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4)

  金属碰撞声响起。
  一柄虬龙状的窄剑同时掉落在地面。
  庄旋掌门身前一块深青光甲渐渐散去,手握一柄赤剑,剑穿过青衫长老的左肩。
  刚要抢上近前保护庄旋掌门的长老们停下脚步,彼此心下都有几分骇然。
  白简芝算是宗门内除已故的顾轻水外,剑术最佳的一位长老,又曾将一以往来迅疾神秘著称的青蛟的惊鸿神通熔铸在自己的佩剑中。她猝然偷袭,在场的长老没几个有把握能够及时挡下。
  掌门,白长老只是一时受失控。有与青衫长老交好者拱手求情,还请掌门看在多年情面和时下险境的份上,网开一面。
  带白长老到一边去。庄旋抽出剑,吩咐道。
  立刻,两位长老半制半扶,架着白简芝朝一边走去。
  你这个疯子!白简芝嘶声大吼,你根本就不在乎弟子的性命!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今天御兽宗会死这么多人,全都是为了你一己之私的野心!
  一己之私的野心?原本已经转身,朝银龙龙丹走去的庄旋忽然停下脚步,忽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白长老,您如今倒知道一己之私了?当初我以眠金、秦黄、凇来三城城祝印,换你支持于我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庄旋的语速陡然变急,透着一股讥讽。
  死三十六城城民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死其他峰脉的弟子时,你也无动于衷,等到死你自己峰脉弟子的时候,你终于知道心疼了?敢冲我出剑,怎么不敢冲出去跟那些大妖厮杀,给你那到死都不知道师傅就是他亲娘的杂种报仇?
  你!
  白简芝的脸色陡然赤红。
  你什么你?庄旋冷笑,你算什么玩意,也配跟我说话?
  姓庄的!白简芝声音又尖又利,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东西?你当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个掌门怎么来的!当初柳大师姐怎么死的?!云二师兄怎么死的?你自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瞒天过海,可也别把人当
  后两字没有骂出来。
  够了。
  盘腿坐在银龙龙丹附近的三位师祖之一,不知道何时来到了白简芝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制止了这一出好比是狗咬狗的闹剧。
  白简芝脸色忽青忽紫,到底不敢在师祖面前放肆,硬生生将满肚子火气压了下来。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太清师祖缓缓环视周遭,行血祭,更天楔的计划,是在场的诸位都同意过的事,争执过失也没有什么用处。略微一顿,他的视线落在水镜的惨烈画面上,死了这么多弟子,大家心里不好受也是正常的。
  空气沉郁,没有人说话。
  只有缓慢粘稠的流水声。
  却不是雨,也不是海河。
  是血。
  八条体型最大的恶蛟被缚龙索固定在青铜网上。
  蛟龙首下方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却并未完全将龙首斩断。在妖族中也位居前列的生命力驱使恶蛟强健的心脏继续搏动,将血液压出,在如蛛网凹陷的青铜罗网上顺着锁链,汇聚到底部中心。
  银龙龙丹就悬浮在那里。
  八条血流,就像八根供养它的血管。
  随着同族血液的输入,银龙龙丹上,逐渐出现一道道赤纹。它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心脏,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常余峰的言长老站在靠近艮位的地方,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轻举妄动。
  太清师祖看着水镜中不断倒下的弟子,问道:现在大家心里什么感受?愤怒?还是后悔?
  没有人回答。
  太清师祖摇头:我老了,就不用自欺欺人了。我心里是后悔的。
  长老们面面相觑。
  在此之前,太清师祖是最早支持天楔计划的一位师祖。
  妖死了,西洲百姓也死了,简芝的孩子,你们的徒弟,也都死了,太清师祖声音苍老,死了这么多人,如果不后悔,又怎么可能呢?
  大部分长老们神色黯然,庄旋神情冷戾,一言不发。
  太清师祖叹了口气: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意义?西海海妖的实力的确比我们预计的更加强,牺牲的弟子也的确超出了我们原先的预计。但眼下,不论是我们,还是它们,都没有和解的余地了!他一指水镜上映射的累累尸体,我问你们!就算妖族现在退兵,你们肯答应?!
  没人回答,但言长老已从所有人脸上得到了答案。
  我再问你们,太清师祖又一指越过山峰缺口,进入第五重山脉与第六重山脉之间的海河的寒荒妖族,我们现在跟他们说休战,它们肯答应?!
