今就到了,算来还不到四十天!竟不知家君是如何日夜兼程的!”
  是啊,洛阳襄阳远隔千里,以行舟的速度最快,风和日丽之时,单趟尚需近二十日。而此冬月天寒,裴宪又身负官务,非是能立即抽身的,竟却这么快就到了。
  云安不禁动容,边问着就起身下榻,披了件氅衣,要去拜见父亲。小宅本就三四进院落,出了内院便是前堂,不过二三十步。素戴扶着云安,话还没说完就到了。
  然则,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年年,裴宪有罪!年年,我真该与你同来的!”
  小主仆正要进门,廊下一眼,只望见裴宪将柳氏紧紧抱在怀里,而他口中柔声唤着的,是柳氏的闺字。柳氏嫁给裴宪十多年了,云安还从未见过继父如此温存的样子。
  年年,年年,柳氏这个小字本就是婉转动听的。
  云安只惊了一瞬,很快知趣地往回退步,可走到一半,好奇心又勾起来,挑眉一笑,又潜回了门前。她就贴在门板上,稍稍歪着头,觑着眼,半遮半掩地偷看。
  裴宪风尘未洗,眉眼间满是倦容,但看向柳氏的目光却是极明亮有力的,能将愧疚歉意,温情眷爱都送进爱人的心底。柳氏潸然,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一手带着帕子,轻轻抚向他的脸。
  “你不必来的,你怎么走得开呢?”柳氏颤声,泪中缓缓浮现一丝笑,既是疼惜,又是欣慰,“云儿没事了,很快就可以回的。”
  裴宪不能轻易开解,叹声,沉沉道:“我再不来,还配为人吗?这些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母女了!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还把云儿送到了火坑里……年年,我真是不该啊!真是后悔啊!”
  裴宪万般痛切,直要捶胸顿足,被柳氏一把拦住:“裴郎!你如今来了就很好,我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颇有些小儿女间的娇怯悱恻之意,让裴宪眼中一顿,继而便倾出浩渺无尽的爱怜来。裴宪无法自持,再一次拥紧了柳氏。
  云安看到这里,先前的好奇调皮,已作满腔暖意,铺满心胸,又渐次漫到了脸上。因伤势而苍白的面色,微微透出粉红。
  她想,母亲终归是幸福的,即使这般真情流露晚了多年,母亲也不曾再被辜负。情爱,原不止是两心缱绻,还有相伴度日的平淡,始终不渝的信任。这是才是夫妇之道吧。
  云安心满意足,抿唇一笑,与后头的素戴递去眼色,是真的准备走了。可,正当此时,白肃从外头进来,不明就里,看见云安便切切唤了一声:
  “小娘子啊,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呢!”
  一下,云安彻底露了行藏,跑也不及,一抬头就撞上了父母四只眼睛。裴宪尚有些发懵,柳氏却很快明白了,既羞愧,且哭笑不得,也不能数落这丫头。
  “娘,我刚来!”云安站得笔直,左手托着受伤的右臂,神态无不诚恳,“爹,我听说你忽然来了!”她试图转移话端。
  不管女儿是否才来,柳氏总不好说破,左右算了,伸手扶好这小调皮,仍细语关切:“举动轻些,可弄疼了?”
  云安一笑摇头,又看向裴宪:“阿爹,我好了,很快就能和你一起回家了,还有娘。”
  裴宪却只是愣住,并不因刚才的事,而是云安这副面容,与去岁见时差得太多了,差到他不敢相信,怕错认似的。他的眼圈红了,嗓底因极力压制痛楚发出闷声。刚才与柳氏相对,再悲痛也不至此。
  母女都明白裴宪的心情,柳氏轻轻推了推丈夫,云安便适时地又唤了一声:“阿爹。”但其实,云安先前多是称“父亲”,虽是一样的意思,但总不如“阿爹”来得亲昵。
  裴宪终于应了,侧身掬泪,还是强为笑颜,连声道:“爹带你回家,爹带你回家!”
  这一刻,父母疼爱,其乐融融,减去了冬节萧肃,淡去了人间离索。云安是由衷地,纯粹地,无法言喻地感到开心啊。
  ……
  一整日,柳氏和裴宪都陪着云安。夜晚临睡前,云安照例服下一顿汤药,柳氏在榻前扶持着,裴宪便坐在不远处的杌凳上,关怀注目。一家三口,说不尽的温情和畅。
  汤药饮尽,柳氏又为女儿细细地揩去嘴角溢出的药汁,然后扶她躺下,轻轻地拍哄:“好好睡,睡吧。”
  云安倒不十分困倦,但想裴宪连日跋涉,不曾稍歇,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合上了双眼。柳氏一笑,又与裴宪等了片时,见女儿睡态稳了,便悄声出了房门。
  隔廊的小院已备好了暖榻温汤,柳氏便要侍奉裴宪更衣盥漱,却被他拦住,携在身侧坐下。只听他忧切道:
  “云儿这副模样,不知何时才能养回来,小小年纪,倘若稍留病根,那便是害了她一辈子啊!”
  裴宪已知详情,柳氏也明白他所指,伤情可治,根元难养,似乎只能看天意了。
  “许医官说,云儿被下药的时日尚浅,当日受伤呕血,也清除了许多,是不难康复的。只是经此大难,我也无心再为她寻人家,她想怎样便怎样,一辈子不嫁也不要紧。”
  天下哪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家立业,享受天伦?但柳氏这话却说得坚决,若发誓般,眼里无一丝犹疑。
  “年年。”裴宪握紧柳氏的手,细抚她的鬓角,心内揪痛,“你放心,有裴宪在一日,必护你们母女一日。云儿受的苦,我会穷尽余生来弥补她。就算我不在了,还有端儿继承家业,云儿一辈子都不会失去依靠。年年,我向你保证!”
  柳氏不可谓不感动,更非不信丈夫的为人。只是裴宪尚不知,自己的三个孩子根本没有接受过她们母女。柳氏从前一直委曲求全,可现在她醒悟了,半辈子,就属此刻活得最明白。
  要穷尽余生来弥补女儿的,应该是她。
  “裴郎,我知道你的心,也不过是说说我的心里话罢了。”柳氏终究不愿去揭穿,心中无所图,一笑,又略歉然地道:
  “你与先汉源侯是故交,如今我做主断了这门婚事,裴郑两家也就不复从前了,你可有什么顾虑?怪不怪我?”
  裴宪听过一惊,双目睁圆,急促地道:“我的话你还是不信么?我赶来就是怕你一个人不好应付,怎会怪你呢?此事除非是天家,裴宪或许无能为力,但郑家,我绝不顾惜!”
  柳氏不料裴宪这般动气,忙劝道:“是我失言,你先别急!”
  裴宪叹声摇头,坦荡又道:“你纵不断,我也是要断的,不仅是断婚事,今后这世交情义也不存在了!两家本就地隔南北,从此更是不必再来往的!”
  柳氏不再多说,怕裴宪又添急躁,便安抚着,继续为他更衣,递来热巾擦拭。裴宪平静了些,却仍不放心,便一直重复说,你放心,你放心。柳氏无法,也只好一遍遍回着,我知道,我知道。
  初冬长夜,窗棂上结满了清霜,悄悄的,不曾惊动屋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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