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不知道有谁先带头来了句:就是那个关系户啊?这句话像是投入水面的一粒石子,寂静的大殿顷刻间被打破,顿时又变得吵闹起来。
  不用考试,直接就能来上课拜师的,这份儿殊荣也就只有小师弟才有啊。又有人道。
  切,就是个扫把星。有人悠悠来了一句:克死全家,还有脸来求学。
  说话的人是平南王世子周祁,也只有他敢说这句话,可这句话太过严重了些,说完之后就没人搭茬,包括顾羿的同门师兄徐云骞,对方支着下巴,好像很期待顾羿接下来的反应,据他所知,顾羿不是那么忍气吞声的脾气。
  詹天歌有些紧张,正常人被这样羞辱都会生气,更别说他们这些脾气不好的江湖人。詹天歌已经看到顾羿捏紧了拳头,正以为他们今日肯定要打一架的时候,顾羿捏紧的拳头又松开,垂下来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你说的对。
  任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年轻人都脾气大,稍微一拱火就要炸,谁被人这么说能沉得住气?这小师弟半点血气也无吗?
  这时候有个师兄看不下去了,行了,周祁你差不多得了。
  求道的人总归心善的多,又有人说:是啊,太过分了。
  顾羿这下是以退为进,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有人替他出头帮腔了。学生们已经有些人同情他,心想顾羿真是性格温厚,不愧是名门正派的出身,此等胸襟让人佩服,又窃窃私语周祁不过是仗着王世子的头衔作威作福,一个世子殿下来求学,说不定也是个关系户呢,好意思说人家顾大侠的遗孤。
  周祁自讨了个没趣,嘟嘟囔囔自己念叨了两句,大家纷纷回过头干自己的事儿了。
  顾羿问詹天歌:我是不是要去哪儿领一套课本?
  詹天歌刚反应过来,道:我这就领你去。
  顾羿从道童那儿领了自己的书本笔墨纸砚,抱着一篮子东西,面对大殿开始犹豫,玉虚宫很大,可容纳上千人,正玄山九百多名弟子都在此求道。大殿桌椅板凳横列,规规矩矩如同棋盘一样划分好,坐在里面的学生如同浩瀚棋子。
  顾羿面对这么一帮人有些犹豫,像是一株瘦弱的藤蔓在想找哪棵大树攀附。他正在想该往哪儿坐,詹天歌和任林少朝他招手,来来,坐我们这儿,热闹。
  顾羿看到徐云骞旁边空着,他的位置尤其显眼,别人的桌案上乱七八糟的堆成一团,唯有徐云骞的桌案一层不染,除了一本书一支笔以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顾羿对詹天歌笑了笑,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徐云骞左边,上早课也上了这么多年了,徐云骞旁边的位置一直没人敢坐,今天来了个不怕死的,一时间身边不少人都回头看他。
  果真是同门师兄弟,还是有些兄弟情的。
  而詹天歌和任林少俩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恍然大悟,心想一定是清早跟他说徐师兄能上孤山文渊阁,小师弟去套近乎去了,任林少悄咪咪问:小师弟是要使美人计了吗?
  詹天歌闻言笑了下,平心而论,小师弟相比徐云骞来说,明显后者更像美人,到底谁给谁使美人计呢。
  徐云骞一挑眉,眼看着顾羿大大咧咧坐在他旁边,也没问徐云骞愿不愿意。他有点好奇,刚才都没帮他说话,这人竟然还肯亲近自己。
  师兄好。顾羿对他露出了个笑脸。
  徐云骞觉得他很有意思,问:你有求于我?顾羿这样的人也就只有有求于你的时候才会来找你。
  没有,顾羿直接否定了,道:师父说的,让我们互相照顾。
  徐云骞一时无语,这话竟然半点毛病都没有,他突然想起来王升儒对他的嘱咐,难得脾气软了些,道:今天讲《灵宝经》第九页。
  顾羿一笑,刚才周祁那点阴霾烟消云散,终于撬开了一点徐云骞的心门。
  讲课的是个老先生,也不出来走动,就端坐在大殿之上兀自讲道,一副我讲都讲了,你们爱听不听的架势。
  顾羿听他念书脑壳疼,感觉刚进了左耳,直接就溜没影儿了,听着老先生念:唯道德五千文, 至尊无上正真之大经也。大无不包 ,细无不入 ,道德之大宗矣 。历观夫已得道真人 , 莫不学五千文者也。尹喜 、松羡之徒是也。所谓大乘之经矣
  詹天歌说得没错,果然早课又臭又长又无趣,顾羿这辈子也就没有听过这么无趣的课,不过一炷香就哈欠连天,他看了一眼四周,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只有徐云骞端坐着,背脊挺直,神色淡然,偶尔还停下来记了两笔笔记。
  顾羿头一回听人布道,一点都没听懂,徐云骞提笔之后大家都拿起笔,顾羿也只好提笔写写画画,只不过他记得不是先生的要点,而是在书页上描绘。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家雀儿叽叽喳喳的,台上先生说话嗡嗡吵闹,周围同窗哈欠连天,这却是顾羿难得放松的时候,时间好像尤其漫长又尤其短暂,周遭一切都在褪去,鸟叫声、先生念书声、哈欠声融为一体,如镜花水月般虚无,顾羿不用动脑子,只需沉在其中,心中便觉得安定,没有以前那样深的戾气。
  等他反应过来时,先生已经讲完了,而他在书页上画了一个人的小像,只有个大概的轮廓,唯有眼尾一颗痣显得很灵动。这是顾羿的母亲萧韫玉,顾羿盯着小像,母亲临死之前的嘱咐历历在目。
  顾羿!你是顾家男儿,别哭,也别低头。
  别选,别选,娘求求你了。
  你这一步迈出去,你就毁了,下辈子都不能超生!