  依旧是不需要回答,便有答案的问题。
  这就够了,太清师祖淡淡地道,略一顿,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别说死的是你们谁的孩子,就算现在死的是老夫,这场仗也得继续打下去!除非御兽宗灭门,否则天楔就算把我们自己人也搭上去,也得给我更了!否则此后万载,御兽宗就彻彻底底是西洲的罪人!人间再无御兽宗的立足之地!反之,假若我们真的能更天换柱,那么就算这次死了再多人,死了再多妖,青史上我们留下的也是功绩!谁起了后悔的心思,都给我掐死在肚子里,否则休怪老夫无情。
  是!
  众人齐声应和。
  庄旋!
  弟子在。庄旋掌门欠身。
  你来把握开阵时间,再有谁敢质疑你,老夫第一个出手杀了他。太清长老寒声道。
  是!
  太清师祖转身回到银龙龙丹旁边,盘腿坐下,与另外两位太字被的山门师祖一起,将手按在了银龙龙丹上。
  真可惜,竟然没有闹出大动静。
  一位荒侍看着水镜中浮现出来的画面,摇了摇头,显然颇有些失望。能坠邪成为荒侍的家伙,大多都是一些脑子不正常,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见了热闹就想看,也不管对他们大荒自己的布局有没有什么影响。
  他们位于距离御兽主宗所在的龙首千峰四五千里处的西北隅,
  这个距离堪称遥远,并不会被御兽宗发现,但对能借荒瘴而行的荒使和邪魔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随时可以插/手干涉战局。
  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荒君并未允许他们踏上西北隅。
  闹不起来的。怀宁君淡淡地笑了笑,庄旋此人,城府极深。与其说他刚是动怒,倒不如说,是想借动怒,挑开御兽宗所有人最后一层遮羞布,斩断所有人的退路。若那位太清长老没有出言,让他继续借题发挥下去,效果会更好。
  比起什么青史留名的君子言辞,小人做派的一条船威胁,更为有效。
  原来如此。说话的荒侍恍然大悟,急忙恭维起怀宁君,不愧是荒君大人,洞察如火。
  这些御兽宗的半截身子都入土的家伙,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想玩敲打威慑那一套怀宁君摇摇头,等真正迁移天楔,庄旋第一个杀的,就是他们。某种程度上,御兽宗倒也当真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您是说,庄旋就像山海阁左梁诗?荒侍揣测问道。
  怀宁君失笑摇头:你把他们两个放一起,简直就是拿臭壤去媲美芳草,左梁诗隐忍八百载,虽也做了许多不得不为的事,但所行所为,是为了最后的清山镇海。他就是个彻头彻底的君子,被时势逼得做了小人。
  那更天楔,不比清山镇海更君子?荒侍跟随他时间不短,知道这位怀宁君不怎么在乎底下的人提疑发问,他更讨厌的是,身边跟随的人都跟木头一样,只会唯唯诺诺,什么话都不敢说。
  作为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怀宁君有这样的习惯其实有些奇怪。
  也许是因为,曾经他常常同谁争执议论,各执一端。尽管如此,已经没有多少人有资格有胆量同他争执,连提疑发问,也带着投其所好的色彩,他也还是保留了这个聊胜于无的习惯。
  从人间的角度看重定天楔,的确是一件罪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怀宁君道,但庄旋要更天楔,绝非他有多仁义,多目光长远。而是出于仇恨。他出生在北地的雪城,目睹过象群践踏的城池。无定的赤象群毁了他生长的家乡,他就要彻底镇压妖族,毁灭妖族。在西海海妖进攻时,还要特地将赤象群充作第一波防线如今,御兽宗的驭象已经尽数覆灭。这是一个以仇恨为生命的人,可怕的是,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当他发现,更移天楔,能够一次性除掉西洲最强大的妖族势力,并且让妖族从在西洲境内彻底受人掌控时,他就会为更移天楔倾尽所能想想也很有意思,一个是真君子,却只能装做伪小人。一个是真小人,却只能装作伪君子。
  荒侍赞叹:是小人驽钝,为表象所蒙蔽。
  怀宁君笑笑。
  说话间,水镜呈现出画面里,御兽宗这一方的太乾师祖召唤出的驭兽尽数战死,银发沾血的女薎一剑将他劈进一片崖壁,却并不急着追杀,而是点在鱼息鼎上,招来冰夷铃,摇了摇三摇。
  西海海妖在催促了。荒侍说着,皱了皱眉头,这些妖族也不是真傻啊,大妖主力拖延到现在不肯踏进第六重山脉荒君,看来我们要是不动手,他们是不肯尽数进阵了。
  怀宁君不在意地笑笑:毕竟被背叛了那么多年,好歹总要比以前多长点记性。
  闻言,左右的荒侍忍不住直发笑。
  在他们眼里,西海海妖委实算是不聪明到极点了。
