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房的门是实木材质,过去的做工比如今的精致扎实。姜郁只听见席振群严厉的训斥声,并没有听清父子俩谈话的内容。
但她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左不过是席漠燃干了什么混账事,他老子在给他讲道理。
席振群出身行伍,二十出头的时候当过炮兵,而立之年小有所成,后顺应时代潮流投身国家经济建设,一生波澜起伏,阅人无数,眼界开阔高远。
在父辈的庇荫下,席漠燃从出生到二十七岁万事顺遂。
他骄傲、自信、神采奕奕。
她曾为他的志得意满沉醉痴迷,也曾被他的专断强势折磨得伤痕累累。
他总是居高临下不愿低头,就连认错都是一副宁折不弯的模样,以至于她时常觉得他不够诚恳。
譬如此刻,他攥住她的手腕想和她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这么走了。
姜郁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等她请,席振群自己出来了,叫她一起下楼,和蔼地问她的近况:“姜郁啊,最近在做什么,忙不忙,有没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姜郁恭敬地说:“劳伯父挂念,没在事务所工作了,去了一家上市公司管理财务。清闲倒不清闲,但不用频繁出差,月末才需要加班,已经没怎么熬夜了。”
她原来在事务所上班,夜夜工作到凌晨不说,还经常天南地北的跑,多半是国际航班,十几个小时飞过去,舟车劳顿,又要开始新一轮战斗,忙到上厕所都要掐着表。
最重要的是前途受限,资源永远握在上一级手里,还没等升上去就已经心力交瘁。
她被那些不如意的琐事缠身,压抑到窒息,本想借产假休养一阵,结果孩子流了,加上被不知道哪来的女人公然示威,席漠燃也不理解她,终于不堪重负倒下了。
住了半个月院,她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什么都想通了,回去就把事务所的工作辞了,现在在一家民企做高管。
席振群颇为赞许地说:“不熬好,你们这代年轻人没人管着难得自律,不论有没有事做都不能按时作息,首先得管得住自己,才能管理好团队。”
说到这里,席漠燃和胡新梅也碰了面,母子俩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
“姜郁吃了吗?”
“吃过了。”
“她吃了几个?”
“五个。”
“那我也吃五个。”
“你吃得饱吗?”
“吃得饱。”
席振群闻声看了眼姜郁。
她微颔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决定替儿子说个情。
“漠燃从小就这样,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会直接说出口。摔跤蹭破了皮,你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拍拍屁股就起来了。让铁架砸折了腿,你问他疼不疼,他也说不疼,眼眶里全是泪。说他心思沉,心事藏得不深,说他直白坦率,又比常人能忍。他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心觉得愧疚,但是他怕你为难,所以浅尝辄止。看上去有点像是为了保全他的尊严,实际上是怕你可怜他,因为同情,做错了决定。”
“诚恳道歉,求得原谅,不是为了博取同情,又是为了什么呢?既然他觉得出于同情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决定,何必摆出追悔莫及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姜郁洒脱道,“伯父,我是个大方的人,送出去的东西,包括对一个人的感情,从来没奢望过回报,也没有要回来的道理。珍不珍惜是他的事情,丢掉了又来索要,这就贪心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姜郁,感情不是别的东西,不能一分不舍,也不能一分不得,不然终究意难平。你们两个都是优秀的孩子,谁也不会拖累谁,本是可以携手走向幸福的,当时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回过头看,不过是芝麻大点的事。过日子就是这样,不可能尽如人意,你和漠燃都还年轻,都没好好爱过,为什么要因为一时的决断压抑自己的感情呢?凡事有得有失,因为害怕失去,连可能得到东西是什么都不看一眼,老了是会后悔的啊。”