  可顾羿最后还是选了,他选错了,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还有弟弟,周祁说的没错,他是个扫把星。
  啪得一声,顾羿合上课本,觉得心情很烦躁。顾羿对周祁的冷言冷语毫不在意,是因为他听过更狠毒的话,来自杀他爹娘的那个刺客。假如詹天歌能经历过九月十三,脸上溅到过自己母亲的鲜血,看着五岁的弟弟死在自己怀里,对于周祁的话他也能做到这样冷漠淡然。
  这时候已经下课,同窗们都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走了,詹天歌和任林少远远地在呼唤他,小师弟,这边,今天中午有豆干饭。
  顾羿花了点功夫来收拾自己的表情,他本来垂着脑袋,这时候一抬头,又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快步跟上了詹天歌和任林少。
  顾羿刚走,留在桌案上那本画了小像的《灵宝经》就被人轻轻拿起,那人感叹了一声,这画的不是徐师兄吗?
  第5章 练剑
  抽走册子的是周祁,他本来想捉弄一下这个小师弟,翻开就看到了,《灵宝经》上画了一个人,只勾勒出了大概的轮廓,面相柔和,连是男是女都瞧不出来,唯一能让人辨一辨的就是眼尾的一颗痣。
  周祁道:这画的不是徐师兄吗?
  旁边的伴读也凑过来看热闹,顾羿这画的太潦草,其实辨不出什么,但他一本正经道:看着像。
  这时候徐云骞还没走,他通常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对于周祁的话置若罔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
  周祁之前没跟徐云骞打过交道,一直以来井水不犯河水,但谈不上害怕,他堂堂一个世子爷,就没怕过人。此时托着下巴瞎琢磨,道:人人都说睹物思人,走神的时候胡乱画的人应该是要放在心尖上的,要是让我课上画个男人我画不出来,徐师兄啊,小师弟是不是钟情于你?
  这事儿传出去那就有意思了。
  徐云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了四个字:钟情个屁。顾羿钟情于他?那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诅咒他还差不多。
  周祁脸色一变,上了正玄山,人人畏惧他的家室,都对他礼让三分,长这么大还未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话,周祁一巴掌拍到徐云骞桌案上,你再说一遍!
  徐云骞盯着周祁的手,看着他在桌上拍了个掌印,不仅如此还抹了一把,掌印扩大,弄污了一圈。这回徐云骞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眼神很冷,声音很沉:把手拿开。
  什么?周祁没反应过来,闹这么大阵仗,徐云骞只是让他把手拿开?
  我再说一次,徐云骞道:把手拿开。
  周祁也是跟徐云骞杠上了,道:我就不拿你能拿我啊!
  周祁话音未落,只听到一声骨裂声,自己的右手就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痛苦,下一刻,胸前一疼,被直直甩出去,一路撞翻了六排桌案才靠着柱子堪堪停下,这还没完,一支毛笔怒气冲冲而去,周祁只看到眼前一阵寒光,杀机毕现,毛笔擦着他的脸捅进背后的柱子上,一缕头发被生生削下。
  周祁惊魂未定,第一件事是去摸自己的脸,没有摸到意料之中的鲜血,这人能伤了他却不留下一丝破绽。
  世子爷长这么大还未距离死亡这么近过,上正玄山之前他被平南王保护得很好,一圈又一圈的侍卫守着他,连血都没见过。进了正玄山之后他也习武,可他练武的时候跟他对打的人哪儿敢跟他玩真格的。他头一次知道,来正玄山求道是会出人命的。
  徐云骞拿出一条白色手帕擦手,好像刚才扭伤了世子爷的胳膊,被弄脏的是他,他动作慢条斯理的,长得是一副谪仙下凡的样,偏偏又带着一股匪气:擦干净。
  跟周祁一起来的伴读已经吓得抖腿,赶紧去扶他家世子爷。
  周祁咬了咬牙,他如今没有王府侍卫,十个他也打不过一个徐云骞,咬了咬牙对伴读道:给他擦干净。
  伴读听了令,掏出一条帕子兢兢业业擦桌子,可惜太紧张,额头上一直在盗汗,刚擦干净,一滴汗就掉下来,他拼命擦,越紧张越出错,可徐云骞没说停之前根本不敢停。
  徐云骞捡起地上那本《灵宝经》,本来想给顾羿放回原处,那本书兀自散开,露出小像那一页,那颗痣很灵动,好像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不怪周祁多事,画上的人确实跟他有三分相似。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声:师兄?