  跟着笑了几声,原先说话的那个荒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虽说妖族与御兽宗的确有血海深仇,但他留意着怀宁君的神色,见荒君无甚异样,这才大着胆子,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西海海妖对神君感情深厚,小的担心,若神君出现,海妖们会不会毁约弃盟
  怀宁君脸上一直带着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荒侍心里顿时打了个突,心说让你多嘴。
  诚惶诚恐间,就听见怀宁君说:他可以制止这场劫祸,他的确可以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但那只会让人间在死刑的泥沼里慢慢下沉,而且永远无法真正改变。
  他凝视着龙首千峰的方向,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
  很快,怀宁君回过神,沉吟片刻,低语道:不过也确实奇怪,计划实施得太顺利了,而神君至今未曾现身他不太可能不插手才对。
  荒侍却听不懂他没说出口的话,只是听到神君不太可能不插手后,立刻紧张起来。
  如果是在以前,太古过去了那么久,神君独登不周山的往事都被尘埃埋葬,荒侍们对他虽然忌惮,却未必会有形如实质的畏惧。但是在神君于十二年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衣入大荒,一人封幽冥后,一切就都变了。
  荒侍们终于明白曾经天外天的天神,对神君深刻入骨的忌惮和畏惧是哪里来的了。
  幽冥的森寒,和无光的黑瘴不是万无一失的庇佑。
  它们阻拦不住那个人的脚步,更阻拦不住他的剑。
  那,那我们是不是要戒备一下,西海海妖突然叛变?荒侍战战兢兢地问,他其实更想问,万一神君真的来了,怎么办,可惜没那个胆子。
  又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西海海妖叛变也没什么关系。
  荒侍不解,怀宁君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与他们闲谈的兴致了:动手吧,给他们点信号,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荒侍不敢再问。
  冰夷铃声止的瞬间,黑瘴随厉风前推,荒侍邪祟借瘴疏忽千里,转瞬间就到了龙首千峰的附近。
  狂风骤雨,闪电霹雳。
  黑云压地。
  奇形怪状的死魂野鬼追随荒侍远去,借西海海妖先前打开的防线缺口,涌进了御兽主宗。战局的第二重幕布就此拉起,而拉开这一幕的怀宁君并没有动身,而是停留原地。
  厉风吹过他的衣袖。
  风的前方,有铃铛声,叮叮当当,空灵飘渺。
  怀宁君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西北隅。
  作为西洲最偏远的一块海中陆地,西北隅是一座不大的浮岛,坐落在茫茫冰海之中。除了一棵枯死的若木外,什么都没有,无草无冲,无飞鸟,无走兽。铃铛声就来自那里,更准确的说,是来自岛上的若木。
  怀宁君踏着海面,不紧不慢,就像普通人一样,慢慢走向浮岛。
  大大小小的银铃铛,悬挂在高高低低的若木树干上。
  怀宁君刚一踏上浮岛,所有铃铛的声响骤然一止,尔后忽然变得激烈,仿佛他是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客人这其实是因为这些铃铛由石夷仿造冰夷铃所制,天长地久,也有了些许灵通,天然排斥来自大荒的气息。
  然而,这个小小的变故,却让怀宁君怔了一下。
  恍神间,仿佛又回到了空桑。
  扶桑苍苍,覆盖百里,广袤无匹。
  那是大家还在讨论怎么辟四极的时候,历术还只是个雏形,全都要一点一点提出又推翻。是个很枯燥,很无聊的活。不安此道的天神和地妖很多,见了就找各种理由开小差,什么借口树上风景好,我去树上听,什么桑田初开,我去替他们把犁。
  石夷是也是不安此道中的一个。
  跟别的家伙不一样。
  其他妖妖神神的,哪怕是牧狄那样只喜欢文辞的家伙,硬着头皮学,死活也能学个皮毛,能生掰硬凹地算点立木测影。唯独石夷,学是学得最认真的,奈何是真的跟不上,真的学不会。
  石夷石夷,石头脑袋一个。
  你能指望石头有什么智商?
  神君倒不介意一遍又一遍教它,但它虽然只是个石头脑袋,却未必真有颗心头心脏。神君教自己很多遍,却怎么也学不会后,就不愿意再学了,只在大家讨论的时候,闷不吭声地蹲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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