姜郁觉得席振群说的在理,难免动摇。
席振群不逼她:“你可以慢慢想,不着急,婚姻不是儿戏,值得花时间考虑。我和漠燃他妈妈谁也不偏袒,也不打算干预,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不想看着你们两个有情有意的孩子就这么散了。要是当初你满心委屈地跑到我这跟我诉苦,我肯定会让漠燃别祸害你这么好的姑娘,但是时过境迁,我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看这件事,不得不说,或许你该给漠燃一个机会。”
姜郁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姑娘,她有一个成年人应有的判断力:“我知道了伯父。”
席振群对她的评价很高:“你是个天资聪慧的姑娘,有灵气,能力高于野心,就算没漠燃帮扶,也该能干成一番大事。拘泥于儿女情长,不成熟。成家立业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叫你们结婚,明面上是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实际上是给事业一个有力的后盾。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看看‘齐家’是和什么放在一起的。家庭和睦,事业稳固,才算圆满。做事情不要畏手畏脚、患得患失,不然自以为躲过的劫难,终究会让你一事无成。”
姜郁听了虚心道:“多谢伯父教诲。”
—
老爷子有三儿一女,也就有四个孙子辈的人物,眼下只有席漠燃没孩子。
席振群买这栋房子的时候没想过家里会来这么多人,只是买来给老人颐养天年的。
四兄妹里只有他一家在京城发展,发展得最好,他又是长子,挑着照看老人的担子,自然给自己一家安排了位置。
考虑到逢年过节兄弟姐妹要回家探望,特地预留了三间客房,平时各家人为学业事业奔走忙碌,就是新年也不见得能阖家团圆,按理说是够住的,可遇上特殊情况,只好委屈席漠燃这辈的三家打地铺。
三家人姜郁都见过。
席漠燃不在家,三个小侄女出生办满月酒,她代表席漠燃随过礼,把家事料理得滴水不漏。
每年国庆是席家的大日子,比春节还要隆重,几个妯娌坐在一起话家常,男人们则帮着老人做家务。
老爷子教的儿孙个个作风端正,媳妇也曾经由老爷子过目,姜郁跟她们聊天从不觉得拘谨。
闲下来说无聊也无聊,但要想把一天混过去很容易。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辆货车开进了院里,家里的男人搭了把手,把老爷子的棺木和摆了一路的花圈一一搬上了车。
大喇叭放着凄婉的哀乐,花圈上的挽联在风中飘扬。
姜郁的头发被大风吹得异常凌乱,席漠燃过来在她脖子上绕了条围巾,严严实实裹住了她半张脸:“奶奶让我照顾好你,别来一趟,回去就感冒了。”
姜郁静静看着他,不置一词。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大事上深明大义,所以非要在小事上惹点麻烦,借此感受他的关爱。
以前每逢换季席漠燃要她加衣服她都不以为然,真不小心着了凉,又要麻烦他去买药。
后来她忙于工作和学习,无暇在乎这些,才发现她期待的这点爱微不足道。
就算生点小病,没有他的关心,过不了多久也能康复,而他远在天边,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他,记挂着酷暑难捱,他是不是又晒脱了皮,寒冬凛冽,他手脚上有没有长冻疮。他动辄数月杳无音讯,她又要为他担惊受怕。
这些都是她单方面付出的。
为了他们的家庭,她努力做到贤良淑德,压抑自己细腻的感情和女孩子想要被宠爱的天性,最终无奈地醒悟,当她成为他背后的女人时,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也就不再需要他了。
她静立良久,和来吊唁的宾客说起相似的安慰话:“爷爷死得其所,一生无憾,不要太难过。”
可她看起来分明比他还要难过。
化雪的天,她穿着一条与肤色相近的打底裤。
看上去像什么都没穿。
她头一回这么打扮的时候他见她穿得少,叫她穿厚点,她非说里头加了绒不冷,等晚上脱了裤子他把手伸进裤筒里一试,不冷才怪。
席漠燃没有回应她,沉默着,像要把她看出个洞来。
离开他以后,她所谓的万事如意,不过是把胡来当自在。