  徐云骞一扭头看到顾羿倚着门而站,也不知道来了多久。
  顾羿来了没多久,他不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那种脾气,正准备回来捉弄下周祁这个世子爷。不过好像不用他动手,他刚来就看到周祁整个人被甩出去,那个趾高气扬的伴读差点就跪下来给徐云骞擦桌子了。
  这两人有过节?
  顾羿没有那么自作多情,徐云骞不是那种会留下来给自己讨个公道的人,按照他的脾气,真要护短早就护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擦完了就滚。徐云骞道。
  他一发话,周祁招呼上伴读就走了,路过顾羿的时候还咬了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
  顾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他还没发火,这世子爷是不是有病?
  你回来干什么?徐云骞问道。
  顾羿轻咳一声,总不能说回来揍人,指了指徐云骞手里的《灵宝经》道:回来拿书,任林少说要回去背书。
  徐云骞看了下手里的书,手腕一转,《灵宝经》凌空跃起,啪得一声,顾羿顺势接过,不过没有打开,也并不知道徐云骞已经看过了那副小像,更不知道徐云骞已经误会了。
  此时大殿里没人,徐云骞不说话就显得很安静,顾羿问:你们
  徐云骞淡淡道:闹了点小矛盾。
  顾羿点点头,心想师兄弟之间闹点矛盾挺正常,就是他俩之间不太正常。任林少刚刚跟他说过,在正玄山宁愿惹徐云骞也不要惹周祁,徐云骞生气是磊落的,表情从不藏着掖着,该发火的时候你受着也就过去了,不发火的时候平日也不跟人起冲突。但周祁不一样,这人代表皇家颜面平日住在莲花峰,惹了就像是戳了皇家的面子,周祁找机会一定会寻回来。
  现在徐云骞竟然跟周祁起了冲突,不怕来日被报复吗?
  顾羿问:为什么?
  徐云骞:他碰我桌子。
  顾羿:
  这么幼稚的理由徐云骞说的那么理所当然,顾羿一时间竟然也找不到反驳的话,早就听说徐云骞脾气不好,今日就能为了一张桌子揍了人家世子爷,简直就是个人间炮仗。
  还好徐云骞不是为了自己出头,真要是为自己出头,欠了这人间炮仗的人情,在正玄山的日子那才是不好过。
  徐云骞道:你不是要去吃豆干饭吗?
  顾羿本来在观察他,此时听到这句话有点新鲜,这位师兄连他中午吃什么都记得,说:那我走了啊。
  顾羿思索再三,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喊他一起,最后还是没出口。
  顾羿都已经走远了,徐云骞突然道:吃完来悔过崖下找我,他顿了下,觉得不太妥,又加了句:练剑。
  顾羿:
  吃完饭就去?徐云骞是不是记恨自己没叫他去吃饭?
  悔过崖下。
  这是顾羿头一次来这个地方,本来应该是让弟子悔过的,地势很险峻,徐云骞用这快地方练武,旁边甚至还盖了一座小竹楼,主楼收拾得一丝不苟,顾羿远远瞧了下,里面连茶杯摆放都朝着一个方向。他本来想进去看看,又想到刚才被揍了的周祁小世子,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了。
  接着。
  顾羿感觉到背后的声音,头也没回,伸手接下一柄短剑,不到两尺长,上面刻着两个字,正玄。
  正玄山弟子人手一把,所有弟子都从这把剑炼起。徐云骞自己手里也有一把同样的短剑。
  顾羿端详片刻,望着雪亮的剑身道:谁的剑都刻正玄,也不怕拿错了,等我以后锻剑,就打造一把上好的剑,剑铭就是自己名字。
  哪有拿自己名字给剑命名的,锻剑的人未免也太自恋了些,徐云骞冷声道:真够老土的。
  顾羿跟徐云骞混熟了些,什么话都敢说了,道:到时候给师兄你也打一把,你要是嫌云骞太土,我可以刻云起。
  徐云骞道:不用了。
  顾羿觉得他很无趣,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什么时候开始?
  徐云骞没有马上开始教,问:你想好了吗?
  顾羿刚来正玄山没多久,只听了早课,内功心法和外门功夫还没学过,这时候停还来得及。正玄山的功夫霸道,要学就要忘了过往的本事,顾羿这次拿了剑以后再难拿起刀。
  顾羿四岁就拿刀了,刚开始是木刀,六岁换成一把三斤的顾家刀,练举刀就练了一年多,七岁的时候终于能拿稳顾家刀手不抖了。快八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去关外,杀了第一个人,说给顾羿祭刀,顾羿前十几年都是围绕着刀转,如今要下定决心练别的功夫了,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顾羿笑了下:来都来了,肯定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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